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遍地黑蛛
九月的阳光照在江南的大地上。
仿佛温煦正好。
只是仿佛。
无数沉浸在幻梦中的人看不见自己身上的红色肿块流出脓血,听不见自己无意识的喃喃低语,闻不见污浊浓郁的腥臭!
一场秋雨一场寒。
前日的雨寒到了骨子里。
男人女人老人少年,农夫渔民小贩,乃至于鸡鸭黄犬,在幻梦中自顾自行走着,构成诡异可怕的景象。
时不时一声轻响,一具身躯倒下,仿佛是被细菌真菌啃食完的水果从树上落下,啪的一声,溅出无数的脓与血。
一只极小的黑蛛,中心有一小点红,从脓污里迅捷爬出,向着河边而去。
黑袍金冠道士坐在乌篷船顶,身下的乌篷船被一层轻白的薄雾笼罩,即便无人也在河中匀速向前划开水幕,泛起一圈圈涟漪。
从人体中爬出的黑蛛,才有那一抹微红。而从各种家禽家畜身躯里钻出的黑蜘蛛,便只是纯粹的黑
这便是盘丝观的妖魔法门!
妖魔杀生以修行,所修法门不同,食人精血、魂魄、气运,成就自身修行。
朱真人所学的法门,便是蛛毒杀人,取人精血以强自身!
而盘丝观的秘术,独步于其余妖魔法门之处,便是有借着官印纸的玄妙,做法杀人以夺气运的独到之处!
外人只道盘丝观修道,鲜有人知盘丝观道门与妖魔道并修,可盘丝观真正的立身之本,实则是这妖魔道中只言片语的命修法门!
无数黑蛛聚到黑袍道士身周,窸窸窣窣钻入宽大的黑袍下,袍边时不时有些微小的涌动。
黑蛛入了黑袍深处便不再动弹,仿佛再无踪影。
黑袍金冠道人手指轻轻一点,乌篷船停在河畔柳树下,任凭风如何吹过也不曾有丝毫动静。
朱真人的目光穿过无数的柳丝与依旧青绿的柳叶,落在河畔一间客店上。
一柄松纹古剑被长刀斩出窗外,随即又轻飘飘飞入房中,时不时有金铁相击声。
轻纱似的人影愈发淡薄,长刀上气血如火,虽每刀都对蛛丝有所损伤,却不足为虑。
蛛丝斩断再粘合,些许的损伤并不伤筋动骨。
窗中的朱红色光芒,才是使得蛛丝人影黯淡的主要原因。
朱真人随手一摄,四方蓦地收回无数蛛丝,再次凝成人影,向窗口飘去。
巡盐御史的官印纸?
想不到里头那中年御史,竟是巡盐御史的心腹,能带着巡盐御史的官印纸出门防身。
红光渐渐熄灭,第二道蛛丝人影飘到窗前,拈起飞剑,向内攻去。
你又不是巡盐御史,那位新任的巡盐御史便是再看中你,还能用自身的阳寿气运给你盖几张官印?
那窗口处,传来两声中年男子的惊呼与怒骂。
随即又是一道朱红霞光照住人影!
朱真人面色一凝。什么!?
这等的红光并不是最弱那一档。若非公干自用,调用这两张官印纸里的国家气运,便是那巡盐御史八年的寿命!
朱真人的脑海中忽地冒出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猜想……
房中名叫杨震的那个中年腐儒,会不会不是巡盐御史的心腹……而就是巡盐御史本人!?
监察院是正式的叫法,御史台是众人顺口的说法。
可监察院又或言御史台,它还有一个颇为别致的名字——乌台!
这乌台有两层意思。
第一,便是御史喋喋不休四处弹劾查访,官场中见御史如见乌鸦。
第二,便是监察院前的大柏树上,停着无数的黑羽乌鸦,左右都御史不以为恶反以为吉祥,遣人喂食,御史台前群乌聒噪!
朱真人时不时替某些相公做事,自然也就知道了那群乌鸦的秘密!
还是司天监的手段!
司天监使了秘法,遮掩了监察院的御史。
但进入监察院后,只需三甲子日,若非日日相处或是印象极深,那御史便会在除监察院文牍以外的各处渐渐消失!
曾经有一位御史,公干出京一年,归家之后妻子竟全不识得自己,已是同别的男子同床共枕如胶似漆。
那御史一怒之下休了妻子,索性在监察院住下,数年查了十数件大案要案。
若不是这秘闻实在太过好笑,那御史恐怕除却当年殿试的皇榜以外,现在人间已再无一丝痕迹!
如果屋中的杨震不是寻常的小御史而是巡盐御史,那么那位按理来说知道巡盐御史身份的顾右布政使,为什么要自己来杀人?!
若是那顾右布政使要陷害自己,又怎么会不将他自己先择出来?
朱真人脑中扰乱纷纷,坐在船上皱起眉头。
唯一的解释……要不是那顾大人得了失心疯,要不便是那巡盐御史得了失心疯。
罢了。
那顾右布政司坏了规矩,破了盘丝观祖师与那些相公的约定,这屠镇的因果自是要落在他的头上。
只待收取了这罗桥镇千余人的气血,舍了那座道观远走高飞,哪里不能容身?
司天监无论如何推算,不过都是那顾右布政使该头疼的事情。
朱真人想到此处,不由得望着那千条柳丝闲适一笑。
天地……大为广阔啊。
黑蛛渐少,第二道红光与蛛丝人影也渐为黯淡。
朱真人足下轻轻一点,薄雾收拢凝实,化作一道白桥,一头连在船上,一头连在客房窗外。
蛛丝看似极轻极细,此刻汇聚成桥,却一丝晃动也未有,稳稳载着黑袍金冠道人从河中走来。
朱真人手指轻勾,白色的蛛丝人影向外掠出,只听得一声断喝,一柄长刀便追随斩来。
杨震咬破指尖,以手为笔,以血为墨,在那张片刻前还韧性十足的微黄麻纸上,书就了某种文字!
微黄麻纸此刻仿佛已经历经无数时光,纸张泛黄极脆,仿佛只一个不小心便会碎成粉末。
然纸上的朱砂痕迹,依旧如故鲜艳!
那微黄麻纸猛地化作无数的碎片,一道朱红从中急射而出,正是那朱红官印!
朱红光芒照在白影上,定住了它。
高侍卫面色红的发紫,心脏与诸多经脉显然已是到了极限。手臂与腿上的伤口鲜血涔涔流出。
此刻他咬紧牙关,一刀斩出,气血大盛,将白影斩落化为飞灰!
松纹古剑窗外当啷一声落地。
两人对视一眼,颇有劫后余生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