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鱼
“洛阳,快有变数了!”
荀家后堂,实木的茶几摆在中堂,一老一少对坐于席上。
说话之人须发皆白,声音铿锵,却总让人感觉有些后继无力。
“叔祖……侄孙误判形势,害您老入彀了……”
荀攸恭恭敬敬跪在老者身前,低头,说话时有几分愧疚。
“入什么彀啊,我又不是鱼。”
这老人,名叫荀爽。
所谓“荀氏八龙,慈明为尊”,便说的是这人了,如今年过六十。
两次党锢,都提前辟祸躲了过去,黄巾后党锢解禁,荀爽也没有答应回来为官。
直到前些日,荀攸见袁家有所动作,便去信希望荀爽来洛阳,帮着谋划一二。
然而洛阳形势变得太快,太多人没反应过来。
刚一到洛阳,便被董卓找到行踪,强行送了一堆礼物,不许荀爽再出京。
顿了顿,荀爽再次开口。
“我不是鱼,公达,你也不是鱼,我荀家男儿养名养望,多年正是为此时。”
荀攸张了张嘴,有几分惊讶。
“叔祖……要主动行事吗?”
“不主动,便只能被动,公达,今日洛中唯有你我二人,有些话,便只能与你说。”
荀攸收敛神色,端正跪坐于荀爽身前,直视荀爽。
“叔祖请说,侄孙必牢记于心!”
荀爽轻笑一声,用枯瘦的手掌拍了拍荀攸肩膀,将其压低了一点。
“自在些,不用如此拘谨,又无外人。”
“方才我说,这洛阳将乱,以你的眼光,不难看出来。”
“我荀家人才济济,外人称道不尽,我兄弟几个,还被人称为八龙,可依你看,算上你父亲叔叔两个,我等十人,当得起这般称呼吗?”
荀攸刚想回答,又被荀爽拍了拍。
“不用回答,只听着便是,今日过后,怕再无人能让我这老叟交心了。”
“我兄弟十人,若是说才学,或许是有的,为一县君不算屈才,为一太守,也勉强可当,放于洛阳,吵吵嚷嚷,也无不可。”
荀爽为自己倒了杯清茶,又为荀攸倒了一杯,荀攸慌忙去接。
“但若是说什么济世之才,怕都是糊弄外人的。世家之间互相纠葛,互相买名,我大汉以举孝廉为晋身,这名望便根本。”
“但也是如此,这大汉,才有今日。”
“你等小辈前后数十人,都已成年,如是说胸中真有几分才学者,公达你算一个,带人北迁的文若算一个,他那胞弟友若也算一个。”
文若是荀彧,友若是荀谌,二人在历史上都是顶尖谋士,一个辅佐曹操,一个辅佐袁绍,谁赢了,荀家都不亏。
“文若王佐之才,我哪里敢当?”
“呵呵。”荀爽轻笑。“这便是你等求名求望的弊端,所谓妄自菲薄,也正是如此了,有才者自谦,无能者却又跟风,时间长久下来,哪里还有什么心思于天下,于百姓?”
荀攸脸红,不敢开口回答。
“不是批评你,文若那边确实是有一番本事,你在洛阳,做得也不错,起码不比文若差。”
“不瞒叔祖,侄孙在洛阳,议事时一言不发,做事时只往后退,也不刻意结交同辈,也没什么扬名之事,哪里能说做的不错?”
荀攸开口,这次还真不是自谦,确实全程划水。
“这便是我说的你的好处了!若是文若,必然忍不住与那袁家或者是大将军纠缠不清,说得多做得多,若是有成果还行,可没个结果,反而不好。”
“你在洛阳隐忍不发,只是作为我荀家人,出面便够了,内心所看自有分寸。况且据我所知,后宫诛宦之时,是你突然出现在内宫,救了大将军,只此一事,你便足够扬名!”
“所以你今日所做,全是为国家,而非为一家一姓,不是为了什么袁家何家杨家。来日让你离京,也不会太引人注目。”
“叔祖要让我离京?”荀攸有些吃惊。
“离京吧,但是不是现在,之后再找机会,不急。”
“如今洛阳三足鼎立,袁家何进……”
荀攸忽然抬头,“叔父,那另外一足?”
“另外一足断了,原本是宦官,宦官全死,大将军可以直达深宫,不再仰仗世家了,而另外一足,董卓大兵入京,不知几万,天子虽年幼,可四百年来皇室积威……”
“其中复杂,我看不懂,也看不透,便是袁家突然动手,我也不知到底计从何出,你与我仔细说说!”
“喏!”荀攸称是,随即便说出其中蹊跷。
“我不知细情。九月十一忽然听说袁家娶亲,次日宴席之时,太仆命人暗中叫我夜间留下。”
“我本以为可能是联络感情,没成想当晚到了后堂,前后竟然有许多人在座。”
“冯方曹孟德淳于琼都有兵权,何顒陈琳都是名士,只有我却有些格格不入。”
“所以……”
“所以你认为应该是何人与你同列?”
“杨家,杨彪,或者各家名流。”
荀爽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闲谈片刻,曹孟德想试探冯方,却被何顒挡了回去,又想试探我等,又都不知是怎么回事,也就半个时辰不到,袁家三人送走了宾客便全来后堂接待我等。”
“这袁家三人也怪,平日里太仆身居高位,与我等联络甚少,袁本初只顾及我等,想来是主要养望,而袁公路……”
提到袁术,荀攸总感觉这人有几分别扭,又说不出来。
“袁公路怎么说,我也早听说袁家三子放浪形骸,不拘小节,有几分豪侠作风。”
荀爽想到袁术,露出几分笑意,眼中却没有常人的轻视与不屑。
“不仅如此,我听说他少年时只爱斗鸡走狗,被百姓称呼为路中悍鬼,因此洛阳名流都轻视于他。”
“而婚宴当晚,他却一反常态,许多事,都以他为准。”
“他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我虽然不能说全部看透,其中算计也有些稚嫩,但是事后思索,他对形势判断得极为准确。”
“袁家子弟,基本的能力还是有的,上一代三杰与我多有交情,这一代几个小辈有几分能力也实属正常。”
“婚宴当晚便定下了计策,准备诛宦,原以为要十日左右,没想到次日太仆便忽然让我出宫传信,何顒去找袁本初,我去找袁公路。”
“那袁公路不在家,而是去了西园,一早便收了冯方手下甲士,具体细节我不知,但那校尉,竟然叫他主公!”
荀攸没等说完,荀爽顿时大怒,重重拍在桌子上,茶水四溅。
“袁家……真要当王莽吗?”
“叔父,袁家不为王莽,便真能做霍光吗?我等不必在意,设身处地,不进则退,小辈生出乱心也正常。”
“那袁本初不也是十几年来养名养望,又不想出头,结果守孝了六年,得了个天下楷模的名号吗?”
“袁公路肆意妄为,直到头几日才动手,怕不是有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变故。”
“我与袁公路出城寻找陛下,袁公路仿佛先知先觉,直接走小平津找到了陛下与陈留王,随后又与董卓发生争执。”
荀爽点点头,如此,便能猜到些事。
袁本初锋芒毕露,袁公路韬光养晦,就算他韬光养晦吧。
而董卓狼子野心,被袁术破坏,必然怀恨在心,如今大军在京,又来找自己,恐怕就要动手了。
“你董卓袁隗何进以我为鱼,也不知渔网够不够大,也不知天下英雄以你等为鱼,张网以待。”
荀爽心中不屑,有些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荀攸斟茶,荀爽举杯。
“这水有些凉了……”
……
“袁太傅,这茶水,可有些凉了。”
董卓入京后,今日第一次登了袁家的门。
“公路,你去添水。”
袁隗看向袁术,眼神示意。
袁术哪里不懂?自己这是该回避了。
长辈说话,没小辈插嘴的道理,这是从小就知道的。
当然,如果前世也算的话。
今日见了董卓,也是二人第一次常服相见,颇为正式,奈何自己是小辈。
且董卓此时官职是卫将军,比自己大,除非自己臭不要脸学某人自封车骑将军。
袁术不知董卓所来为何事,但是大致能猜到几分。
历史上董卓进京,五天时间几乎掌控了半个洛阳,取代了曾经何进的位置。
也就是那时候,董卓聚众称废帝,演义中,袁绍拔刀相对,袁术落荒而逃。
可历史上这个关头,董卓是与袁隗商议好的,袁隗亲自将少帝从皇位上拉了下来。
所以……
……
“所以,卫将军有事,现在说便可。”袁隗平静开口。
“喏!太傅,卓明人不说暗话,我是想更进一步,却不想与那何进狼狈为奸!”
“大将军之名也是你一武夫能直呼的?狼狈为奸?他为狼,我为狈不成?”
董卓低头,眼中闪过一抹怒色,随即满脸堆笑。
“不敢不敢,苍天可鉴,卓入仕以来便以袁氏门生自居方有今日,况且今日救驾之功也是本初兄暗中告知。”
顿了顿,董卓继续说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卓三尺微命,一介武夫,也想学前汉曹相国出将入相,留得身后名。”
“如今天下事,不在陛下,也不在诸位大臣,全在于袁氏,全在于太傅啊!”
“卓只想求官,只想求名,也想求权求利,太傅掌管天下,终究不能只着眼洛阳,这天下……大着呢!”
说完,董卓如以晚辈礼恭敬跪在袁隗身前。
袁隗沉吟思索,董卓不知道的是,正是最后一句“天下,大着呢”打动了袁隗。
他一生顺遂,只行于汝颖之间,往来洛阳内外,万里江山,都不曾入眼。
如今彻底没了掣肘,有飘忽与狂妄,也有不安与忐忑。
网络人才什么时候都不会错,而董卓……确实是个好的目标。
袁隗微微点头。
“仲颖,你想如何做?细细说来。”
“喏!”
“太傅,如今当朝,能与太傅争锋者,唯有大将军,而大将军权利来自于太后,太后,则是皇帝之母,万万动不得。”
“大将军那日公开说想让我担任车骑将军,其中难说没有想踢开何苗的想法,我却不敢当。”
“只是……大将军想让我孙女嫁给陛下,实在想让太傅帮忙拿个主意。”
“与天家结亲倒是好事。”
袁隗轻捋胡须,目光闪烁。
董卓在袁隗注意不到的地方,嘴角微微挑起。
“太傅,万万不可,这将卓置于何处啊?汉家四百年来,大将军之家族,有谁能得善终?卓万万不敢。”
“唉!如此富贵给你,你也不要!”
“不敢!”董卓说得坚定,几乎流出眼泪,实在是情真意切。
“可大将军之命,不好拒绝,我倒是有个想法,不知你想不想听一听?”
“太傅救我!”
“诶?有什么好怕的,你孙女年方七岁,陛下十二岁,再过两年便要选妃,你孙女又太小。我看这样,陈留王年仅九岁,倒是正配你家孙女,你看如何?”
董卓面上大喜,继而露出几分感激涕零。
“多谢太傅!”
……
“多谢大将军!”
“我替我家岳父与那侄女谢过大将军了!”
先开口的是李儒,后开口的是牛辅,董卓的女婿。
“陛下少年丧父,我为大将军,勉强有照看之则,本想与你家结为姻亲,哪成想董仲颖倒是有几分胆怯!车骑将军官印也不敢接!”
“大将军,哪有人有大将军之气量,我家二十年来都不曾来洛阳几次,在外倒还好说,在内却是少了底气,没了依仗。”
“文儒,你回去告诉你家将军,我为大将军一日,便是他董仲颖的靠山,他董仲颖也是我的腰胆,如此名将,断然前途大好!”
“喏!我等回去后,卫将军必然欣喜,来日府中摆宴,大将军千万要去!”
“好说好说!”
……
“他真这么说?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哼!”
董卓冷笑,牛辅不敢回答,唯有李儒在旁陪笑。
“将军何必在意,何进小聪明也只能试探一次罢了,不知太傅那边……”
“太傅老了……远不如他家兄长,甚至,不如他家小辈。我只需要恭敬,他便能自己落在网中,日后醒悟,怕是难以脱身了。”
“将军英明!大鱼入彀,小鱼便也难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