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逃亡
秦建元十九年,晋太元八年,少见的,这一年华夏大地上只有两个年号。
不过就在昨日,淝水西岸那一场旷古烁今的大战,将这份偶然的幸运砸了个稀烂,这一次,命运没有像往常那样眷顾天王苻坚,而是一次性收回了往昔所有的馈赠。
“阿坚连牵三十年,后若欲败时,当在江湖边”
淝水之战,前秦大败,苻坚只身北逃,一战而天下崩!
……
十一月,正是淮南地带难熬的时节,来自极北的寒流裹挟着凛冽干冷的空气一路南下,在这里与东南暖湿气流交汇,造成了一种独特的刺骨阴冷,折磨着这片天空下的每个人,只不过那些散落在野地里的外乡人不曾见识过,以至于更加难熬罢了。
一处普普通通的乡间野地,长满野草的小路自雾气中延伸至此,左侧是一片山林,右侧似是一处小小村落,透过雾气,隐约间能望到几片断墙篱笆,南北大军对峙月余,周遭数十里的百姓怕是早就逃散地一干二净。
昨日惊天动地的战斗此时已经消散无踪,四周出奇的静寂,当然这种静寂不会保持多久,只是这世事纷乱里,黎明前短暂的空闲罢了。
“呼~嘶”
天还未完全亮透,暗灰色的浓雾里传来马儿低沉的呻吟,随即就被它的主人勉力牵着,显露出身形来。
马儿原本雪白的四蹄上裹满了泥泞,大抵是空气过于潮湿的缘故,亦或是脱战不久,黝黑的毛色上沾染的血迹尚未完全干透,呈现出略带鲜亮的褐红色,待其走过,便能瞧见马儿左臀上还插着一支折断的箭矢,创口处像是即将干涸的泉眼,随着肌肉的动作,渗出点点血水来。
牵马之人远看去是个高大壮硕的汉子,身上勒着几片的被打散的制式甲胄,此时左手捏着缰绳,右手紧握一把环首刀,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几声甲片刮擦,轻微又有些刺耳的响动。
待其走近,破损的头盔里,却是一张憨厚圆脸,虽然上面盖着一层红黑污迹,也能看出其不过十七八岁,甲片上的血污和泥巴都混在了一起,从多个变形的甲片来看,应该是挨了好几种武器的击打,手里的刀刃上也留有多处豁口,眼看是要回炉重造了。
睁圆的双眼里里满是血丝,正充满警惕地左右张望,胡乱挂在身上的战袍亦是肮脏不堪,只能从犄角旮旯里看出原本的白色,背上还插着三支羽箭,箭翎上凝结着丝丝血痂。
领头的马儿鞍子上还拴着一根缰绳,牵着另一匹马也走出浓雾,只见马背上绑着一个人,身上要紧地方裹着两层盔甲,只随着马儿颠簸,生死不知。
马儿终于还是不走了,任他如何拉扯,只是喘着粗气,前蹄无力地轻刨地面,辛苦作战一日又是整整一夜狂奔,期间根本不敢多作休息,早就耗光了它所有的力气,虽然那主人甩开追兵后已经下马步行,只是让它驮着几件兵器而已。
“好马儿,你走不动,俺也走不动了!”朱杆儿嘟囔着说完,轻抚了一下马脸,这日夜之间险象环生,此时歇息下来,倒是有些脱力之感,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战争带来的余波,身体不住地颤抖起来。
要说幸运,五胡十六国这种超级乱世里,哪有会有幸运之人,就算有也不会在这乡间野地里。可要说不幸,昨日狭窄的淝水西岸,前秦军队二十多万人整体溃败、自相蹈籍践踏之下,能带着袍泽逃出生天,也算得万幸了。
朱杆儿使劲压制住颤抖的身体,长呼一口气,他要把大战中沾染的气息全部呼出去。
眼看左近就是村落,却也不敢贸然走进,只把缰绳拴在树干上,撤掉马嚼子。稍作缓释,寻到林中一块还算平坦的巨石,将马上绑着的同伴平放上去,掀开甲胄,伸手在鼻子前试了试,对方皮肤冰凉,却还残留着一丝时有时无的气息,又比上次休息时更加微弱了。
“瑜哥,你先躺着,我去寻些干柴吃食,吃饱了咱们好回家……瑜哥”,他知道,拼命抢回来的同伴活不了了,随即忍不住啜泣起来,眼泪夺眶而出,一闭眼昨日山崩地裂般的大溃画面又一幕幕向他袭来。
天可怜见,他朱杆儿虽然长相雄壮,到底是个刚满十六岁的娃娃,八年前为躲避凉州战乱,举家逃亡到秦州,一家七口人,最后也只剩他带着小妹进了天水姜氏的坞堡,路上五次草草埋葬亲人,甚至最后一次亲手埋葬母亲的时候,都没有掉过眼泪,他从小就知道,这么个年月里,眼泪管个甚用。
唯独有些事情,不是个人所能承受,所能抗衡的,此时的朱杆儿全是像是被抽空一般,再也提不起半点力气,只在蜷缩在巨石边上无声啜泣,劫后逃亡之人,却是连穷途之哭也不敢大声的。
“啾啾啾”,没过多久,浓雾逐渐开始退散,树林深处竟传来几声鸟雀叫声,朱杆儿只呆呆地侧倚在石头上,也不管背后的箭伤,眼泪在满脸的黑灰上淌出两道印子,像是老家祁连山下干涸的河道一般。
躺在石头上的姜瑜,此刻内心却是纷乱如麻,他只是个即将毕业的普通大学生,毫无前途可言的某工科专业,还在进厂打螺丝和铁人三项之间犹豫,消沉郁闷之际心血来潮来了个骑行大西北,途中因躲避大货车掉进了渭河,再次醒来就到了这幅身体里,真是造孽啊!
别人穿越,就算不是王子皇孙,也得是富世子弟,这大货车一下给他干哪来了,这是什么时代,五胡十六国!来了不如狗,狗都不来。
唯一让姜瑜满意的就是这幅身体,天水姜氏的旁支子弟,虽然能比朱杆儿大上几个月,却远没有前者肥硕,按照此时的说法,修七尺有余,记忆里也被人夸过挺拔俊逸之类,自幼苦练骑射,尤其习得一手好箭术,在同龄人中也算个中翘楚。
二人是苻坚麾下的羽林军,今年七月前秦举国南下伐晋时,才仓促征召组建,更像是苻坚远离中枢后,随身带走的关中地主质子团,因为姜瑜家世尚可,再加上羽林军都统赵盛之先前在秦州做主簿,与天水姜氏相交甚深,因而拜得崇文义从,授幢主,带领二百来个和他一般大小的天水乡人,当初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个发迹求官的捷径,鼓噪一时,谁知能落得如此下场呢,所以说个人命运在时代洪流里,又算得了什么。
昨日的大战,晋军北府兵精锐强渡淝水,打崩了正在全军后退让出空地的秦军前锋(苻天王的神级操作),又一鼓作气驱赶溃军一路凿破中军阵线,临危之际,原主不顾生死,先是挡在苻坚乘舆之前,被弓箭近距离射穿,而后硬撑着不顾生死冲将上去,硬吃对面晋人小将的骑兵锤,被砸落马下的同时也将对方拽下马来,记忆也就到此为止了。
读完原主的记忆,姜瑜只想到那个史书里的群体——六郡良家子,勇武、昂扬、悍不畏死。作为后世来人,姜瑜对这个时代历史的了解,仅限于某站上的科普视频,原主为救苻坚这个氐人皇帝,不惜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按照他原本粗浅的印象,着实难以理解。
一夜之间朱杆儿带着他慌不择路地左突右冲,其实并没有脱离淝水太远。此时也容不得他多想,忽然之间,村落方向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是流水冲浇地面的声音,昏睡之际,他除了动不了看不见,其他四感反而更敏锐一些。
不太可能是百姓,姜瑜思如电转,大概率是晋人追捕溃军的小队,从昨日战场上溃逃出来的秦军,哪个不是肝胆尽丧,只会往山林里钻,谁敢躲进村子里睡大觉。
可恶!虽然姜瑜能感受到伴随着他穿越而来,这幅重伤的身体已经恢复如初,但还是动不了一点,像是大脑与躯体之间的接口线被人拔了!朱杆儿并未听到声响,依旧在发愣,也可能是睡着了,若是被敌人发觉,他现在这种状态,可是像极了砧板上的鱼肉。
“懒狗们都起来!主家定了赏格,抓到一匹马赏赐百钱,一个俘虏赏十钱!狗入的秦人,什么投鞭断流,牛皮吹得震天响,还不是让老子发了财。”那早起小解之人用鞭子抽打起来,大声喝骂不止。
朱杆儿猛的一惊,直跳起来冲到马侧,右手握槊,左手拿刀,躬身躲到树干之后。
“唏律律!”糟了!马儿惊叫一声,跳将起来。
姜瑜正全神贯注倾听着周围的一切响动,应该是马槊太长,林中不好摆弄,朱杆儿动作又太大,碰到了马屁股上的箭伤。
朱杆儿心知躲不过去,也不磨蹭,放下长槊,返身拿起弓箭,逃亡到坞堡不久,他便为姜氏牧马,二人结识也是因为他出色的马上功夫,朱杆儿从小便爱马上耍槊,箭术倒是一般,第一时间下意识得没有选择弓箭。
村落那边肯定听见了马叫,一阵叮里哐当、嘈嘈切切之后,窸窸窣窣地围了上来。十几个里只有领头的三人身上潦草的挂着几片秦军铠甲,不伦不类,武器倒是人人都有,可落在后面的几人握矛的姿势跟拿锄头一个样,前排几人比较专业,竟然还拿着捕兽的绳网。
危难之际,朱杆儿哪里还敢有半分犹豫,选了前排一个身材最高大的,待对方靠近,马上松开了早已瞄准的弓箭。
“啊!”羽箭直直贯入胸口,再没有发出多余的声音。
“张典计,俺瞧得清楚,就一个人,后面那石头上还躺着一个,两匹马,可高可壮哩!”
“嘿!落单的胡狗还敢还手!尔等一起上,他还能都射死不成!弓手呢,给我射!招子放亮些,休要射到老子的马!”那典计有些气急,似乎不愿意在这里耽误时间,连连催促起来。
朱杆儿躲开对方两名弓手的还击,又连射几箭,这次对方有了防备,却只射中一个,还没死透,躺在地上哀嚎不止。对方此刻已经冲到树林边缘,三面围困,不到二十步了。
不能扔下身后还有气的瑜哥,林子里上马也施展不开,朱杆儿只能扔下长槊,左右各持一把环首刀,深吸一口气径直向中间冲去,那典计就跟在包圈外五步之内。
朱杆儿只低头猛冲,二十步的距离,也就在几息之间,对方弓手根本来不及反应,而迎面的三人只是下意识地往中间聚集,离长矛还有两步,朱杆儿猛地一跃,左手持刀荡开对方三人将刺未刺的长矛,右手刀已经送入中间那人的喉咙之中,透背而出,随即发力右扫,竟然直接切开了那人的半个脖子,尚有余力的刀尖又划开了另一个人的脖颈动脉,猩红的鲜血喷涌而出,朱杆儿抡起左手的刀子,又用力劈砍下去。
剩下一人慌忙之中抬手抵挡,只听咔嚓一声,长矛应声断裂,却也改变了环首刀的去向,一下子砍在对方肩甲上,断成两节,朱杆儿也不犹豫,抬手就把半截断刀掷向躲在后面的典计,同时抬脚踹倒已经被砍得趔趄的对手,刚要上前补刀,后背的箭伤突然一痛。
“抓住绳子!”朱杆儿掷刀之际,右侧身后一个中年汉子甩出绳网,厉声大喊。
更左边的小孩约莫十岁,是个机灵的,接起绳索绕着树干就跑。朱杆儿来不及回身去砍绳索,这种捕兽的绳网哪里是一时半会能砍断的,只能继续前冲以防止被绳网缠住全身,奈何后背插着的羽箭已经被挂住,强行扯了出来。
“啊!疼疼疼!”朱杆儿强忍疼痛,那典计倒叫唤起来,腿上插着断刀。“快!快给老子网住他,胡狗恁地凶悍!你们不是捕过大虫嘛!哎呦呦”
须臾之间,两死一伤,对方明显被震慑地不敢上前,只有两三个猎户出身的死命拽着绳网,此时混战在一起,弓手也失去了作用,一时之间,局面起来僵持,竟有点像老鹰捉小鸡。但这种僵持明显是不利于朱杆儿的,拖得越久,震慑作用就越小,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动静这么大,引来晋军真就走投无路了。
朱杆儿心知不能再拖,瞅准机会,再次向那典计冲去,前面挡着四个矛都拿不稳的瘦弱农人,不足为惧。这次他没有再用力挥砍,只用左臂一览夹住几支矛头,就着冲刺的惯性用力一推,四人便都仰面倒下,那典计正瘸着腿往后急爬,再有两三步,就能解决掉。
突然朱杆儿脚下一沉,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竟是倒地的农人不顾死活地拽住了他的右腿,就差了这么两息时间,绳网裹了上来。
“典计,走,走啊!”
一阵慌乱过后,五个汉子分开左右,如拔河一般勒紧绳网,朱杆儿被网在其中,彻底没了转圜空间,持刀的右手被死死缠住,连抬头都困难,更不用说背上再次被挤压撕裂的几处箭伤,一时剧痛难忍,又动弹不得。
那典计此时得意起来,叫人搀扶着走到了朱杆儿当面,似乎怕对方再次发狠,离着两三步便停下,“啖狗屎的秦贼,你倒是凶悍,还不是被耶耶我所擒拿,哼!”斜眼向左右一看,指了一个刚才没出力的瘦弱汉子,“你,上去把他耳朵割下来!看着不像胡人,这幅身板,肯定能买……”
话音未落,一道迅疾的箭矢从朱杆儿身侧钻出,一箭封喉,其力道之大,箭翎没入血肉。
姜瑜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