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杀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章 梦回锦绣楼

江南的仲夏,雨歇云收。

夜色像一匹待织的黑缎,星子稀疏明灭,仿佛谁在布面上挑灯点金。

偏偏这一刻,城南水月织坊的屋脊窜起赤焰,将夜空烧出了一道夺目的裂口。

————————————

沈如织站在人群之后。炙热的浪潮扑面而来,而她却感到彻骨的冰冷,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般,每一次的跳动都迟缓却又迅猛。火光在她的瞳孔中肆虐,扭曲着周围的一切,像要将她也一并吞噬。

火光映红了她的瞳孔,也灼痛了那灵魂深处另一段尘封的记忆——那是属于柳清婉的,同样在烈火中消逝的柳家荣光。

窗框里,一匹“九龙抟云”贡缎被悬作引信正快速燃烧着,金线在焰舌上翻卷,宛如真龙摆尾一般。——那是她沈如织耗去三年心血的孤本,亦是……她倾尽所有守护的柳家最后的荣耀与绝响。

耳畔喧嚣,有人惊呼:“这是天火降罚,沈家犯忌了!”

也有人低声:“听说是他们自己人放的,为了赚那个通判的一纸批条。”

随着火势迅猛,人群散去,只留下孤立的她,和那被火焰炙烤得扭曲变形的夜色。那些低语声,像毒蛇般钻入她耳中,冰冷地刻在了心底深处。

沈如织此时好似麻木了一般,听到这些话也只在心底无声记下,然后往燃烧的屋中慢慢走去:

火光映红了她的瞳孔,灼痛感瞬间撕裂了灵魂深处某道尘封的屏障——无数混乱的碎片尖啸着涌入脑海:乔家管事油腻的手指捏着她的下巴,庶母柳如玉将父亲泛黄的诗稿投入火盆时翻飞的纸灰带着火星,父亲被押走时枯槁绝望的回眸……还有,更近的,容淮那张在烈焰背景中扭曲、得意、无声大笑的脸!这些画面带着灼痛、窒息和深入骨髓的恨意,几乎将她撕裂。在此刻凝结成一点寒冰,冻结了所有情绪。

灼热逼近,长裙下摆已烤出焦痕。沈如织却忽然抬手,食指与拇指轻轻一捻,像捻断一根虚无的丝线,眼角不自觉的滑下一行泪来——

“若还有来生,我要用这双手织出天网,将所有负我害我之人,一网打尽!”

视线一黑,耳畔万籁俱寂。

合玲香的气味霸道地钻入鼻腔。

沈如织猛地睁开眼。檀木妆匣半掩,刺目的喜红帘帐垂在眼前。铜镜中,映出一张十六七岁的少女容颜,眉目如画,骨相清奇,尤其一双眸子,清澈得仿佛能映出人心底最深的秘密。此刻这双眼中,却盛满了惊涛骇浪般的困惑与难以置信。

榻旁喜娘捧着凤冠,正堆笑着教她俯身:“大小姐,辰时三刻便要上轿了,可莫误了吉时啊。”

沈如织垂眸,脉搏在指尖“嘣”地狂跳:今日——是三年前的嫁娶之日。烈焰中容淮那张扭曲的冷笑,与眼前喜娘谄媚的笑脸骤然重叠!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怎么回事?我不是……在火里……死了吗?容淮……织坊……这香气……这镜子……是梦魇?还是……

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混乱和惊骇,目光扫过熟悉的闺房陈设,落在窗外刺目的天光上——今日!是三年前那个决定命运的嫁娶之日!那个通向沈家覆灭、她最终葬身火海的起点!

前世的经历,如今成为她脑海中清晰的预警。那看似荣耀的联姻背后,藏着致命危机——上一世就在花轿与护送车马擦肩的一瞬,暗巷伏起刀影,水月织坊随即起火。沈家也在那场大火中败落,婚礼也没进行下去,后在制造局的帮助下制造出了第二个织坊,没想到三年后烧掉了凝聚她所有心血的“九龙抟云”贡缎,最终,也烧尽了她所有的希望与性命。

“母亲那里,我稍后自去请安,你先下去。”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将喜娘屏退。

掌心贴上凤冠冰凉的金丝之时,刺骨的寒意让她混乱的头脑瞬间凝定,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冰封的恨意与炽烈的决绝如同两股激流疯狂碰撞,几乎要冲破那看似柔弱的躯壳。无论这是黄泉幻境,还是苍天垂怜……既给了我重临此境的机会……

想到这,她霍然起身,眼中冰火交织,最终却凝成一句淬着寒冰的誓言:

“这一世,换我先落子!沈家的危机,柳家的血债,我一并来讨!”

屋外蝉声密集。沈如织拆下凤冠最外层的流苏,碧色料珠跌落,击在地砖上,发出了一串脆响。

随后,她抽出金剪,“喀嚓”几声,竟把大红嫁衣的拖尾剪去了半尺。细看之下,那布料纹样已被她改成连绵暗纹,形似火焰,却藏得极深——远看是繁复的缠枝莲,细观其经纬脉络,却分明是跳跃燃烧的火焰!。

这道暗纹有两层含义:

“火里藏莲”——时刻警示烈焰焚身之危,亦暗喻在劫火中寻求生机的决绝。

其特殊丝线与经纬结构,可在特定角度的月光下折射出预设的微光信号,成为隐秘的传讯符。

完成嫁衣改造,她拣起坚韧的丝线,将一卷薄如蝉翼的丝帛图卷——“九龙抟云”最核心的纹样稿,如同藏起一柄淬毒的利刃,细细缝进嫁衣内衬深处。——这曾是她“前世”家族的不传之秘,如今,它将是她复仇的利刃,也是重振家族荣光的希望。

门外脚步急。丫鬟小桃掀帘进来,面色焦急道:“小姐,夫人催得紧,花轿和迎亲的队伍都在正门候着您呢!”

“备马。”沈如织淡淡抬眸,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啊?”

“我要先去一趟织坊。”

小桃瞪大眼有些惊讶:“可是小姐,今日吉时——”

“吉时我要自己定!去取我平日里出行的那套骑装,再带上我让你备好的信物,跟我走。”

小桃对小姐素来敬服,她从未见过小姐眼中如此骇人的冰火之色,那是从未有过的决绝与锐利,心中虽惊疑不定,却也不敢再多言,匆匆照办。

辰时将尽,沈府门外本排好十里红妆,锣鼓喧天。街坊们都翘首以盼,却见朱门忽然闯出了一骑骏马——新娘子未着凤冠霞帔,反而一身利落骑装,外面罩着那件被裁短了的红嫁衣,长缎翻飞,竟比那花轿更惹眼,更添几分英姿飒爽。

“沈家小姐这是……疯了?”

“瞧这架势,怕不是被逼急了,要闹出什么事来!”

众说纷纭中,沈如织纵马破风。她故意选旁巷小道,避开了正街人海,直奔不远处的水月织坊。

织坊大门紧闭。沈如织翻身而下,鼻翼微动,一股熟悉的桐油气味飘入鼻中,再用指腹轻点门板,一股淡淡油腻之感从木纹缝隙渗出——桐油。

“果然有人提前设火。”她冷笑,这手法,与前世柳家被栽赃时,库房失火何其相似,简直如出一辙!

她取出掌心备好的硫磺纸,只在门闩轻轻一抹,便可破坏桐油的助燃。与此同时,又在门柱底部藏下了一段东西——那是专克桐油的草本纤维,一旦被引燃,烧尽即熄,隐蔽处浸过特殊药水的马兰绳还能中和部分桐油气味。

路上沈如织编了个理由告诉了小桃,小桃替她护着风:“小姐,万一......万一他们提前动手了,或者再有人来……”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颤

“所以要快!”

沈如织推门潜入内院,绕过主织室,在靠窗一处不起眼的暗阁里找到一只鎏金木匣。匣子极小,锁具却繁复,如迷你织机般精巧。她的指尖在匣子表面流连,仿佛有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她,一种刻骨铭心的熟悉感,让她心头剧震。

她深吸一口气,凭借着脑海中那段残存的、不容忽视的记忆,轻车熟路地转动机关——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里面静静躺着的是前世今生都未曾轻易示人的“凤纹骨梭”。

那是一支仅小指长短,通体由最上等的冰玉象牙雕琢而成的古朴梭子。它素净无纹,却在沈如织掌心散发出幽微的暖意,仿佛有脉搏在其中跳动。她指尖轻触,一股电流般的战栗传遍四肢百骸,一道银光如游丝般钻入掌心,与前世火场中紧握骨梭的灼痛重叠——此刻它却温润清凉,仿佛在回应某种召唤

唤起着一段尘封的、破碎的、属于“柳清婉”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在她脑海中拼凑出画面:

柳父温和的笑颜,柳家织坊里梭子穿行的轻响,他将此梭慎重交付她时眼中深藏的忧虑与期许……以及,柳家最后被倾覆的真相,乔家与庶母柳如玉的贪婪勾结,父亲柳致远被押赴岭南的绝望……

这凤纹骨梭,不仅承载着柳家“云凤织纹”的精髓,更是柳家最后的传承,以及,她两世命运的交织与救赎。它是通向某种隐秘真相的钥匙,也是她复仇的真正依仗。

她将骨梭小心地贴身藏好,重新合上木匣,放回了原处,如此一来,纵火之人即便得手搜寻,也只会以为真正的核心之物已被取走或在慌乱中遗失,而不会怀疑它仍在自己身上。随后又巧妙地布置了几个几乎看不出的挪动痕迹,仿佛有人仓促翻动过。

安置完毕后,两人迅速策马离坊。沈如织吩咐小桃:“速将这纹样稿送去醉春楼交予江山行,告诉他:‘天火既起,锦局翻盘,请君观棋,伺机而动’,他会懂。”江山行曾受过柳家恩惠,后沈家亦待他不薄,是她两世都可信之人,亦知晓她双重身份的些许隐秘。

“那小姐您——”小桃紧紧握着图卷,眼中满是担忧

“我另有去处。千万小心!”听闻,小桃重重点头,沈如织则是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我现在要去搅个天翻地覆!”

她折向官道,马蹄声远,竟是要回沈府正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