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囚徒
——恨他让她们重新过上颠沛的、如流水飘萍的日子。
这些女眷,大多出自勾栏瓦舍,王应虽替她们赎了身,却也不过是豢养在府里用来取乐和拉拢下属的工具罢了。
不过是从一个泥坑换到另一个泥坑罢了。
从前为着他偶尔一顾的青睐和刺史府呼奴唤婢的养尊处优,这些女子自然愿意全心讨好王应,但如今他自身都难保,她们再次不知前程何处,自然要恨那个始作俑者。
王应更是咬牙切齿。
若非自己如今身陷囹圄,定然要将这些贱人狠狠折辱一番。
他金山玉海地供养着这些妓子,她们但有所求,只要撒娇卖痴,他无有不应的。如今自己落了难,这些贱婢却如此丑态毕露!
她们也不想想,若不是有自己替她们赎身,还指不定在哪个脏的臭的窑子里接客呢!
可惜如今自己受制于人,纵然心中有再多恶毒的念头,却也只能双手死死地抓着囚车围栏,双目赤红地大声喊冤:“那些事都是逆臣一人所为,我是冤枉的!”
“我与逆臣毫无瓜葛!”
“你们这些该死的贱民,竟敢对本公子不敬!”
“叔父,求叔父救我性命啊叔父!叔父,你我同出一族,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来呀!你怎么能见死不救……啊!”
不知何处飞来一块石头恰巧砸在王应额上,他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终于安静了。
宋隐垂下眼。
她怕自己再不低头,便要被人发现勾起的嘴角了。
如今才不过刚刚开始,王应就受不了,若是他晓得接下来还会面对什么,岂不是立时就要崩溃了?
住进脏污的囚牢,与肥硕的老鼠抢食,躺的是潮湿腐臭的稻草,时不时的提审,鞭笞,大牢里层出不穷的折磨犯人的手段,还有随时可能到来的杀头或者流放……
是记忆深处的从前,也是刺史府一干人等不得不面对的,即将到来的现实。
宋隐无声地环顾四周,但见囚犯之中并无阿桃的身影。
她竭力地让自己乐观一些,幻想着许是那小黄门手下留情,到底松手将阿桃放了。
她想,上苍之于她,到底是厚爱的。
——至少没有让亲眼见证阿桃的死亡,便可心存幻想护住了从前没能护住的人,又见到了上辈子的执念……
重活这两日,到底是不亏的。
心中大事已了,她只觉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便存了淡淡的死志。
囚车慢腾腾地,一路颠簸朝着都城而去。
有得得马蹄声,由远及近。
宋隐顺着声音来运处望过去,但见枣红大马上一人扯着缰绳,披着斗篷,如旧年里生在庭阶的芝兰玉树,正朝着囚车里蓬头垢面的她看来。
她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脸。
距离刺史府事败已经过去了一夜,用来遮掩面孔的胡粉残落,阶下囚徒更无清水净面,想也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有多狼狈。
可是,她以为自己不在意的。
可当真独自面对他时,却又觉得此刻格外难堪。
便这时,他开口了。
那么令人猝不及防地。
“你就是宋氏?”
宋隐愣在当场。
隔了两世的第一次对话,她不知自己究竟该以怎样的姿态来面对这个人,便只呆呆地望着他。
往事如潮水,在这一刻齐齐涌上心头。
心中不无酸涩——
从前,便是最陌生的时候,他也不曾如此如此生疏地称过自己。
宋氏啊……
到底不一样了。
宋隐张口欲言,却只尝到满嘴苦涩。她只觉得心口忽地一窒,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眼前人却始终只静静地看着她,像是极具耐心的模样。
她张口又闭口,一次又一次地深呼吸,好半晌才终于颤抖着嘴唇,磕磕巴巴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干巴巴的“是”。
“我知道你。”阮遥集说。
“你是刺史府豢养的笛姬。”他扬着眉毛,将自己查到的事情一一道出,“你出身金谷园,昔年却为逆臣所救,这才来的刺史府,是不是?”
——这是上辈子他所不知道的。
又或者,是他知道却从未在她面前提及过的一段灰暗的过去。
但如今,那些不堪的从前,却赤裸裸地摆在他和她的中间。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洞悉一切,宋隐半句也无法隐瞒。
宋隐低下头去:“是。”
她实在不习惯这样陌生的面对面。
他是高高在上的钦差,更是这桩谋逆案的主审官,借着这桩案子,日后更是要平步青云。而自己,却只会被草率地划为逆臣的姬妾之一。
这样不对等……
阮遥集不知想到了什么,下得马来,在囚车前站定了。
他认真地看着面前的女郎,没有错过她任何的一个小动作,自然,也不会忽略掉她面上斑驳的胡粉。
生生地将女郎原本的艳色压下去了几分。
真是个聪明人啊。
对于囚犯来说,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孔和美貌的女郎相较而言,自然是后者更容易为自己引来更大的祸端。
阮遥集在心中短暂地下了结论。
他又问宋隐:“你为何穿着素衣?”
“是凑巧?还是你早已知晓逆臣身死,在为他服丧?”
我是为了你和我自己啊……
两个死于非命的人,大仇未报,怎敢穿着光鲜地招摇过市?
更何况,此番她一睁眼,中间就横亘着刺史大人的命。
可这话,她不能说。
于是她只是摇了摇头,避重就轻地道:“往日里,刺史大人对奴婢多有昭幸。但自从月前大人中箭之后,便再无闲暇搭理后院……细细数来,奴婢竟有十数日未曾见过大人的面了……”
“这实在不合常理。”宋隐听到自己冷静地分析,“前院里每日笙歌不断,往日这种时候,奴婢多会被刺史大人召见……可这十数日来,非但是奴婢的院子,还有另几个姐妹也都被大公子禁了足不许走动,奴婢私心里想着,只怕多半是不好了……”
她是刺史府的战利品。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很多时候,她都代表着刺史府的荣光——多日不许走动,自然是在根源上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