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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短缺经济下的“草创期”

“草根”们的推销生涯

在庙山村至今还不失整洁、干净以及气派的小洋楼中,我见到了这位1942年出生的“80后”——陆金龙。他竟然让我生出亲切的感觉,只因为他是一位真正的推销员。在我老家桐城,曾经有一段“十万大军跑推销”的经历。他的故事让我想起老家,也更深刻地理解当年像桐城这样资源贫瘠的农业之地,是如何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甚至在全省脱颖而出的。

1969年,刚从部队退伍的陆金龙,就已经是公社的红人。因为解放军的威信很高,公社领导找到他家来,要他去公社上班,去的地方,就是东方红农副产品加工厂。如前所述,当时宗汉的乡镇企业虽办得红红火火,其实也潜藏着各种困难,那就是在这个没有多少资源、市场也没有那么大的地方,要想办好这些厂,需要有人跑“供销”——把原料引进来,把市场打出去。哪怕慈溪是棉花种植大县,但对乡镇企业来说,供应还是不足的。所以,前有马志成,后就有陆金龙。在外多年的他,无疑符合家乡人对他“见多识广”的认知。

对早期的黎明农庄粮棉加工厂,陆金龙是知道的,只是没有经历过。但东方红农副产品加工厂一下子将他和它的距离拉近了。这个加工厂主要做废花废棉纺织,也就是土纺土织。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出差的目的地,是共和国的长子——东三省,具体地点就是今天的佳木斯。东三省位于三江平原,加上又靠近当年的“老大哥”苏联,所以有很多的皮棉加工厂,能从那里拿到一些边角料回来加工,赚点差价。他记得那时的东北生活比较艰苦,让他觉得不适应的是,那里吃的是馍馍和苞米,不像南方吃大米。但是比起这种生活上的艰难,他更忧心的是,这种加工虽然能赚点外快——纺好的棉花交上去,好一点的6毛5分一斤,差一点的4毛一斤,几斤下来就能解决家里的油盐,但是光靠废花废棉还是不行,那属于小打小闹的低端加工。要想发展乡镇企业,必须有更好的产品。

正好当时厂里有两台很小的注塑机,生产很小的产品——鼓轮,价格是4分一个,主要是用于缫丝机器里的部件,卖给杭州的经纬商店。因为到处跑需要坐火车,旅途中有时间去思考,陆金龙就想,缫丝机器这么大,除了小鼓轮,其他的零部件我们难道就不可以做吗?后来他到开封一家缫丝厂,问:“我们家生产的两个小鼓轮,你们要不要?”对方答:“可以用。”但对方的兴趣点显然在其他产品上面,反问说:“你们能生产缫丝机的其他产品吗?”面对这样的机遇,陆金龙想都没想,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可以。”摆在他面前的,还有一个利好,那就是他打听到,生产这些零配件的主要是广东佛山的一家机械厂,但因为特殊原因不生产了。这大概也是开封那家缫丝厂对他的问询表现出兴趣的一个重要原因。甚至,他们还大力推荐他到四川走一走,因为四川的每个县、每个公社都有缫丝厂。一听到这个消息,陆金龙连家也不回了,立马发电报,告诉厂里情况。厂里也大力支持,又给他打来了300元的费用。

他去的第一站,是南充缫丝厂。今天回忆起来,他还记得当时的激动心情。因为这个缫丝厂很大,关键的是,它们的设备“缺衣少食”——像鼓轮,由于没有供货方,所以它们找到成都的一家注塑厂给做配套。但是,成都那家的工厂显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做出来的产品让整个机器抖动很大,所以缫丝的效果很不好。换上他带的鼓轮,效果就变得很不一样。这里面就涉及一个技术问题,那就是鼓轮里面所用的钢丝,需要拉直再装进去。今天看来这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技术含量,但它却能让产品的质量高下立判。南充缫丝厂的供销科长也因此给他竖起了大拇指,接着就询问价钱,结果发现,他的报价比成都那边足足便宜6分。供销科科长立马就下订单,要他发10万只过来。这却让他发愁了,因为家底他很清楚,即使加班加点,也赶不出这么多,所以,他说他让厂里先发一两万只过来看看。

也就在等待厂里发货的一个星期内,他住进了缫丝厂的招待所内,不仅心情好,而且对方招待得也很好。关键是,对方还将厂内的其他工人都喊过来,看看他们又有哪些方面的需求。有需求的,提供样品,然后赶紧发回家里,让厂里立刻开模具。更让他收获颇丰的是,对方还给他介绍四川其他地方的业务,不仅将各地的缫丝厂介绍给他,还将各厂的联系人推荐给他。等他一到当地,就能立马接上头。前前后后,他在四川逗留了一个多月,为厂里拉来了35万元的生意。厂里也因此鸟枪换炮,注塑机从2台变成了15台。

除了有目的地东奔西跑之外,陆金龙在平时的生活当中,也会留意身边有没有商机。有次去广州,是去拜访爱人的姐姐,结果在她家楼下,他发现了一家农业生产资料公司。而在他的兜里,有农业生产所用喷雾器的喷头和开关的样品。说起来有点“好笑”,这些样品是他从乡里某木业社“顺”来的。于是,他问姐姐,这店里的人认识不认识,姐姐说认识,他就说想跟对方聊聊。结果,对方对此很有兴趣,但说自己的店很小,而且所有的货品都是上一级公司给配送的。所以生意做不了,但是对方可以将他推荐给自己的省级站。这又是老天给他打开了一扇门。在省级站,接待他的刘先生开口就要50万对开关、50万对喷头。这倒是把他给吓着了。因为那时开关是1元一个,喷头是2毛5分一个。加起来就是1元2毛5分,再乘以50万,这是多大的加工业务?所以,他根本不敢耽搁,赶紧跑到邮局,给厂里发报打电话,让他们赶紧买模具,买注塑机。最后,全员加班加点,一定要把这桩业务拿下来。

这是陆金龙人生中一段难忘的经历。乡镇企业的发展必须靠自己下海扑腾,只要努力,还是能找到自己生存的空间。甚至,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改革开放之后。很难想象,当年的合同中居然可以“理直气壮”地提出“款凭运单支付”。换成今天的话说,只要有发货的物流单或者快递单,对方就得打钱。这就导致有时产品还没到对方单位,款就到账了。这就是正宗的“卖方市场”。

此外,从他跑推销的经历也可以看到,乡镇企业若想发展,必须不断地突破自己,从低端加工向新兴行业靠拢。陆金龙之所以成功,一个原因是及时地抓住了塑料行业这个新兴市场,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及时转型,从做加工转向做加工设备,产品附加值也变得更高了。

就在陆金龙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甚至被公社重用时,马信阳也努力地在这条路上奔跑着。说起来,他的供销员生涯还要早于陆金龙。1967年,马信阳终于也走上了“创业”的路——一边教书(此前,作为初中毕业生,他被推荐为小学老师),一边跟着父亲外出跑供销。第一次出差是从上海到武汉,在上海,父亲带他去虞洽卿路(今西藏南路),告诉他虞洽卿就是慈溪人。然后还带他去南京路看永安、先施、大新、新新这四大公司,以及附近的老凤祥银楼、邵万生醉货、叶大昌茶食、宓大昌烟业。父亲还告诉他,宁波人开的都是钱庄、银楼、药店、茶食、船埠、运输公司,这让他对身为宁波人这件事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自豪感来。不过,面前的江湖,让他既兴奋又有几分担忧。

在汉口,马信阳和父亲一下船就直奔武汉市土特产公司。“此次出行,我是学生角色,我被要求‘带着耳朵和眼睛’,少说多听,用心学习……”马信阳在自传中写道,“爸爸熟悉商务礼仪。在商业洽谈场合,爸爸表现得自然得体。他戴着一副眼镜,衣服笔挺、脸含微笑、彬彬有礼;他初次与人见面,会主动递烟点火、客客气气,不会怠慢场面上出现的任何人;他跟人交流,说着带上海口音的普通话;他对客户介绍自家产品时,能侃侃而谈、如数家珍;他对客户提出的顾虑,能耐心倾听、对答如流;每当遇到冷场,他总会有话题接上,拿自己经历的糗事开玩笑,以活跃气氛;爸爸受人关照时,总是不忘及时表达感谢;赞美别人更是他的习惯。爸爸待人真诚,他走到哪,他的朋友就交到哪——并且在很短的时间内建立了交情。这是爸爸在生意场上的‘看家秘籍’。一般来说,对我们的登门拜访,生意伙伴会予以招待茶水、礼貌接待。在很多时候,我们经手的一笔笔供货订单,就是在这种喝茶聊天的气氛中落笔敲定下来的。”

马信阳的描述,给我们展现了一个“老牌推销员”的成功形象。这样的供销员,无疑是马信阳的最佳老师,也是依靠。这也帮助马信阳在闯荡供销的江湖时,遇到问题,只要求助父亲,总不至于空手而归。

1970年前后,随着宗汉综合厂的业务不断扩大,马信阳通过考核成为综合厂的正式一员。但是,和父亲那种还带有一些优雅的职业生涯有些不同,充斥在马信阳记忆中的,是无数的“难”。

一是出行难。买张机票都要排队10多天,即使这样,还未必能买得到。所以,常常要坐速度奇慢的绿皮火车。去南方还好,但如果要去北方的话,就得过长江。因为南京长江大桥1968年才通车,所以在那之前先得坐火车到南京,再靠船把火车运过江。整列的火车没法运,只得把一列火车化整为零,最后分送到对岸的浦口码头,再集零为整。前后过程一般需要4个小时,所以特别考验旅客的耐心。有座位还算是好的,就怕中途上车,只能靠硬站,如果人一多,甚至难寻立足之地。下火车时,很难通过车门正常进出,不得不靠爬车窗来完成,就像一只猫似的。这个时候的他谈不上有什么尊严,也顾不上什么尊严。

二是住宿难。在西北小城住店时他曾被跳蚤咬得彻夜难眠。但是比起这些小城,到上海、北京、天津、杭州这些大城市,反而更不容易了。一方面这些城市是众多中国人的旅行目的地,来这里的旅客实在是太多,而用于接待旅客的旅馆设施又太少,供需缺口太大。另一方面,当年国家实行计划经济,包括旅馆业都在被计划的行列。在上海,你要想住宿,必须去苏州河边上的旅店介绍所,再由介绍所指定或者安排旅客到某一个对应的旅店。所以,为了解决住宿问题,有时就不得不栖身于“澡堂旅馆”。但这里除了湿气大、人员杂,还得提防“三只手(小偷)”。所以打起瞌睡时他总是提心吊胆,睡不踏实。

三是吃饭难。让马信阳至今记忆犹新的是两次出差,一次是去河南,饿了一天,最后晚上在旅馆里“抢到”了内部供应的一碗粥——这碗由南瓜、大米、小米混合熬制而成的粥,虽然只有一碗,但让饥肠辘辘的他,倍感幸福。还有一次去四川泸州下面的一个县城,吃饭时点菜没有其他的东西,只有豆腐乳。最后没办法,只好拿豆腐乳下饭。

但更难的还在对政策的把握。“当年我跑业务的时候,我们厂的生意只能是来料加工性质,承接委托方的来料加工,赚取加工费,在当时的理论上‘加工’好像就不是资本主义剥削行为。但我们实际上的生意涉及原料购进和产品售出,还涉及厂房、设备、技术等一摊子的事,比较复杂。”马信阳回忆,“另外还有一种生意做起来倒是简单,那就是商品流通方面的生意。经营者只要捕捉到市场信息,筹措少量资金就能展开。但是,由于这种生意的基本形态是买入卖出、赚取差价,政府将这种经营行为明确判定为剥削,是投机倒把,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它被政策明令禁止,违禁者会受到批斗。”

“这是一个很高的政策准入门槛,个人很难跨越,必须有变通的方法。想硬闯,不可能。因此,我跑业务时期,就是以集体名义搞农副产品加工,社队企业才借此获得悄悄发展的生机。”

但是,对在贫困线上打转转,靠着一株稻一朵棉艰难度日的农民来说,哪怕有一丝让自己改变命运的机会,他们也不会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