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一盏三百年不灭的古灯(4)`
于新南推开了他父亲家的门。于守忠正在看电视剧,他母亲林梅梅刚收拾完家务,问他是不是有啥事。这些都是顺在口边的话,一般情况下也没什么特别意思。
于新南说,爸,你听说陈狗儿老人不中用了没?不中用在这里就是代指老人下世了的意思。于新南没有说他刚才在大门外又看到了陈狗儿老人的阴魂这事儿,怕惊吓了他父母亲。老人们迷信,惊吓一下就可能病上身来,就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了。
说于新南的父母是老人,也是习惯上意义的说法,事实上于守忠和林梅梅也都还不够六十岁,是壮年人,都还精力充沛,强健得很。不过人生到此,作为农村人来说,已经算是走下坡路了,十年一大变化。陈狗儿老人不也就是七十出头多一点么,说不中用就不中用了。
于守忠当然没当回事,别人家的事情,非亲带故的,听听也就好了。于守忠漫不惊心地说,这么大的事情,还能没听说么,今晚就停灵了。林梅梅说,我听你媳妇说了,还是你把老人家从红土涯下弄回来的?
于新南嗯了一声。林梅梅说,你媳妇都说了。下午我去你家要个东西,你媳妇说了一遍,还说你大日头下看到了陈狗儿老人的魂。老人们说过,只有人将死之前,有的人的魂魄能先一步离开皮囊。这是你流运低沉,才看见了。近来你当心吧,那也别去,别以为自己是年轻人,就什么都不相信。
林梅梅话里说到的,老人们说过,指的是家里和村里的上辈人,这里的意思就是,一种说法都是有根据的,是老辈人的见识,不是空穴来风。是忠告年轻人的话。
于新南当然深具时代人的特征了,迷信的说法,大凡年轻人都听得漫不惊心,左耳进右耳出,他们和他们的父母代,有着显著的不同了。那怕于新南己经亲身见证了人有魂魄这件事,也还是不会被轻易吓着的,他们并不需要科学不科学的解释。现代文明的影响力巨大,没几个年轻人还那么封建迷信了。
于新南只对他母亲的话点点头表示尊重,心里什么态度,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于新南现在是只想打听到他想知道的事情。
于新南说,爸,陈狗儿老人是怎么来到咱们村里的?于守忠微怔了一下,显然是感到意外了,说,好好儿的,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于守忠这会儿当然是想到了,今晚儿子过来绝不是闲着聊天的,一定是有用心了。
于新南笑说,说起来也是说闲话吧。陈狗儿老人咽气前,和我讲了他家祖上特制过一盏长明灯,随葬了那一代先人。至于是那一代先人,陈狗儿老人的家门里到底有多深的根,他己经来不及说了。和父母说话,不论什么动机,就是用不着拐弯抹角了。
于守忠揣摩着儿子究竟什么用心,想到他入了收古董行,有可能是想通过了解老陈家的背景,猜测他们的先人会不会传留下什么古董。于守忠万想不到,于新南感兴趣的还真是老陈家的历史和那盏如传奇一般的长明灯。
于守忠说,陈狗儿又不是咱们村的人,是石磨庄的,我怎么能知道人家的家史。我只知道是那个年代,咱们村外开了大工程,要修水库,县政府动员了全县五十万劳力,浩浩荡荡住进了周边好几个村里。石磨庄不仅属于咱们县里管,还属于咱们良辛乡管辖的村庄,那时候叫人民公社,石磨庄当然得响应号召派出青壮劳力。陈狗儿就是那时候来到咱们村的。
一段社会历史合着一个人的个人生活史,被于守忠从记忆的角落里慢慢挖掘出来。然而,于守忠可以详尽的说清那段宏大的历史,却不大能说清楚陈狗儿老人更多的个体史。
于守忠说,那时陈八斤还没出生,他父亲只有张泉喜一个儿子。他父亲叫张纯有,在你没出生前就死了,那时张泉喜才八岁。那时应该叫张泉喜他妈,正年轻,能不想再找个依靠么?我也记不准具体是怎么回事了,反正就是有人撮合,陈狗儿就照顾了泉喜他妈。后来就有了陈八斤。张泉喜也是陈狗儿养大的,才改了本姓,随了陈狗儿的陈姓。
于守忠努力搜寻记忆,也只能说这么多了。事实证明,他还没有林梅梅知道得多,这可是出乎于新南意料的。想想也不奇怪,女人总比男人舌头长,无论在什么历史背景之下,那怕日子过得再困难,女人也总是比男人更多爱说闲话,这是性别的差异,也与消闲的时间存在密切的关系。
林梅梅补充说,你妈我就是在那个时间,嫁给你爸爸的,第二年生的你哥哥,又三年生了你姐姐,又两年后才生了你。所以你比陈八斤小八岁,你哥哥和陈八斤才是一茬人。
林梅梅说,那个年代,不是你们现在的人,都是自由恋爱的,自己相中了,家里给你们修房娶媳妇。那个年代的女人很苦很累,八斤他妈比我还大几岁。用你们的话说,就是封建思想老脑子,是很难开窍的。半路就死了男人,那是最不幸的事情,生产队的年代,带着一个娃,家里没有了顶梁柱,挣不来生产队的工分,那是一天也活不下去的。
林梅梅说,你得先知道这个,才能想明白陈狗儿为什么和八斤他妈一说就合,那来的谁了解谁,更没有你们满意了的自由恋爱。那时的两口子说感情就是个笑话,只有过上日子了,心里的认与不认。一辈子过不好日子的两口多着了,陈狗儿怎么能和八斤他妈过好。更要命的是八斤她妈命还不好,在你还不记事的时候,就也死了。
林梅梅说,我听村里人说过,陈狗儿也和人聊起过他们陈家的事,说在石磨庄,他们老陈家很大,分支很多,先祖里有人是大商人,做大买卖的。
听到这里,话题才触动到于新南心头的兴奋点,这才是他想知道的重点。于新南说,是晋商?妈,你说,他们老陈家祖上,会不会正像我们村赵姓人家的先祖那样?会不会比赵东家干得还轰轰烈烈?
于守忠这才转过脸来,看着儿子的脸说,想起来了,我也好像听人说过这事。咱们村里的老人里,应该有人是能说个大样的。至于他们是不是干过了咱们赵东家,不好说,因为谁也不知道具体的事迹。咱们村赵东家,那是流传着很多故事的,也敢他们陈家在石磨庄上,也流传下故事来了吧。
于新南的父母也就只能说出这么点知道的内容来,再说不出什么新鲜事来了。但于新南的问题还有很多,未免听得意犹未尽,却又没办法知道更多了,就离开了父母这里。
当然,那怕仅凭这一点的第一手资料,于新南也是可以大至理顺陈狗儿老人后半生的个人历史了。但是,陈狗儿老人来到大阳河村时,就己经三十多岁,很显然是超过了婚龄的光棍汉。
为什么在他适婚的年龄就没有成了家?石磨庄村的老家,还有陈狗儿老人的什么亲人?石磨庄的陈姓人家到底有多少?陈氏家族会分化出多少个分支来?历史演变到陈狗儿老人他父亲这一代,又是个什么状况了?
这些问题,却还需要于新南去调查研究。于新南心里己经酝酿一个计划了,在自己村里调查,不可能有更多的信息浮出水面了,不如直接到石磨庄去调查,或可会有更多意想不到的收获。
石磨庄村和大阳河村地理方位上,处在良辛乡的东西两个边沿。一般情况下,两个地方的人基本上就不存在交流的情况,也从来就不存在互相通婚的状况,大阳河村没有一个人的媳妇是石磨庄村嫁过来的姑娘,当然也从没有一个村里的姑娘嫁到过石磨庄村。
要不是特殊的历史背景,恐怕陈狗儿老人这辈子都不可能来大阳河村转上一转。于新南这个年轻人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至今他也没有去过石磨庄村。尽管他收古董,比其他人跑的地方要多得多,也还是没想起来过,去石磨庄看看。
事实上于新南也不是不知道他们良辛乡还有个石磨庄,事实上应该说他少年时代,就知道石磨庄这个村在那个方位上。他在县城读初中时,就有两个同学是石磨庄的,却没有一个姓陈。从这一点上讲,于新南又怀疑陈狗儿老人的家族,是他想大了,有可能比不上他们村的赵姓家族。要知道大阳河村就数姓赵的人多,而今四分之一的人口,都是同一个赵姓的后代。
那张六柱架子床,于新南是在县城西关的一户居民家里发现的。于新南去那一片居民区收古董,走进了一个老院子里,看着那一院的老房屋,就有一种感觉。这里应该曾经是一片古老的四合院,现代人的城市建设,拆损坏了,因为一条小街不知拆除了多少家的老房屋。事实上这里曾经是一大片的明清建筑,现在已经面目全非了。
于新南在院子里吆喝,收古董。正屋的门敞着,有一个老婆子抬出半个身子来,问他收什么古董,要不要铜钱。于新南说,要,我看看,就走进了人家家里。
收古董五年来,于新南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知道应该因人而异采用不同的话术,有针对性地和他人展开不同的对话,才能有效地打动他人之心,达成自己的目的。当然于新南也练出来了察颜观色的本事,基本上从他人的态度上,就可以判断出来是什么性格的人。
比如眼前的这个老婆子,年龄应该在六十五岁以上,她的这种询问方式,己经表明了家里是有老物件的。不要以为老婆子可能只有几个铜钱,事实上这说明的是,她压根就没有把几个铜钱看做什么宝贝,真正的好东西可能就藏在家里,卖铜钱只不过是要看看你这个人是什么品质了。
于新南己经想到了,这样的老女人都不简单,不知和多少收古董的打过交道了。看起来没心没肺快人快语,心计都藏在心间。
老婆子从抽屉里给于新南翻出二三百个铜钱来,都装在一个盒子里,满满的一大盒子。这种情况并不常见,铜钱是古人的货币,存世量确实不少,似乎那个民家也能找出十个八个来。一下子就能弄出这么多的铜钱来,于新南还是第一次碰到。
于新南开始在铜钱里筛选他想要的。看来看去,大多数都是康熙钱,乾隆钱,光绪钱,少有几枚顺治通宝,咸丰通宝。于新南当然是知道一点钱币知识的,知道历史年代越久远的钱,某个王朝出过特殊状况,制钱未能及时流通,或者市面流通时间极短的钱,还有雕母钱等等,作为古玩买到手里,都能有利可图。
于新南也知道中国历史上最早的货币是贝币,是夏商王朝市面上流通的钱。到了春秋战国时代,则演变成了青铜材质的货币,叫做刀币,布币,环钱,蚁鼻钱。汉朝又出现了有名的五铢钱等等,也不过是一知半解了解了一点钱币的历史,没什么卵用,因为在他们这块土地上,根本就不可能见到那样的古钱币。
当然,于新南是收到过唐代的钱,宋代的钱,明代的钱,民间更多能见到的则一定是清王朝各个时期的钱币了。于新南很知道清代有几种铜钱最是具有价值,一是咸丰通宝,尽管制钱质量不乍地,图案还是很精美的,只因其存世量少而值了钱。一种是大清铜圆,一种是大清银币,还有天国通宝,还有民国的各种银圆。很遗憾,这几种钱都像传说一样,于新南一个也没收到过。
当然了,于新南收钱币只是他的开场戏,他最想收的是中国古代瓷器,这己经不是只想赚到钱的问题,而是他实在喜欢上了中国瓷器艺术品。于新南挑来拣去,拣出十多个铜钱来,问主人想要个什么价钱。
这个问法是很有意思的,想到了么?不要以为于新南己经送上了讨价还价主动权,就是叫你信口开河的,你开的什么口,暴露的就是什么见识,针对你的擒拿术跟着就会甩出来。你认为于新南还是个小白时,他己经初探了你的底线。
老婆子说,一个铜钱二十块吧,少了不行。于新南就明白了,这是狮子大开口,但也绝非虚张声势,而是有人己经可能出到过多少钱了。一枚珍贵的铜钱,究竟能卖出个什么价钱来,别说民间的寻常百姓根本就不敢想象,就是他于新南也是不敢想象的。
于新南的生意经是根据他们这些收古董人之间的交易状况,给客户制定心里价位的。他们之间的交易当然也高不到那去,品相很好的康雍乾三代铜钱,也不过才能卖到五十块钱,就以为很是赚钱了。倘若于新南有更广泛的信息来源,知道那怕是康雍乾三代的普通品相很好的钱都能卖到好几十块,稀缺的铜钱还能拍到两三万,都要自嘲一番算个什么行内人了。
五年来,于新南吃亏吃出来了名声,跟他打交道的收古董人己是不仅限于老王和老郭了,地方上,外省的,染指这一行的人越来越多,找到于新南门上来的人也越来越多。
于新南一听老婆子这么开价,就笑了,手掌一翻,哗啦一声,把那十余个铜钱便都撒回到了钱盒里。于新南说,大妈,你卖给别人吧,这个我要不起了。那老婆子也开心地笑了,说,多少钱,你总得说个价呀,年轻人你就不是个收古董的。于新南这才说,一个铜钱一块钱,还只有我这种人要。大妈,这不是古玩,我给你说个理听听吧,听完了你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铜钱就不是古玩么?显然不是,是收古董的人故意混淆视听,于新南要干扰对方的思维。老百姓不知道古董能值多少钱,但一定性为古董,就会认为很值钱。于新南说,大妈,我们只是顺手买几个铜钱玩玩,是有钱的买了去,给他们的小孩做装饰的,是取个吉祥如意,富贵在身的意思。你留着等个客人吧。
老婆子说,那你们能卖出多少钱?于新南说,这东西买到家里,并不是每个客户都会要几个,你不知道得在屋里放多久,才能等到一个想要的人。我是看你家的这些铜钱品相还不错,字迹还清晰,瞎买几个。能卖多少钱,我也不好说,我记得卖得最好的一个才卖了五块钱,千年等一回。
可以说于新南是完完整整编了一套哄骗人的瞎话,清康雍乾三代的铜钱,品相完好的,还是很有人收藏的。老婆子再精明,从那个收古董的嘴里,也是不可能探到一个实底的。最终,于新南如愿以偿,以每个二块钱的投入,买到手里二十个铜钱。
老婆子感觉于新南这人还是挺实诚的,因为过去她买出去的铜钱,也就是一块钱一个。于是,当于新南问她家里还有什么宝贝时,老婆子就给他找出一堆盘盘碟碟来。于新南眼晴一亮,这一堆的盘子里,果然看到了他想要的好东西。这还只是个前戏,于新南怎么都没有想到,就在这户人家,还有着令他大开眼界的大件儿古董六柱架子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