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老头极少碰酒，兴致来的时候去山下镇子的酒庄里打上一坛竹叶青，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喝一点。喝酒需要旗鼓相当的对手，但她不准谢初梨碰，只会用筷子蘸了给她舔一舔。这回遇到了李照，两人一时兴起，酒坛子还没见底，老头便先倒在了饭桌上。
照常俗是要守夜的，以往是他们两个人，在老祖面前背着心法守到鸡鸣声起。但这回是不能了。谢初梨安顿好谢老头，正想着去睡觉，就看见李照不知什么时候上了房檐，端端正正的坐着，抬着头看着漆黑夜色，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放弃了睡觉的念头，从厨房里摸了一把松子，使了轻功飞上房，坐到李照身边。
“阿梨姑娘——”
李照垂头看了她一眼，道，“你怎么来了？”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
谢初梨也一并托着腮仰头看天，问他，“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李照淡淡道，“烟火。”
“烟火？”
大雪堪过，无星无月，夜色深沉如浓墨。
哪来的什么烟火。
谢初梨颇为遗憾道，“你知道吧，这座山头方圆几十里也只有一个柳河镇，很难看到烟火的。”
李照看着她，道，“所以我在等。”
他又等，“年节总是要有烟火的。”
谢初梨叹了口气，“是啊。听说柳城的烟火就很漂亮。”
李照闻言，默了默，又道，“建安城的烟火方为天下一绝。”
一听建安城，谢初梨又来了兴致，“你还去过建安城呢？”
李照淡淡道，“不是去过，而是我从小在建安城长大，我的父母兄弟亲友师长都在那里。”
“哇。原来是皇城的贵人。”
谢初梨急忙问道，“那建安城的烟火是怎么样的？”
“当今圣上宽厚爱民，每逢年节与上元佳节便会遣群臣备下烟火盛宴，与万民共赏。从掌灯之时直至更残漏尽，烟火遮天闭月彻夜不息。在这几日，未出阁的女子皆梳妆打扮提裾而出，手缚彩缕，遇到意中人便把以腕上彩缕相赠。轩辕台上还有文人墨客吟诗作对，胜出者可得朝廷亲印的佳节令一枚，凭着令牌去太白楼换最好的女儿红。”
李照沉默片刻，又道，“这个时辰，烟火应当已经照亮了整个建安城。”
“可惜珈蓝山离建安城有十万八千里的远——”
她瞥了一眼身边的人，终于后知后觉的觉察出一点不同寻常的意味来，小心翼翼的开口，“你是不是想家了呀...”
李照不答，像是陷入某一种悠长的回忆，缓缓道，“以往每年的年节，母亲总是会亲自下厨做一份最拿手的红豆糖糕，用完晚膳，父亲便会陪我和哥哥游街赏玩，哥哥很厉害，只要一上轩辕台，便能夺得佳节令。只是今年——”
他不着痕迹的垂了垂眼，怅然道，“父亲远行不归，哥哥不知身在何处，母亲一人在家，这年又该如何的孤独。”
“哎呀你别这么想——”
谢初梨拍了拍他的肩，朗声道，“你看看你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嘛？那你哥也一定不会有事，只要你们一家人都平安，就算今年不能团圆过节，还有明年，还有后年，还有很多很多年！”
“是。”
李照自是知道谢初梨这是在安慰她，极淡一笑，道，“谢谢你，阿梨姑娘。”
“其实你不用老跟我道谢——”
谢初梨摸了摸鼻子，不太好意思，“你一跟我说谢谢，我也得跟你说谢谢，我们不是朋友嘛，成天谢来谢去，这也显得太生分了...”
“如此说来的确是我的不对。”
李照笑道，“那以后你我之间就再也不要那般客套。”
他顿了顿，又问道，“姑娘若不介怀，我叫你阿梨可好？”
“行！”
谢初梨高高兴兴的锤了一下李照的肩，锤的李照没忍住就是一声咳。她是发自肺腑的高兴，这么多年没有朋友孤孤单单，现在好不容易落着了一个，四海之内皆兄弟，谁还不是谁的大兄弟了？！
玩笑话一说完，两人一时静默了下来。谢初梨也没闲着，吧嗒吧嗒的开始剥松子。天光晦暗，李照微偏着头，他并不能看清她的神色，只觉得身旁气泽微暖，动手的人十二分的虔诚与专注，夜风一吹，松子壳悉悉索索滚下瓦檐。
“阿梨——”
“嗯？”
回应拖了小声的长音，谢初梨头也没抬。
李照迟疑片刻，犹豫问道，“你有没有想过，离开珈蓝山？”
“可离开可不离开。”
谢初梨还在剥松子，回答的却是飞快，“都说万丈软红尘，我也想下山去滚一滚。可是我只有师父这么一个亲人，离了他，那些地方再好，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那——”
李照又道，“你就不想去找你的亲生父母？”
“不想。”
谢初梨终于从松子里抬头看了他一眼，回答的不痛不痒，“我师父说我很小的时候就被遗弃在一片荒无人烟的梨花林里，除了一个裹身的襁褓，没有信物也没有字条。既然他们都不要我了，我干嘛还要想着他们？这种团圆佳节，或许没有我，他们可以过的更好。”
“或许他们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到底有什么苦衷非得要把自己亲生骨肉丢掉？”
她拍了拍李照的肩，坦然道，“你别怕我会伤心，这么多年我都想明白了。天意让我和师父相依为命，我现在过的不也挺好的？唉哟——”
她低头吹了吹自己的手指，小声道，“指甲劈了。”
“前辈和阿梨都是好人。”
李照注视着她，温声道，“一定会有福报的。”
“是吗？”
谢初梨抬头，笑意明净，“我也觉得是。”
“哎呀不剥了不剥了。”
她握住李照的手，掌心一翻，一手的松子仁尽数倒到了李照的手心里，又起身，拍落了身上的松子壳。
“这夜也太长了——”
她起身，拍落了身上的松子壳，伸着懒腰打了个呵欠，“我困啦，去睡啦。”
说完，便轻轻巧巧的跃下房檐。
“阿梨——”
李照突的起身叫她。
“啊？”
谢初梨回身仰头看着他。
夜还很深，远山之外炸开一片烟火。
李照站在房檐上，疏忽间那身清瘦风骨也像是被那遥远的火光给照亮了。
他的手里还握着松子，凉风许许穿过发梢。
他微笑道，“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