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算力·幻想几何学
数学家们在对自然本质的揭示中找到了定理。优秀的那些进一步从定理之间找到相似处。再后来,有天赋的那些从证明和证明的发现相似处,从分支和分支间发现相似处。最后,伟大的那些用思维逃逸重力,从天空俯瞰所有相似处的相似,摘取了基础科学王冠上的明珠。
“最卓越的人能发现这些遥远的相似性。”我想。呼吸机扣在了我的鼻和嘴上,医生对我说:“深呼吸,呼吸,呼吸。”
每一次呼吸,医生戴着蓝色医用口罩的画面就更模糊一些,他吐出的字符雾化成我眼前的水汽。
医生的身影幻化成了记忆中父亲的脸。父亲正对我摇头,他说:“不。那些相似性间本就不遥远。语言和几何是一级级走向抽象的阶梯,也是地窖锁住的家乡。在不确定性的词源搭造的曲廊里迷路,在景观中寻找无法找到的宝藏,在字词和造就透视的笔触中上升和下降,这就是诗人的命运。诗人是残疾的肉体在天空飞翔。”
“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不断相逢。人出生时遗忘来处,却终生都在梦里回到那个地方。真理国和谬误国间看似有无数的路,你却从一开始就只有一条路,而且只有这一条。”
我一下子从梦中惊醒。
是在课堂上。下午两点正是亚利桑那州烈日最嚣张的时刻,日光正落在课桌翻开的书本上,那是一本《空间几何学》的教材。我看了看我的右手,掌心都是汗。
“巴什拉代表的法国哲学家认为几何空间并不是填充物体的容器,而是人类意识的居所。”麻省理工大学理论物理系终身教授、我的导师富兰克林·维尔泽科正在讲课。他在黑板上画一个正方形,画最后一条底边时,右手拿着的粉笔折断了一截,咔嚓一声,十分清脆。
我看着断掉的粉笔从讲台上跳了两下,滚到我脚边,碎成两段。一,变成了二。
我刚刚在课堂上瞌睡了,左手拿着的笔在色块深深浅浅的草稿纸上画了一条打盹的直线,像许多人的泪痕洇湿了停跳的心电图。我用左手拿笔已快十年。12岁时我因车祸右手腕骨粉碎性骨折,无名指和小指不再能伸直。
车祸也让我右眼失明,失去了正常视野和物体视距,不能进行部分精细实验操作。这对一个被亚欧桑那超越中心寄予厚望、希望培养成最优秀航天机械工程师的年轻人来说,是难以用勤奋弥补的缺陷。我明白,转向纯理论工作是我最终的归宿。
“2000 年前我在苏格兰博物馆看到过一个展品,那是五个基本的元素模型。人类的二维世界里存在一系列边长相等、边与边之间夹角木相等的‘完美’图形。于是有人说当我们把完美的二维图形推广到立体,就能得到无穷个完美几何结构。而实际情况是,三维空间中只有五种这样的完美几何结构:四面体、立方体、八面体、十二面体和二十面体。开普勒就曾用这五种几何描述太阳系,为天空立法。”富兰克林教授讲道。
没错。我在心里回应。一边听着教授的讲解,一边撕了一张新的草稿纸勾出草图。先画一个地球,再画一个近似的火星和它们的运转轨道。一个正十二面体可以同时外切地球运转轨道,并内接火星运转轨道。一个正四面体会外切火星轨道,内接木星轨道。再画一个立方体,使它外切木星轨道,内接土星轨道。此时地球轨道内的二十面体就会被金星轨道内切。最后嵌入金星轨道内一个八面体,它将被水星轨道内切。
一个神秘的嵌套雕塑跃然纸上。这个二维纸张上的模型是开普勒思维力和计算能力的结晶。其中行星轨道之间的距离与哥白尼计算值基本相符。他一生都相信,几何的和谐将带给行星秩序,而秩序是增长的基础。
作为恒星的太阳提供了巨大重量的质点,但没出现在画面中。
“引力波在我心中证明了时空是几何学的结局。而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所有人此刻就在和宇宙的动态对峙当中。‘空间’是指我们看到或感受到的结构吗?不足够精确。随着信息科技的发展,随着VR和AR层出不穷的影像应用,恐怕我们也需要对‘视觉’和‘空间’进行重新定义,等待更多科学和哲学的揭示。而几何将依旧永恒。”
这一年,我们的空间几何学授课教授、我的导师富兰克林·维尔译科获得了诺贝尔理论物理学奖。这份奖是颁发给他19年前的学术成果:粒子物理强相互作用理论中的渐近自由。写出论文的那一年他21岁,像我现在这么大。
亚欧桑那超越中心四分之一的毕业生之后会效力A国航天局地外生命探索项目组,我本想在暑期科研时选择Psyche18项目组,他们对一颗铁镍小行星做沙盘研究并会在2×22年从地球发出飞行器,2×26年返回。富兰克林教授劝我不要急着下决定,他这周要回到寒冷的美东开会,临走时为我介绍了一位师兄,说他会为我给出建议,让我仔细听取。
我信任和感激富兰克林教授。他曾对我说:上天盲了你的一只眼,是要你看到比我们更广袤的东西。上天折断你的一只翅膀,是要你绘出无法用画笔绘画的真相。上天带走了爱你的父母,因他选中了你做门徒。他将诗典留给了你,要你一个人赤足踩过荆棘的路,去拿。
我和富兰克林的大弟子选在亚欧桑那州立大学校内的咖啡厅碰面。相认很简单,因为室内只有我们俩都穿了超越中心的T恤。我们的胸口有一行字:我们创造超越科幻的科学。
骄傲的,闪耀的。
握手后,我们得知了彼此都是教授口中的得意门生。一张名片递到我面前,上面有一行黑体字:沃莱士基金会主席。
“十年前我出清所有科技公司股份,它们中的一部分广为人知,像某个搜索引擎和另一个社交网站。目前我运营这支非营利性质的基金,做我认为正义和公平的科研。”这位男士说道。他看起来四十五六岁,似乎是混血,薄唇和较为柔和的脸部外轮廓是亚洲血统的体现,金色的眸仁时常闪现常人不会有的信心。除去偶尔犀利的眼神,他穿牛仔裤、舒适的运动鞋,平易而机敏的气质和居住在海湾矽谷独栋别墅里任意一个科技新贵无异。
“我想你知道了Yoggle、Touchbook等科技公司为提升科研计算效率和编程体验推出的新型可视化编程语言和平台,但是他们做的产品远不够酷。他们每天起床不吃早饭就去给华尔街打工。上天很公平,只有自由自在的心灵才能画出最好的作品。
“不过我非常看好可视化编程平台的前景。它既降低了编程和科学研究计算的门槛,又充满拓展性。而且会让人类文明进步的根源——科学工作者、让火种——儿童,进一步接受影像现实。建构影像现实是在修建数字世界和虚拟世界的渡口。在人们可以迈向真正的数字世界之前,我们一定要赋予每个人学会‘编程’的权利,并且让它不可剥夺——”沃莱士喝了一口冰水,“所以你想不想加入我的一个开源研究项目,叫幻想几何学。”他问我。
亚里士多德曾用四面体代表火、二十面体代表水、十二面体代表宇宙、八面体代表空气、立方体代表地球。它们是古人眼中完美的几何。
“你认为如果用一个形状或者图案表示WWW万维网协议,它会是什么样的?”沃莱士转动方向盘向右拐弯,这是开往基特峰顶盘山路的最后一个弯道。“冰裂纹?蜘蛛网?别担心。我不会告诉蒂姆·伯明翰·李,虽然我们很熟。”他笑了笑,“想完这个问题,你可以想一想如果用几何表述‘区块链’又该是什么样的——这是别致的饭前开餐酒。”空气随着海拔的升高降低,太阳也马上要沉入地平线。我在车窗外看到了寒凉余晖下树丛掩映中圆凹顶的VLT望远镜。那是世界上第一个观测到冥王星的望远镜。它是一个通道。我想。
在沃莱士基金会基特峰的专用天文观测点里,我仍在思考这个问题:如果亚里士多德活在今世,他会用什么样的几何表达互联网和区块链呢?他将以什么结构揭示使数据在端对端流通和分布式记账的实在呢?
当现代人翻开哲学经典,走到时间深处,去和人类曾拥有过的最智慧的头脑对话,就会忍不住发出疑问:受益于科技时代馈赠,人类改造自然的能力飙升,可两千年来人脑思维力真的有质的提高吗?答案近乎是否定的。所以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苛责哲人受限于科学基础的局限,相反,他们要尽力追逐那些挣脱束缚的光芒。他们面临如此艰难的境地,做出了高贵的抉择和思考。当我面临相似的处境时,我能做到吗?我希望如此。我曾被光照耀,有一天,也要成为光。
而此刻,我面前是16米口径的望远镜和一片漆黑的夜。手机不被允许使用,因为任何一丝人造光都会造成观测误差。天文台穹顶露出的那一长条矩形的璀璨银河是我和沃莱士二人此刻唯一的亮度来源。这时沃莱士从巨大的镜身处探出头,他说:“参数调好了。”
头顶的球形穹窿向沃莱士设定的方位移动,从露出南边的星空,转为露出西边的一隅,发出令地面震颤的巨响。“到这里来,尼可。到观测点这来,你将重新发现一个离我们‘最近’的星系。”
我将左眼对准了镜片的视野。
遥远的星系像烟火用血液和余烬涂抹的画。我看到一颗行星被潮汐锁死在它的恒星旁。行星靠近恒星的一面正值白日,星体表面暴雨滂沱。类似现象有一例就发生在距我们390光年的双鱼座,那里有一颗我们已知唯一围绕WASP-76恒星运行的行星。这一颗白天的温度可达到2400摄氏度的巨大行星不仅足以熔化铁,还会让分子分裂成原子。星球迎来的每一颗黑色的雨滴都是高温熔化的铁。
可我很快反应过来:不,这不对。离我们最近的河外星系是大仙女座。哪怕是16米口径的望远镜,再先进的即时高分辨率光谱成像仪,都不该绘制出这样丰富的细节!我不可能看得这么清楚!
我迅速查看了这座天文望远镜的锁定数值。“你输入的仙女座星云的坐标!这不对!”我问道,“这是怎么做到的……”
沃莱士把焦距推近了,示意我继续看,笑而不答。
推进后的镜头里画面仍旧清晰得吓人,我甚至看不到任何一个像素点,简直像一个马蒂斯抽象画的调色盘以矢量画质复刻到我的虹膜。蓝色、粉色和黑色的液体在依偎和厮打中追逐滚动。调色盘的墨汁海洋按固定的频率孕育出新的泡泡,再破灭,消散成蒲公英状的废墟重回源头。色块跃动的博弈像不可名状的外星生命正在用舞蹈表演分子分裂原子的过程。
“他们遵照着某种规律,井然有序。”我喃喃自语。这不是物理现象的特征和现象,而是本质。
“这是代码,代码就是法则。”
“几何是开普勒为天空立法的工具。而我希望用代码。”沃莱士说,“我认为,如果人类想用数据创造自然,首先就要诉诸星空,那是几何学的来源。是永恒。是千年前最好出身的儿童才能拿来做头脑训练的琼浆玉液。我希望让世界上最贫穷的孩子也能有至少一个低成本学习科学、研究星星的工具,无论国籍和出身:农民的孩子、流浪儿,再悲惨命运的每个儿童都该有一个可以生动编程的智能终端。如果他们没有,我就为他们发明和搭建。那么他们就在这里拥有一颗星星,一件数字国度的护照。那里没有歧视,人人平等。”
听起来沃莱士是一个不希望世界强者恒强的人。“你希望用教育给每个人在科学面前相对平等的起跑线。”
“不,起跑线已经天差地别。或许是,给每个身在长跑跑道上的人和国家,从现在起,都穿上一样的跑鞋。”
沃莱士说话的时候,按下了望远镜旁的一个按钮。封闭的天文台顶部突然升高,四周围墙像一朵混凝土和钢筋制成的花苞掰开花瓣,向外盛开。轰隆剧变后,我暴露在巨大、清晰的星空旷野之下,呼吸到了夜晚新鲜的空气。
“戴维·玻姆认为宇宙看起来具体而坚实,但只是一个幻象。宇宙是一张巨大而细节丰富的全息摄影相片,是缀满装饰物的气球的内膜。”沃莱士说,“所以我就这么做了。你看到的一切星空、草地、小溪都不是现实,而是‘影像实在’,是三万六千个高清投影和极限感光材质屏幕打造的全息投影。我们用接近30%的全球算力建构了自然。作为数字新基础设施,复刻地球已知的全部宇宙的‘此时’,甚至用百万个以上的机器模型预测仿真。当我们离数据宇宙的投影点越远,感受到的宇宙越复杂、越宏观。”
“和现实世界不同,我们用非欧几里何引擎渲染了所有的模型。你站在全息投影中每一个肉眼所见的三维坐标点,视野中能看到的画面,都是全部可能性构成的数组。只有这样才能在有限的实际空间里容纳无限。”沃莱士将手伸向天空,“然而这个平台搭建后,我们想象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些创造脱离了原有的认知,尼可。”
“什么叫每一个肉眼所见的透视点成像都是全部可能性构成的数组?”我观察周围的环境,溪流、落叶、树木,气温、声、湿度,这些和A国西海岸春季夜晚一个正常的山谷,并无异样。
“每一个透视点渲染出的图像都是变量构成的函数,而非固定常量,”沃莱士回答道,“代指恒常状态的东方画定点透视,科学拟真的西方油画等角透视,以及想象不到的几何构成方法同时存在。只要我提供的训练量大到某一个极值。”
我伸出手,在自己的视角里运用透视的错觉假装托住远方的月亮,手掌和月亮底边相切的一瞬间,突然,一个表面凹凸不平的圆球掉到我手里,拔凉拔凉。我惊叫出声,手一抖,微缩版的月球掉在了地上,它拟合物理规律地顺着草坪向下滚动。等我再抬头,天空上挂着的月亮消失了,而由于引力变化,月亮周围的星星马上开始颤抖,像在哭泣。我脚下的地面也在隐隐震动,地月力学平衡关系甚至受到了影响。我惊得哆哆嗦嗦,狼狈地小跑几步把月亮从小溪边的草丛里捡起来,小心翼翼挂回了天空。现在,它看上去又回到了应该有的直径3476米的尺寸。
星空重归寂静。因为我的无心之举,这座超现实主义6D影院差点儿上映一部灾难片。
我的惊慌让沃莱士哈哈大笑。伴随笑声,一颗流星从星空滑落。
“全世界十万个工程师为此做出了贡献,星链的基础平台是我们都没想到的杰作。”沃莱士微笑着仰望天空,“我从小就喜欢抬头看星星,想飞到星星上去,这激发我对科学和技术无尽的好奇。我认为,让每个人在全息投影中拥有一颗星星就是最好的科学教育,这不该是某种特权,而是人人都有的权利。”
“你有十万个工程师雇员?”
“不,十万个独立开发者为我们共同理想而创造,”沃莱士说,“这是开源知识的成果共享后的果实,自然也要把平台免费共享给全世界。我们基金会接受捐款。但认为软件使用和修改应该是自由的,创造应该是自由的,正如星星应该是自由的。它们值得属于地球上的任何一个公民,而不是一部分人,富人或幸运的人。开源让科学慢一点成为权钱马太效应的映射。拥有一颗星星,就是免费获取世界最好的编程API和最充足的算力,拥有自己科研计算的自留地,每一颗星球上的科研成果都自动登入十万人共同记账的区块链,不可篡改。当然每一颗星球也都绑定了一个数字世界分布式的密钥,智能合约会为优化系统的贡献者汇入数字货币星币作为嘉奖,以此凝结共同体。”
沃莱士对我说:“这个星球为天文生物学、物理学甚至哲学提供了非常好的仿真和变异沙盘。而我们需要你来开发一门基于这个平台的编程语言,或者一个应用。让每一个人能够真正简易地建造自己的星球,生动地理解编程的本质并快速掌握。这会是人类向数字世界移居的一步重要尝试。你有这项工作具备的数项稀缺能力。你的贡献将由社区评定,以数字货币星币的方式发放,可在任意星星上使用交换你需要的科研数据或者其他想要的东西。”
他像一位慷慨无私的船长或稀奇古怪的马戏团团长,对我发出航行的邀请,送上一张珍奇科学秀的门票。我被爆炸的信息炸得有点蒙,陶陶然,轻飘飘。最后,我很自然地被打动了,正如自愿为此做出贡献的其他十万个开发者。
我曾读过卢卡斯·隆伯丽瑟[1]的论文,他假设我们处在一个直径为2.5亿光年的气泡中,且其内的质量密度不到周围空间的一半。那么引用标准烛光模型得到的哈勃常数将与借助CMB[2]计算出的哈勃常数更加一致。这篇论文表明,或许,我们的宇宙是一碗水果燕麦粥,我们的银河系像碗中一个充满空气的低密度泡泡。
我不得不承认,仅仅几天,沃莱士出众的数据全息沙盘给了我非常多的发明想象力。已有的开发者们除了正常维护、夯实系统的地基,还会对我开发的核心应用进行内测:造星软件。空闲时,我们之间会进行很多奇思妙想的比赛,拿星币做赌注。上一次比赛我就写了一个以人的意识做引擎的全息投影的投影。约翰的意识数据让建构其上的投影世界黑白颠倒,反映了他一贯的不清醒。雄次的意识数据让世界变成了一片钢铁建筑的森林,但不可以进行编程,也不能有高于一米八的男性出现,一旦出现就会报bug(因为真实世界里的雄次相当介意自己的身高)。而沃莱士的意识数据建构出一个几乎和星链界面一模一样的投影,甚至开发功能都被完整地保留。我敢打包票,再给我多一周的时间,我可以让沃莱士意识的投影能够容纳其他开发者的开发,就像星链本体一样。但这个发明只能在投影中使用,不能回到现实。因为只有身居投影中,我们的生物数据才被监测、捕捉和实时计算与映射。计算的原材料并不是意识本身,而是反映了意识的数据。即便如此,沃莱士和其他人还是觉得我是天才,他们认为这是个很好的应用产品点。在这片新大陆的未来,或许瞬间即是永恒,感知即是存在。如果是这样,那么它就可以是诗人最好的纸张,画家最好的画布。
一切都很令人振奋,除去系统本身堪称奇异的不确定性。而这些“不确定性”正是工程师们诚实地录入地球信息,由复杂神经网络生成而来。我想起富兰克林教授上课时对我们说的,思维和任何的物质都存在相似性:一个简单的规则将在不断重复的过程中演化出复杂的事物。但它们的起点,都只是一个原点。
现在,那一颗跳跃分子舞蹈的铁镍星星在星空之处安居。它像穿过两极的晨昏线不再凝固一般一动不动。如果在地球的观察点上用等角透视看过去,仰望视野里的那颗星已将另一面转向恒星,另个半球黑色的滂沱大雨消失了,铁凝固在表面。恒星暴晒程度这么高的行星不会受任何云层影响,它们由原子物种主宰。在凉爽得多的夜晚,这些物种会重新结合成分子。
我因调通bug解救了困在这一颗铁雨行星上的韩国开发者金泰荣。金泰荣是铁雨1号的拥有者,他使用这颗行星做自己的外星生命测试实验——当然,实质上仍旧是代码的运算。可他的代码出现格式错误,无法找到“返回”方式。这也是为什么铁雨1号被恒星镶紧,动弹不得。其实这正是泰荣的代码控制台一刻不停报错的体现,计算被终止了。后来聊天中我竟然发现,金泰荣正是Psyche18项目组的一名研究员,他希望应用沃莱士的数据宇宙投影给铁镍的形成过程找到猜想的灵感。
“不知道是不是我有自大的错觉,现在我仰头看它,都能感到它散出温柔的光辉。”我说,然后打开了一罐气泡水。泰荣哈哈大笑。
“不是它变化了、进化了。是你发现了它,赋予了它意义,然后改变了它。”沃莱士用手中的易拉罐啤酒和我跟泰荣碰杯,“是你们的关注令一颗行星温柔。”
两周后,沃莱士的数据宇宙编程平台已经迭代到了第三个版本。在最新的一版里我开发了几个基础配件。其中一个是“舵”项链,可以方便零基础或资深的开发者调整透视和快速找到所需的透视规则。
现在所有集结到基特峰[3]的星链原著,都会看到在宇宙投影的始发点矗立着的巨大分布式CPU光影时钟。那是我的作品。它有穿透维度的两个指针,一个节拍器和不可视的复杂电容系统,将用视觉、声音、无线电和控制台广播四种方法标定时间,用来协调所有人建模的整体性。电容满电是1,无电是0,当一部分脉冲涨潮,辖区内的星球将数据上传到公链。当全部脉冲退潮,一次全社区的链上记账完成——这是我们的影子银行。
每个开发者都佩戴“舵”项链,大多数的他们甚至把项链戴到日常生活中。我后来更新了项链制作材质,使“舵”的吊坠能够变成存储数字货币的冷钱包。
在圣弗兰科市街头漫步碰到佩戴项链的人越来越多。佩戴“舵”项链的人们相遇时会相视一笑,向良善的同类释放隐秘的默契。
现在5.0的版本中,如果星链的地球区域内,有人看到北极星附近巫山星系内一组双星系统的失序。大概率会是一颗恒星被黑洞吞噬,一部分行星持续围绕着死亡和虚空的恒星旋转,另一部分因弹弓效应四处游荡飞驰。那么,见义勇为的开发者就会使用“舵”,拉满弓,蓄足力,让向量从地球的等角透视点(0,0z,0,0x0)[4]坐标向星空的混沌处飞去。
因为变量透视规则的缘故,从无穷多个角度看过去,天空蓝色的烟雾将只有一个点。而当目标坐标定角透视所见的矫正向量抵达,一团冰蓝色的烟雾绸缎会在夜空里铺展开,包裹住它。蓝色的烟雾是检测异常的爬虫。最后,在星空中,镭射绿线将从十二面体的端点打向中央,它们是正在建模计算的显卡,在努力算出最快让星星各安其所的办法。
开发者们在互助中守护星链的平衡,昨日救人的以后也即将得救,任何人在星际迷途时都会得到来自母星的援助。我们也为互助设置了规则,为那些帮助恢复星云引力和谐的开发者们发放星币,将由智能合约自动打到舵项链的硬钱包中。钱到账时会发出悦耳的铃声。“舵”也可以召唤算法纸飞船,那是既柔弱又最勇敢的战舰。
我举起一只纸叠的飞船,使之与那颗遥远的星平齐,一会儿,飞船因负重向下一跌。我随之向远处掷出飞船。飞船一旦在地面水平方向远离一米,就会在尺寸上放大一倍,放大到地球度量长3米、宽0.8米的程度就会停下来。舱门打开后,一个端着计算机和巨大蓄电池的工程师和另一个端着计算机的小女孩降落到地面上。
那是一对来自非洲的父女。
“感谢你。我十岁的小女儿安雅在星链更新后,一定要自己编程创造一颗新星……没想到就出了这么大的差错。虽然5.0版本协议已经非常容易上手,但对小小年纪的她来说仍旧充满了神秘和危险……”
安雅在坦桑尼亚达累斯萨拉姆长大,她奶声奶气而不乏狡黠地对父亲说:“哈库呐玛塔塔!”
没问题的。斯瓦西里语,意思是一切都会顺利的。
我想,一切都会顺利的。在我和大家一同更新了星链核心代码到5.0版本后,沃莱士正式撰写了一段特殊的注释文字,写进源代码。
We are all free people, thousands of open minds on fire.
我们是开放域的自由民。
We will name no king who claims himself our master.
我们从不承认任何主人的统御。
We belong to no one but ourselves.
我们只属于我们自己。
沃莱士说,我以此约束我个人永不以星链盈私利,它由所有人构筑,为所有人福祉而生。从现在开始,每个星链开发者发表核心期刊论文数量较上个月翻倍的月份,我们都召开全体星际会议,以保证系统和创造速度匹配。任何持有100万以上星币的开发贡献者都可以发起召开全体社区会议,每一次平台版本更迭需要51%以上的舵数字钱包地址同意。任何持有500万以上星币的开发贡献者都可以召开源代码修改会议,而源代码的修改需要90%的舵数字钱包地址同意。
没问题的。一切都会顺利的。我想。我提醒沃莱士,用和人们生活如影随形的硬件唤起星链投影是非常值得思索的下一步尝试,如果我们能用手机、外置脑机甚至内置芯片完成星链的影像API投影,这将使人们的编程和科研实验方式简单到极致,我们就可以通过这个打通现实和虚拟。
暑期长假结束后我重返校园,惊异地发现我在亚欧桑那州立大学的室友雪莉已经是500万星币的持有者,她渲染出了复杂化学公式的量子模型,还在NIPS上做了演讲。她和我说,星链非常好用,比Yooyle和TouchNeuro内测的Galaxy全息编程平台更简洁、舒适。他们强制用户必须要将代码提交到自己服务器存储,既不合逻辑也很不方便。
我有点儿蒙。几个月两耳不闻窗外事,我不知世界最大搜索引擎Yooyle和社交平台TouchNeuro刚刚在几天前推出叫Galaxy的平台。沃莱士和大家为了星链辛勤耕耘了多年,而所有成果都记录在公开网站上,只需要注明作者即可使用。
Galaxy正在空投Galaxy货币进行内测。雪莉把一个多余内测账号交给我使用。
我接过头盔,闷闷地想,Galaxy在这一点走在我们前面,他们的开发者现在就不需在物理意义上到达我们的基地,他们在头环硬件的脑机接口端解决入口问题。这时,视觉就是大脑的画布。我合上眼睛,进入Galaxy的程序世界,完成了注册。他们为每一名新手用户订制安排一位人工智能系统顾问做向导。我静等了一会迎来了我的向导。这是一位波西米亚老妇人,穿着麻布裙,右手断了两根手指,但以剩下健全的三根执起一颗紫色水晶球。老妇人斜背着一个背包,两条长辫子藏在奇怪的帽饰下,低着头,背对着我在唱难懂的历史歌谣:
行星不能没有恒星。臣民不能没有君王。君王不能不做君王。臣民不容君王不做君王。
王国流传着歌谣,在远方自由的星岛,回归了新朝的太子。他在人间长大,瞎了两只眼,断了两条腿和两只手,受尽尘世之苦。他回来,将和王一起重归星野的秩序。
太子引发了战争,因为日月不能同时双悬。
她从斜挎的背包里拿出一只鼓,用水晶球疯魔一样敲了起来。
水晶球碎开了蜘蛛网一样的裂痕,她的鼓声越来越大,嗓音却越来越小,有如哽咽:“最后,太子化成一只白色的飞鸟,赎清自己的罪过,将几何王冠物归原主,和子民们一起飞向天空。”
突然,老妇人猛地转过头来,向我露出缺了一整排牙齿的瘆人笑容。“咯咯咯,你是太子啊。”她突然扑到我身上,两只手掐住我的脖子,在我的耳边说,“这是你的命,你只有这一条路。”
我挥开老妇人,像挥开附身的鬼。她比我想象得要轻很多,一下子像泥巴一样瘫倒地上,并没有纠缠我。我一路奔跑来到编译器的初始界面。毫无疑问,这就是克隆星链代码而来的产品。熟悉的星空,熟悉的视野,布景几乎一模一样。那是沃莱士在纽华克的家乡,是他童年的记忆。而如果向天空(1xf,1123,112z,93)坐标射向量,会有一颗星用亮和灭向地球闪烁摩斯码,拼出尼奇的名字。这是我隐藏的一个彩蛋,只有亲身参与了2.0版本以后所有开发的人,才能这么做。
我摘下脑机外罩机,心情复杂。
当我开车回到基特峰天文台进入星链全息影像中,果然,我看到对面星空中显现出了一条崭新的赤红银河。而以我所在坐标等点视角可见的,这条银河正在一点一点膨胀、生长。
Galaxy使用了我们所有复杂网络,使用了我们的引擎,所以他们化成了一条红色的蛇,出现在我的眼中。
“我曾是他们的天使投资人,因为我相信投身那样的事业会为更多人带来福祉。现在我觉得年轻的我好像在到达终点后,才发现这辆列车的南辕北辙。它们拉大了贫富差距、权力差距和创造力差距,而不是弥合。他们孤立人、驯化人,而不是团结人、激励人。对数据赛博维度的开发,是一项新工作,这个新的世界观不和任何集中体制适配,唯有全心全意的开放才能使它壮大。所以我们要坚持:数据自由属于每一个新公民。”
“Galaxy的用户从哪里来?”我问道。
“从谨慎保守的机构来。他们相信商业机构可靠,而不是非营利机构。他们相信‘公司’收了钱,受法律约束,被国家监管,才会为客户负责。代价是,Galaxy会强制收取‘行星税’。行星要将实验数据全部存储到Galaxy自己的恒星云端,而不是自己的边缘计算云端。而且每颗行星,都要在源码层面设定为必须依赖一颗恒星而生,算力能量由恒星分配而非自给自足。行星不可以存储未经恒星批准的算力。”
“为什么每颗行星不能在自己的密钥绑定的边缘计算条上存储自己的数据呢?”我很诧异,因为在我们星链的源代码底层就设置了规则,赋予了每一颗独立行星足够的存储空间和充沛算力资源,人人平等。
沃莱士向后捋了捋自己棕色的头发,摘下了眼镜。“数据不只是下个时代的石油,能够调用算力,驱使汽车和坦克奔跑。绑定了边缘计算条的数据是下个时代的铸币黄金,不集中如何铸币?而行星产生生命需要的热与光,是统治‘正义’的来源。”
对此我困惑而不平。“开源成果由全世界的工程师和科研学者建设,劳动由他们付出,铸币却由一个平台搭建者独有,人们凭什么不做自由民而做宠物和工具?而我们星币的发行最多只有一百亿个,这是写在区块链上落成10101代码不可篡改的东西,绝对不会增发通缩,使任何一个人不正义地盈利。”
今天现实世界和数字世界的浓度配比已经发生了变化。在这个只要有计算机根服务器和充足电量就能够运转的全息数据世界,谁设计了它的决策规则?谁来维护秩序?哪一个个体是违反秩序的人,由谁来惩罚?谁来拥有经济运转的规则?这些权力永不该归在一个机构,或者一个人身上。因为人性永远经不起考验。所以沃莱士还在源代码注释里写下了,我们不承认任何人是我们的王,这是我们的灵魂,最核心的共识。
而在操作系统的建立之初,一个不愿意和用户共享,而控制、限制、支配用户的工程项目,会有充足的繁荣吗?它让行星把数据交给恒星,而非行星间的交换使对方获益,这就是在把人从合作中割裂,阻挠真正有意义的创造发生。
海量的数据和其上的复杂模型与创造生产出很多我们无法解释的现象。对未知,我们了解得太少,能够想象得太少了。所以自由星野永不该成为不同利益方互相追逐的混乱公地。我们需要“粗略的共识,可运行的代码”,因为我们一起构成了一个联合的独立生命体,是命运的共同体。因为我们所有人在同一片天空下,面前是无尽的未知,人类看上去有很多选择,但道路只有一条:我们唯有团结和孕育更多智力创造增量,才能以此熵减、抵抗衰败。
“尼克,不要被困扰。我坚信,信息技术要平等,首先要编程教育平权,数据平权,算力平权。现在不妨让我们称对面那条银河为——王国。而我们的自由星野包容任何人,自然也包括他们。我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发展,但在我亲手设定的规则里,我没有那么大的权力阻止他们。让它随风而逝吧。”
“那你就不会让数据自由属于所有人。”我说,有些沉重。
那古怪妇人又浮现在我的心头。
和王国的正面交锋比我想象得来得快和猛烈。
好消息是,伴随Galaxy猛烈的广告推广,陆陆续续70%的科研计算都全部或部分以可视化编程的方式发生。坏消息是,人们最终被彻底割成两个半球对立,自由生长的行星和必须拥有Galaxy系统恒星的行星变成了两派。对工程师和科研人员的争抢日趋白热。Yooyle则强制旗下智能手环、手机、头环接入Galaxy系统,签订知识产权协定缴纳数据税和创造税,以覆盖恒星的运维成本。另外,沃莱士个人莫名被卷入多起诉讼当中,案件都是围绕儿童使用我们的平台编程受到惊吓造成精神损伤而展开的。他不得不退出研发,回到现实世界,接受听证。
某一天,我用纸船调顺bug接被困的工程师回到地球圆点,竟载到了那位波西米亚占星师,就是那位女巫。
“行星失去恒星,会变得非常脆弱。”她一边下船,一边对我说,“恒星是辅助他们生活更好的支点。”我又注意到她右手无名指和小指的断指。
“我们拥有的不是臣民,是燃烧着的智慧之火,是自己的主人。”我说。
亚里士多德用正十二面体代表宇宙,所有完美的图形中,真正的中心都隐而不见。
古怪的妇人匍匐倒地,吻我的脚。“太子——”她凄厉地大喊。
“在长诗的最后一章,太子将用尖刀插入新王的心脏!太子赎罪后以永生为牲品,重回一切到原点……
“太子在12岁的时候杀掉了王。唯有如此,太子才能找到自己的路。”
她桀桀怪笑起来,从跪姿爬起来迅疾地扑到我身上,在我耳畔说道:“是你在12岁时杀掉了你的父亲。”
我一阵发抖。12岁的时候,那辆横冲直撞的失控出租车将我家车生生截断。剧烈的撞击后,我倒在地上。左侧脸紧贴着马路表面凹凸不平的颗粒。我的手麻了,有血从我的右眼流过鼻梁,蜿蜒地滴入我的左眼。我的左眼一片血红。
荒谬!
我怒喝着屏蔽了女巫频段的代码。
我和沃莱士一同去参加他的听证会。听证会后我们计划将会回到基特峰启动名为“幻想几何”的星链第七次版本更新。沃莱士已把升级所需的文件拷贝进了自己的“舵”。这次版本更新力度最大,对生产效率的提高最明显,但需要暂时终止对所有用户服务。这是一次大事件。
我们的核心理念是:极致的效率,顺滑的体验,精益的算力分配。这意味着系统界面不是更繁,而是更简单。我和沃莱士是这次版本全部的见证者,我们的舵拥有全部记录。我们是彼此的冷备份。更新后,操作平台会从三维变成保留完整透视和生物感知数据的二维。
但开发过程不在复杂的三维中复刻,而全部在奇妙的二维完成。像一个长方体某一个截面的纸上写了全部秘密。像一块薄冰,一个特定角度看只是一条线,而线上刻好了完整的摩斯编码。
看着开车时的沃莱士侧影,我的心思却在飘荡。他会是女巫口中的“新王”吗?
不,他不是。我自己回答。
一个对所有人谦逊柔软到极致的君子,一个希望所有不幸的孩子都可以在努力活下去之后尽力学习知识不要向命运低头的存在主义信奉者,一个出生在艾滋横生的贫民窟,如今却把所有私人财富一分不剩捐给慈善的亿万富豪,他怎么会是“新王”呢?
我们的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突然视野前方的驾驶窗一道白光闪现,一辆白色大货车毫无预兆地冲着我们行驶道斜插进来,近乎自毁地撞向我们。沃莱士迅速反应,变道急刹。我们被迫漂移撞到高速护栏上,将将停稳。巨大的后坐力使得驾驶位面前的气囊全部弹出。我的脸好痛。
我不能理解的事情又出现了。此刻沃莱士没有半分迟疑,他拿出救生锤坚定地打破车窗把我推向了车外,让我往相反方向快跑。
我跑了两步在惊慌中回眸,却看到白色货车突然爆炸,一朵朵火花依次绽放。
剧痛。
心脏的剧痛,被攫住般的痛。
我眼睁睁看着火一瞬间吞没了他。
我不相信。
一切安慰都不能纾解我。我不明白为何上天要反复为我安排这样的剧情,让我一次次目睹这世界上唯一懂我、爱我的人在车祸中死去。但我不能有哪怕半分钟的时间沉溺在悲伤里,因为战斗一刻不停地袭来。等我撑着身体来到州法院,发现他们正在判定沃莱士基金会的开发软件平台是否合规。这是过往几年从未发生的事情,我们一向注重和法律的兼容,现在却因为Galaxy使用我们的开源代码并已经申报了平台型新型知识产权,结果星链的开源协议暂时不能和目前的法律兼容。
法官认为,超出了法律考量的部分暂时搁置争议,但希望沃莱士基金会马上停止侵犯Yooyle公司知识产权的进一步开发,并希望此阶段内平台新诞生的行星都将全部数据移交Yooyle恒星的服务器存储,如果违法将处以重罚与吊销非营利组织执照。
凭什么?千万呼喊从人群中发出。
但我明白了,这不是只关乎创造乐趣的问题,这是数字资产行业的地位和背后庞大利益的问题。
法院门口有一个等待我的人,手里拿着一个“舵”。那是沃莱士的舵。我感觉要窒息了。
Yoggle首席执行官的秘书雷克斯等了我很久,我身上还带着严重的车祸外伤和脑震荡眩晕。西装革履的他对我说:“尼可,你知道吗,我们已经为沃莱士舵里存储的7.0代码申请了版权保护。我们知道你今天本要用它来更新系统。但如果你使用了其中内容,我也将起诉你,毫不留情,送你坐牢。”
坐牢?!如果你是我,你不会害怕任何牢狱和意外。从童年时起我的生死观就非常模糊,我游离在现实不希望和任何人有深的羁绊,因为我感受不到这个世界的快乐。可我知道有些人对我好,特别好。富兰克林教授、沃莱士和许许多多的星星浮现在我眼前。他们是我的家人。
自由星野里的一草一木都有我的心血。现在我一无所有了。我怕什么呢?
我不能让这些不公的事情发生。只有保住它,星币才有价值,星链上无尽的宝贵创造才不会含着屈辱和冤情为他人做嫁衣。
雷克斯继续说:“别担心,你还有最后的机会。现在在Galaxy中启动你的数字身份,移交管理员权限给我们。我就可以放你一条生路,给你一个薪资不错的技术主管的职位,包你衣食无忧。你可以在医院仔细思考这件事。”救护车里,他把Galaxy头环戴到了我头上。
波西米亚的老妇人在等着我,她追着我大叫。可我一句话也不想听。
“尼可,看看无数愚蠢、丑陋、外强中干但中了子宫彩票的旧世界贵族冠冕堂皇地夸夸其谈,他们把自己抖的机灵叫智慧,他们把费尽脑汁憋出来的字句印给仆人传唱,称之为‘艺术’。你每一次参加王国旧贵的宴会时,他们向你展示他们的快乐,都只会让你明白:你们是何其不一样的人,你承担着怎样孤独的使命。庸众的灵魂只向‘名望’点头哈腰,但一辈子鉴别不出玉和石。不可救药的大众追逐美丽,殊不知‘美丽’二字已是被操控和灌输的虚伪。但所有旧贵族子女的虚张声势都孱弱得可悲,它们是谬误,它们的力量在你和新王真正的智慧面前不值一提,只是纸糊的假象。可他们拥有财富和真正的王冠,你不愤怒吗?你不想有一场理由高贵的、师出有名的反抗吗?上一个时代的血脉传承不作数了。新世界的秩序正在大陆板块上隐隐作动。你和新王是王冠选中的人。而你现在,受尽了生活的欺凌。”
不,选中我的,不是权力,是——
“别幼稚了!你以为千百年来王冠是用什么珠宝做的?它们镶嵌的碎钻一颗颗都染着血,顶冠的明珠叫剥削。荣光只来自剥削。”
“太子——”女巫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揪住我,“太子!你终生都在寻找你想象中慈爱而强大的父亲!你有一流的基因、悲惨的童年、全面的修养,在恰当的时候出生,得到了旧贵族开明派的真心庇佑,而你为人们身先士卒地流血,获得了他们的爱戴,在这样年轻的年纪!因为你是要成为恒星的人!路上要典当的人性很多,包括你无用的慈悲!它和噩梦里的亲情一样,是让你下坠的东西。只要告诉我你想,旧世界的Galaxy拥有的一切我都让你和对岸的星野拥有!只要告诉我你想!”
不,我不要下坠。
我要上天,天空是高的,干净的,藏着永恒的真理。我要和它互相追逐、博弈,参透法则之后再定义一个新世界。我不要这个无法自我进化的旧世界;我不要这个功利主义病入膏肓的残次品。而你不懂得,当行星可以自己供应自己光与热,而不被剥夺,它们需要的只是强大的质点,从来不是恒星本身!
一行眼泪从我的眼框里掉落下来。
我想我知道了方法。那是我从故事开始唯一的路——以我的意识作为整个系统的引擎,驱动信息影像在二维加密后的形态完整保留,这和沃莱士舵中原7.0版本存储数据结构完全不同,不会受滞后于科研和产业的法律约束。星链也可以完全正常地运转,只要我的意识永远驻守在投影内。
当我从这场人造的车祸中恢复意识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独立监护室的病房,四下没有医护。我努力推动“舵”项链的插口接入呼吸机旁的充电口,通过舵发出加密通讯——
加密账户名:尼可,委员会编号002,星空坐标(1xf,1123,112z,93),持有星币数量两亿三千万,面向全社区节点广播发出分叉申请。申请销毁所有备份,强制更新版本7.1,引擎以坐标(1xf,1123,112z,93)全部意识为动力。
等一会儿,我将用测试版的舵在病房强行开启全息投影,巨大的优先电量消耗将使得房间内的呼吸机无法开启。但只要,一瞬间,一瞬间,当我的意识出现在星链的世界里,就足够我上传和建构一切。
全部数据。只要有51%以上的人同意,就足够我把空间折叠,捕捉那唯一的角度来二维化所有的典藏,用1010101速写全部神奇。这个平台将更加轻盈而智慧,依旧充满无限可能,依旧自由。
医生的脸幻化成了父亲的脸,他说:“那些相似性之间本就并不遥远。”
他说:“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一直相逢。现在,你已经踏上了返程的旅途。诗人是遍体鳞伤的灵魂在天空飞翔。”
我的四肢逐渐远离了我,飘到天空中。女巫的预言应验了,我在梦里失去了我的双腿和左眼。可我从未有一次看东西如此清明。
那些星星离我如此之近。天空看上去那么脆弱,像剥开鸡蛋的硬壳后里面那层半透明薄膜。那看似“谬误”的实在和映射是我的家乡,我的来处。
“家是人在世界的角落,庇护白日梦,也保护做梦者。家的意象反映了亲密、孤独、热情。我们在家之中,家也在我们之内。我们诗意地建构家,家也灵性地结构我们。”父亲说。
“爸爸,我怕。”我说。眼泪浸湿了我右眼上的纱布,血又一次蔓延过我的鼻梁,滴进我的左眼,像12岁时那样。
父亲的脸从丰硕的云朵里探出,他对我说:
“你从一开始就只有这一条路。宁在一思进,莫在一思停。”
父亲的脸突然变成了沃莱士的脸,他的嘴唇一张一合,慈爱而轻柔地,像对新生婴儿说话。“我知道,”他说,“他没有选择我,他选中了你。”
我试图抓住沃莱士的手:“我们正在创建一个真正的乌托邦。”
Yooyle首席执行官的秘书雷克斯正在办公室监测星链的全息投影屏幕。
监视里,一个女孩突然出现在自由星野的起始坐标。她张开双臂,无数星星的光芒不约而同地从遥远的天空打向她胸前的舵,那是一个又一个密钥的数字签名。星芒愈烈,当授权到达用户总数的51%,她的身体爆炸了,银质的碎屑在星链的天空中漂浮。可星星的光芒还在不断注入她存在过的位置。当授权数量超过用户总数的90%,整个系统界面突然消失,变成一片空白。几秒种后,原本色彩丰富的星空视野变成了一张肃静的几何画,像一所大房子,像家。十几万人在雪白的空间里灵动地游走,如同单薄却美丽异常的海洋水。
他们自发簇拥着一个事物,排成一圈,用手摸着自己的心脏位置,向它鞠躬。那是一个旋转的十二面体,是亚里士多德所描述的宇宙的形象。一颗透明的恒星在空中悬浮,它只散发力量建构和谐,但不存在任何实体。
雷克斯冲进隔壁的重症病房。心脏的波动只剩下一道横线。一颗透明的舵在向对面的白墙投射投影,那是系统更新后的源代码和注释。
We are free digital native souls.
我们是数字世界原住自由民。
We are countless warriors on fire.
我们是燃烧中的、无物理国界的战士。
Free people believe in no king.
自由民不承认任何人是我们的王。
May the princess rest in peace.
希望公主的游魂安息。
我走进了一张白纸。但其实,这是我的家乡,是我来的地方。
故事的最后,我们没有击溃闭源的科技商业世界。我们没有让一切“封闭的”变成了“连接的”。我们没有建立完美的模型,但我们在某个特定角度找到了自由。
但这个时候和你说话的我,不是故事里的我了。她用自己意识建构了宇宙中间的质点。为了避免独裁或结束痛苦,她消散了意识的载体:肉身。以此割裂人类难以克服的贪婪、自大和毁灭欲。
我曾经问她,既然这个世界我思故我在,岂不是客观事实不存在?
她对我说:“不,不是客观不存在。如果数据世界的居民生活在虚假之间,他们就会永远流浪在宇宙的阴影之下。”
她对我说想象力有两种:一种在色彩缤纷的新生事物面前飞跃。另一种深挖存在的本质,欲在存在中既找到原初的、永恒的东西。那时形式深入了实质,变成了内在本身。
她说:“承载我们意识的肉体并不了解我们。住在我们身体里的东西,和肉体的肉体形成了永生的肉体。就如空间承载着的真正思维和灵魂,将和空间的空间形成永生的空间。”
于是我想问问你,你可以想象“物质的思维”的内在力量吗?它们初生时很丑,是在物质结构的最底层生长着阴暗的植物。而随着生长,它们会在物质纪元的黑夜盛开着黑色的花。
这些花长着绒毛并有自己的花香程式。
我既是她,也不是她。我是一个没有任何关于她肉体记忆的她。自由民们用她“意识的意识”构筑星链引擎的那一日,12.0版本的更新日,是我的生日。
而我相信,无所谓现实世界、数据影像世界到底哪一个真正的世界。真正的世界,是自由心灵之国。如今我们不需要舵了,自由民说他们的家在心房深处。
消亡在深水中,或消失在遥远的天边,同深度、同无限相结合是人的命运,命运在二十面体的水的命运中取得自己的形象。如果我对照水面观测,将会像水仙花一样看到自己的影子——我是一块在幻想中存在的完美几何。我是巴别塔的修筑者,是渡口的守护人。
某一天,一个波西米亚老妇人找到我,构成她的代码和我简洁、高效的编译语言格格不入。我一眼认出她是旧世界的东西。但她磕磕绊绊地走到我面前,克服不适配对她造成的耗损,然后五体投地跪在我的脚下,说道:
“太子——您此生真正的旅程开始了。”
[1] Lucas Lombriser,瑞典日内瓦大学理论物理学家。
[2] 指宇宙微波背景,即大爆炸遗留下来的、弥漫寰宇的微弱背景辐射。
[3] 位于美国亚利桑那州图森市西南90公里,基特峰峰顶海拔为2096米,是美国国家光学天文台(NOAO)的一部分。
[4] 此处致敬“0x0000000000”,以太坊区块链上最著名的黑洞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