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明1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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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静立

荒园中,已被清理出来的平地上,一行行,一列列士卒静静地立在原地。

在他们的周围,是正在继续清理荒园杂草杂物的力夫,是在忙着做午饭的后勤组人员,是在修葺西厢房的泥瓦匠,是在赵麦冬带领下正将烟草切成碎末的大小花子,是在悠闲吃着青草的马儿……

而那些士卒,就这么静静地立着。

周围一切的热闹与不热闹,都与他们无关。

看到韩大人走进来,有几个士卒快速的往这边看了一眼,很快又收回了视线,除此之外,没有人有其他的肢体动作。

王宗周有点呆愣的看着眼前的景象,他算是见多识广的了,但是这样的场面,他确实没有见过。

这些人就这么静静地立着,但王宗周却感觉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他愣了愣,也是问道:“韩千总,贵属这是在干嘛?”

韩复轻抚着下巴上冒出来的青黑色胡茬,笑眯眯地说道:“这便是我刚刚所说的祖传操练秘法,乡野间的雕虫小技,让王兄见笑了。”

他虽然是这么说,但脸上的表情却是颇为自得。

也算是王宗周来巧了,静立训练刚刚开始,大家的站姿和队形还保持的相当完整,如果过一个时辰再来的话,可能就算是另外一番风景了。

但这并不妨碍他韩科长在王宗周面前夸耀一番。

这也是自抬身价的方法之一。

“韩千总这祖上传下的秘法,实在是王某平生所未见的。”

“王兄看我这些部属,可还入得了王兄的法眼?”

王宗周看这些人,有高有矮,穿着也稍显破烂,有些人长得还算周正,但还有一些,光看脸的话,和佃农、叫花子也没多大的区别,个体差异极大。

但就是这些个体差异极大的一群人,沉默而又整齐的站在一起,王宗周也说不来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这些人看起来,比路应标、杨彦昌两位老爷麾下的那些老营子,还要震撼。

虽然他毫不怀疑,后者能够轻松击溃这些叫花子兵,但感觉确实不一样。

王宗周摇了摇头:“恕我愚见,韩千总这般操练,真的能打仗?”

韩复心说,那当然是可以打仗的了。

静立训练虽然不能够直接的转化成为战斗力,但却可以极大的提高士兵们的服从性,而高服从性又会带来高组织度。

大明虽然从财力上来说,富有四海,从民力上来说,拥有亿万人口,从文明开化的角度上来说,他有着一套完备而又庞大的行政机构,从各方面来说,似乎都没道理输给只有十几万丁口的满清,输给流寇起家的李自成。

明朝覆亡的原因,太过高深,太过深奥的道理,韩复不是高育良那样的明史专家,他也讲不太明白。

但是他认为,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大明朝廷组织度的崩坏。

组织度的崩坏,使得明朝看似空有庞大的资源,庞大的人口,但是却无法有效的利用起来。

辽饷起初不过是加征几厘,却已经让海内沸腾,民乱四起,而耗费那么大代价加征来的辽饷,尚未抵达辽东便已先去了一半。

我大清得了天下之后,号称永不加赋,但辽饷却照征不误,在另外还有各种苛捐杂税的情况下,照样“太平无事”上百年。

相较之下,大明朝廷的统治手段,简直是弱爆了。

而组织度的崩坏,又造成了极低的行政效率。

明朝末年,朝廷每一次试图自救的政策,不管出发点是好是坏,在极低的行政效率之下,客观上都加速了组织度的进一步崩坏。

而组织度的进一步崩坏,又进一步降低了行政效率,进一步降低了资源的利用率。

这些负面的因素,相互交织成了死亡的漩涡。

身处在这死亡漩涡之中的大明朝廷,已经没有办法靠着自身的力量逃脱了,越挣扎陷入得越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死神一步一步的靠近,无可奈何。

相较之下,满清政权,则是一个组织度极高的政治实体。

韩复记得曾经在顾诚先生的书上看到过一句话:“清廷不论怎么落后、野蛮,毕竟像个政府,能够统筹全局,令行禁止。而南明政权历来是派系纷争,各实力集团或互相拆台,或坐观败亡,朝廷是个空架子,缺乏起码的权威。”

这虽然说的是南明小朝廷,但韩复感觉,用在北京的大明朝廷上,也是相当的恰当。

同样的,李自成的大顺政权,也是在尚未建立起严密的政权,严密的组织度的情况下,轻易的得到了天下,因此在与满清的交锋之中,只是一场战役的失败,就再也没有扭转局面的机会,一路输了下去。

历史给了李自成做朱元璋的时机,但却吝啬的没有给他太多的时间。

一代人杰,最终极为憋屈的死在了,乡间地主武装的锄头之下,实在是可悲可叹。

韩复对于到底能不能和满清争夺天下,说实话,实在是没多少信心,但是静立训练和队列训练,这些都是经过二十世纪那支地表最强轻步兵验证过的成功经验。

这个时代的武器又没有代差,韩复还是很有信心,用这套成功的经验,结合戚少保的法子,练出一支强军出来的。

当然了,这些事情,自然是不可能对王宗周说的。

韩复呵呵笑道:“说来不怕王兄笑话,这虽然是祖传的秘法,但我也是头一遭用啊。我是变卖了家产,手里有了几两碎银子,才让我这些手下吃得上饭,否则的话,饭都吃不上,想练也练不成。”

这一点倒是和王宗周自己的观察差不多。

据他的观察,这些人虽然脸上有些油光,但大多精瘦精瘦的,显然是刚吃饱饭没几天。

他本来对于韩复是不是前明的千户将信将疑,这个时候,又多信了一两分。

王宗周特意走到队列前方,站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站到他两脚发酸,对面那些人和刚才相比,居然没有太大的变化,而且自始至终,也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有多余的动作。

王宗周收回目光,分别甩了甩有点酸麻的两脚,诚心实意的说道:“韩千总这些护院,假以时日,和前明官兵的那些家丁相比,恐怕也差不了多少。”

“哪里哪里,惭愧惭愧,王兄谬赞了。”

陪着王宗周回到直房的时候,韩复暗叫了一声侥幸,得亏这位王兄不耐久立,否则再多站一炷香的话,恐怕就要收回刚才的评价了。

与此同时。

荒园子的平地上,魏大胡子忽然举起了手:“报告,俺……俺要拉尿!”

新任军法官冯山,正提着一根军棍,来回巡视呢,听到声音,两只不大的眼睛立时放射出光芒。

他快步走到魏大胡子面前,脸上是冷的,但眼眸却似有笑意的问道:“刚刚是你在说话?”

魏大胡子两条腿扭在一起:“冯哥,俺刚才水喝得有点多,想要拉……”

他尿字还没有说完,忽然就看见冯山手中的军棍,如同雨点一般打在了自己的身上:“我让你说话,我让你拉尿!”

“啊!嘶……啊!别打了,别打了!”魏大胡子一边躲着军棍,一边口中不住说道:“冯哥,我真的水喝多了,没有……啊……没有骗你!”

“我让你还敢躲!”冯山手中军棍挥得更勤,“韩大人有令,凡是静立训练之时,有开口说话及动作不一致者,军法官即刻罚打二十军棍。魏大胡子不仅开口说话,还躲避惩罚,加罚二十军棍,取消午饭!”

人群当中,见到魏大胡子被打,有好几个人忍不住伸头去看。

冯山立刻大声说道:“军法队的,记下刚才伸头张望之人,每人罚打二十军棍!”

军法队里除了冯山之外,剩下五个人都是从预备兵里面挑出来的,他们之前对正式的队员都是既畏惧又羡慕,但此时却有了惩罚这些人的权力,此时人人脸上都带着亢奋的潮红。

站在第四行第六列的陈大郎,悄悄松了一口气,魏大胡子就站在自己的前面,他不用扭头就可以看见,不然的话,说不定要挨军棍的人里面,也会有自己。

但他一口气还没有松完,眼角余光就瞥见一个军法队的拿着军棍,兴冲冲的走到了第二行的陈永福面前。

陈大郎两眼瞬间放大,耳中传来了老爹的嚎叫声。

……

……

直房内。

王宗周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撼里,不住口的称赞起来。

韩复客气了几句,也是顺势问起了他昨天交代王宗周的事情。

王宗周一摇折扇,神色潇洒无比:“王某幸不辱使命,事情已经有了眉目。”

“这么快?”韩复惊讶道。

王宗周说道:“韩千总是知道的,年初我襄京城内官军攻打郧阳府的时候,起初是高歌猛进,但不料那郧阳臬台高斗枢(时任下荆南道提刑按察使)狡诈非常,竟派那王光恩(时任郧阳总兵)烧毁了均州的粮草,又派人从汉水以轻舟偷袭。我大顺杨彦昌老爷和路应标老爷一时不察,败退而归。这一仗两位老爷的营头都死了好些人,现在正是亟待补充的时候。韩千总部属如此雄壮,两位老爷都是需要的。”

王宗周刚才说的王光恩,之前也是流贼,绰号“小秦王”,后来跟着张献忠一起被朝廷招安。

等到张献忠降而复叛的时候,王光恩就没再跟着一起造反,而是接受高斗枢的招揽,一起为朝廷守卫郧阳城。

而大顺的官军,本来就是大大小小的各方势力,拼凑而成的。

杨彦昌和路应标年初都损失惨重,有人带兵来投的话,当然是求之不得。

加上王宗周又狠狠地夸大了韩复的兵力和实力,因此事情办得极为顺利。

他分别见了南营和北营的两个中层将领,对方都表示愿意接纳。

王宗周说韩复手下有三百人,都是前明时候打过仗的官兵,南营愿意给个部总,北营则更是夸张,运作得当的话,掌旅也不是没有可能。

当然了,这两项工作在推进的时候,都需要那么一点点的润滑剂。

至于说韩复手下没有那么多人,王宗周从来没觉得这是什么问题,这世道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

花点银子找些流民、花子,凑齐三百之数绰绰有余。

反正即便是大顺官军当中,也不是人人都有战斗力,真正能打的也就是那些积年“老贼”。

韩复那五六十人如果算作家丁的话,战兵的比例其实算挺高的了。

“不瞒王兄说,我对襄京城里的情势,实在是不太了解。”韩复摆出请教的姿势问道:“不知道是这个南营好,还是那个北营好。”

王宗周侃侃而谈:“北营杨彦昌老爷损失更大一些,韩千总去了的话,更受重视。南营路应标老爷损失稍小一些,韩千总便只能得一个部总。不过大顺如今俨然有定鼎中原之势,接下来必然还是要对郧阳用兵的。这样的话,韩千总留在南营,可能就更安全些。”

说到这里,王宗周又提醒道:“不过,不论是南营还是北营,韩千总的这些家丁都要加紧操练。我大顺官军没有前明官军那么多讲究,一切以实力为重。韩千总手下若都是充数之人,恐怕难以长久立足。且到了用兵之时,可能就要被派去干填壕沟的差事,那就大为不妙了。”

韩复想弄个一官半职,一方面是想要和襄阳城的头头脑脑们搭上关系,另外一方面有了官方的身份,不仅能正大光明的练兵,顺带还能薅点羊毛,看看能不能弄点武器什么的。

可不是真的想着要为襄京城的两位军爷卖命。

而且,自己这点人,不论是加入到南营还是北营,很快就有被同化的危险,这也是韩复不愿意接受的。

他最想要的是既能够有一个官方的身份,又能够保持相当的独立性。

花点银子,陪老爷们吃吃喝喝什么的,没有问题,但是其他的,统统莫挨老子。

这是韩复觉得最为理想的状态。

想了一下,他也是说道:“王兄往来奔走辛苦了,但说出来不怕王兄笑话,小弟着实胆小怕死的很,捐个官身是为了做生意方便些,练这些家丁也只是看家护院。这……这要是上战场的话,小弟这一百多斤扔了没关系,但要是误了官军的大事,那可就是天大的罪过了。”

“呃……”王宗周沉吟着,有些奇怪的看了韩复一眼。

听这老兄的意思,是既想要混个官军的身份,又不想上战场打仗。

好处全拿走,坏处一点都不想沾。

嘶,这无耻的样子,倒是和我王宗周有那么几分相像。

只是这样的话,事情就有点难办了。

自己要是把韩千总的条件,不论和哪一个营头说了,都有被吊起来打的风险。

见王宗周沉吟不语,韩复试探着说道:“王兄,这襄京城里的县令杨大人、府尹牛大人、防御使李大人,就不需要标兵、亲兵什么的么?”

听到韩复的话,王宗周瞬间眼前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