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玉泠璇还没过上几日安生日子,张莲卿便病入膏肓,连正常的行走都很难做到,日夜快要将肺给咳出来似的,到后来吐血都成了常态。
“诶,你们说咱们少夫人,也真是命苦,这才过门几天啊……说不定啊,她和少爷根本没有圆房呢。就像是守了活寡似的,白费了那么标致的一张脸。”
“虽然名义上是少爷的正妻,可地位还不及我们这些夫人房里的下人。我说句不中听的,若是少爷日后有个什么……她啊,就等着被赶出府或是留着伺候老爷夫人吧。”
这婆子们凑在一起,准没好话。其实不必她们说,玉泠璇心里也明白,这府中的人,多是拜高踩低的。
张莲卿虚弱道:“泠璇,我是不是没多少时日了。我死后,母亲绝不会让你改嫁的,你也……别想动这样的念头。否则,我就是化身厉鬼,也定不让你们安生。”
“你说什么呢……医师说了,你的病原不打紧,是有治愈的可能的,都是你平日里思虑过多,费了许多精神才会加重。”玉泠璇为张莲卿掖好被角。
“我的病怎会突然加重到这一地步……莫不是你和白澶合起伙来,想要置我于死地……你二人想要从此双宿双飞,咳咳……”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样的话!”
这样的争吵,好在并未持续多久,因为张莲卿最终还是撒手人寰了,没能熬过这一年的冬天。
灵堂前,玉泠璇身着缟素,在公婆、小姑子及众人的哭声中,她也象征性地掉了几滴眼泪,却不是哭这位早亡的夫婿。
她是在哭她自己。
张莲卿濒死时,不停地倒着气,呼吸这样艰难了,却还是拼凑出一句话来——“窈娘……不许改嫁。”
这句话是说给玉泠璇,也是说给父亲母亲的。玉泠璇知道,未来的日子不会好过,她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没有人能够将她从张府救出来。
就连时常跟在身边的丫鬟,也都是张家的人,玉泠璇在张府,没有自己的人脉,这才是最可悲的事。
“嫂子,你这做的是什么啊,一点滋味都没有……我没有胃口,你去重新做一份吧。我要酸甜口的。”张桃努起了嘴,她将筷子掷在碗上,发出了清脆的“啪嗒”声。
这筷子骨碌碌地就掉到了地上。张桃娇笑道:“大嫂,你捡下筷子,再给我换一双新的来。谢谢大嫂。”
这样的使唤,落在公婆眼里,没有任何不妥。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玉泠璇本就是给他们干活的,张桃能违心地唤她一声“大嫂”,已是给了天大的体面。
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哦对了,大嫂,如今大哥已经不在了,你一个人住着那么大的房间,也显空旷。倒不如另选个适合独居的卧房。”
“不劳小妹费心,我现在这样就很好,里面还留了些夫君的旧物,还可守着我们共同的回忆。”玉泠璇扒拉着碗中的米粒,给张桃重做了一份菜后,桌上的肉菜竟都被一扫而空,而自己碗中的米饭早就凉了,她实在没什么胃口了。
接下来的三年,玉泠璇极少出门,主要是为了避嫌,她现在一个守寡的女人,总抛头露面的,难免有人说些闲话。即便是这样,她的婆婆也还是不放心。
妇人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为了让玉泠璇一辈子为奴为婢,伺候他们张家的人,她在左邻右舍间传播了不少谣言。什么苛待公婆,谩骂小姑子,不守妇道……
偶然的出一次门,玉泠璇都要忍受那些炽热的目光,似要在她身上烫出个洞来。
甚至还有些信以为真的男子,上前就想要借机揩油,连着丫鬟都要受辱。
张白氏假惺惺地安慰了几句,这事也就算翻篇了。可几次三番下来,玉泠璇所受的屈辱只多不少。终于,在一个夜晚爆发了。
“母亲,我没有做过的事,您为何要强加在我的身上?外面那些人都是怎么议论我的……您真的不知道么?还是说,这便是您希望看到的结果?”
“你这是在和你的婆母说话么!玉泠璇,你别忘了你是我的儿媳!”
“来人啊,少夫人言语无状,脱下她的衣衫,换上你们平日穿的,送到下人房里去,以后就别摆什么少夫人的架子了,吃穿用度都和你们一样。”
看着张白氏丑恶的嘴脸,玉泠璇方才知道什么叫做“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
脱去了华丽的衣裳,吃着味如嚼蜡的饭菜,她最后一点尊严都被踩在脚下。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所有人——她现在连张家儿媳的身份都被褫夺了么?人人都可以将她践踏,且无须担心后果。
“咳咳……”玉泠璇瑟缩在狭窄的小床上,身上只盖了一层薄毯,那毯子上的绒毛稀疏,冷意从身上渗到骨子里,心也就跟着失去了知觉。
还不到半年,玉泠璇就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她染了风寒,却得不到治疗,连汤药都得不到半碗。张家全当没了玉泠璇这个人。
她和张莲卿倒是同样的归宿,都没能熬过冬夜。屋外雪花飘落,张桃她们围着火炉烤鹿肉,香气漫溢了整个房间。下人房内,玉泠璇手中攥着一个风干了的馒头,床边一个茶碗里还剩薄薄一层浑浊的水……
她离开时,嘴角含笑,不是安详,而是释然。若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她一定会选择不一样的人生,至少不要让张家过得这么逍遥快活。
月光如水,似听到了她的心声……
……
“王爷,您看那边……是不是有位女子?”
少年指着不远处的一道倩影,冲马上的男子说道。
“嗯,你去看看。若是还有救,就处理下伤口,回府医治。”男子淡漠道。
“还有鼻息!她应是一路从山坡上滚下来的,所幸这儿树木繁茂,有了缓冲,救了她的命。”
“来,姑娘,喝点水吧。”
“嗯……咳咳……”
女子并未彻底醒来,只是嘶哑着嗓音道:“张莲卿……你迟早会死在我手里……”
她似是被魇住了,这句话反复说了多次,也未见她醒来。
“她说什么……”
少年凑近了细细听去,讶然回应王爷:“她说,张莲卿迟早会死在她手里。”
“呵……想不到,本王还救对了人。带回去好生医治,我倒要看看,那厮是如何得罪了这位姑娘。”
再睁眼时,玉泠璇看到了陌生的天花板,张家就已然很有排场了,可和现在的房间相比,还是稍逊一筹。
我不是……死了么?
玉泠璇伸出手,翻来覆去地看,脑子里却多出了一段记忆。
张莲卿的病奇迹般地好了,并没有死在那个冬夜,说是京城来了个神医,张家不惜花费千金万金聘请。而这人一旦恢复了正常,就嫌弃起了当牛做马的发妻。为了稳固张父在前朝的地位,张莲卿须得和洛灵郡主结亲。
“姑娘你醒了。不知姑娘名姓?”说话的是个俊朗男子,他是隔着一道珠帘和玉泠璇交流的,也不算是逾矩。他似是担心玉泠璇多想,忙解释道:“哦,这两日都是侍女们在照顾你。我不过是将你带回王府。”
“小女子玉泠璇,多谢王爷救命之恩。”只看他身上穿着的华贵衣衫,就知他应是这王府的主人。
“我是尊逸郡王苏宸宇,玉姑娘在昏迷的时候,似乎提到了一个人的名字?”
“王爷既救了奴家,我也不应有所隐瞒。张莲卿是我的夫君。我自幼便服侍在身边,他病重多年,近来得了神医救治,终于大好,却盘算着娶旁人为妻,又不好休了我,怕被人说他薄情寡性,忘恩负义。”
“于是……他便和公婆、小姑子一起,意图制造我不慎坠崖的假象。是张莲卿推我下去的……”玉泠璇忍住落泪的冲动。算起来,她也是死过两回的人了。
第一次是在下人房,第二次是在山下。
或许真的是月亮听到了她的心愿,给了她重新选择命运的机会。
她不在意为什么历史没有重演,而是发生了偏轨。正是因为如此,玉泠璇才更能体会到张莲卿的本性,恶心的令人反胃。原来身上的病痊愈了,心上的蒙昧却依旧。
“既然能活下来,便是老天给了我机会。我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
“这倒是巧了……玉姑娘和本王的目标,是出乎意料的契合。玉姑娘,不知你可愿和本王合作?只是教他们受一点挫折,怎能对得起你受过的苦楚?何不看他们大厦倾颓的那一日?”
苏宸宇的提议很难不让玉泠璇心动,毕竟她再怎么想要复仇,都苦于和前朝没有一点联系,可苏宸宇不一样,他是郡王,是圣上的臣子,也是皇室成员。
“张恪礼在皇兄还是太子时,就是朝中太子党的一员,可谓是皇兄的心腹大臣。如果不是张莲卿多病,他早巴不得求皇兄将郡主指给自家长子。”
“原本我与皇兄的关系虽不算特别亲近,但也总还是有昔日的情分在。若不是张恪礼受了同僚贿赂,在皇兄的耳边吹风……”苏宸宇脸色骤冷。
玉泠璇稍加思索,笑应道:“王爷问我愿不愿,怎知此举恰合我心?在张莲卿他们的心里,我早就是一个死人了。这样的我留在您的身边,您既有办法护我周全,我做起事来也可掩人耳目。您只需给我个不起眼的身份就好。”
“那便侍女吧。这几日你好生休养。本王还有要事处理,就先行一步了。”
望着苏宸宇的背影,玉泠璇如释重负地重新躺好。上一世,最大的笑话就是——她的夫君名叫莲卿。莲卿,不怜卿……这一世,她不会再妥协。无论是张氏夫妇,张莲卿,还是张桃,她都要他们为当日的决定而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