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精神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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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一个人的精神聊斋(29)

鱼亮的丧事也只有落在王鑫的身上来操办了,寒酸是寒酸了点,尽了心尽了力,说得过去了。

我们把鱼亮的棺材抬到小广场上,灵棚是有的,八音班是有的,当然先生,斋公也是有的。主持事务的先生就交给了村里的杨老二,诵经的斋公是杨老二代找的,没有要红白理事会的人。

节省一点是一点吧,王鑫从此还得担当起更多的责任,图什么排场,讲什么面子,活着的人还要生存,日子还得继续。王鑫又不是什么老板工头富裕人,都是平民百姓,马马虎虎过吧。

鱼亮生前这样一个人缘极好,服务过太多村民的人,事上喊一声,谁还会说不帮忙。

这是鱼亮还能在村里停留的最后几个小时了,发丧的时间定在了下午一点。上午十一点钟开饭,一切准备就绪,我们都聚在了灵棚之下。

尽管平日里村里的人口不多,凡有大事时,那怕是己经住了县城小区的村里人,那怕是在外打工的青年人,除了特别情况例外,都还是会回到村里来,该帮忙帮忙,该随礼随礼。村里人还是念鱼亮生前的为人处事的,所以今天还是足够热闹了。

乐宝在事上领了香烟,来到灵棚下,吆喝一声,凡所抬棺的哥们集合了,每人只有一盒香烟,不能嫌少,特事特办,让我们送送这位好兄弟最后一程吧!永别了,兄弟!

乐宝眼里噙着闪亮的泪花,对着鱼亮的棺材深深鞠了一躬,我和小七赶忙上前,也深深鞠上一躬。其余五个己经在棺材前拴绳套了。

是的,鱼亮家亲戚不多,什么经济条件,大家也都是清楚的,谁还会干出那没人情味的事来,去争取那三合五合的香烟。

杨老二手持麦克风站在灵棚前开始主事,吆喝道,祭奠鱼亮的仪式正式开始,执事者各执己事,就位!

灵棚下,只有鱼亮的姐姐一个人再痛哭,小七走过去劝说一番把她拉到一边,小七心里酸酸的,眼中就流下泪来。我们八个抬棺的将杠子穿过绳套,准备停当。灵棚被其他人一片片卸下,鱼亮的棺材又裸露在太阳下了。

斋公诵起经文,我听到了他念的内容,弥陀佛,一阵梦黄粱,人生不久长,我眼中就滚下泪来。我们都知道这个程序还得一会儿,诵完经,奠过酒水,烧过纸,八音班才会接着吹打,唱歌的才会给鱼亮唱起来,然后,我们这些抬棺人就会在一片悲声中,将逝去的人抬走。

我擦去泪水,走到杨老二身边,小声说,杨先生,等会读过祭文后,不要急着吆喝起丧,把后边的事交给我来办。杨老二显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问,你要干什么?我说,我今天要亲自给鱼亮唱支歌,送他上路。

《送你上路》这支歌,己经成为每一个丧礼上最后的必唱的节目,当然是由丧家雇用的演出者来唱的,在这支悲伤的歌声中,抬棺人己经将杠子压上肩头,一声吆喝中抬起逝者离开。也就是说,逝去的人就是在这曲悲伤的歌声里,被人们送出山村,送到坟地上去。

我的意思是,今天我要破这个例了,我既是抬棺者,也是为鱼亮送上这首歌曲的演唱者,发丧的事就得暂停一时,就不能同步进行了。好兄弟,这个村里,只有你和我爱唱,今天,我就唱给你听。

杨老二听明白我的意思后,毫不考虑什么就同意了我的要求,笑说,兄弟情深,应该的。你去再跟唱歌的演员说一声吧。

我走到放音响的八音班那边,那两个唱歌的演员随时准备着为逝者献唱。我当然认识这个八音班的主事者,也就是他们的头,很年轻,吹得一嘴好琐呐,打得一手好鼓,叫陈远鸣。

我拍拍老陈的肩膀说明白了我的意思。陈远鸣笑起来,你还有这个本事,咋不早说,跟着我干吧,有情有意,你的鱼亮兄弟该笑着离开了。他也是认识鱼亮的人。那个唱歌的演员冲着我笑了一笑,好啊,我省事了。

不一会,诸事毕,杨老二向我招招手。围观的人群还没有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事情,抬棺的小伙们先忙起来了,乐宝却没有看到我在那儿,就爆了粗囗。

我接过杨老二手中的麦克风喊了一声,兄弟们,且慢,我有话说。乐宝回头一看,愣住了,我要干什么?其它人也停止手忙脚乱,向我张望过来。

我说,兄弟们,听我说几句。今天是我们送鱼亮上路的日子,我要给鱼亮献唱这一曲《送你上路》,希望兄弟们理解我的心情,一起来听听这首歌,然后我们再忙起来。

我不管兄弟们会怎么看我了,惊讶也好,嬉笑怒骂也好,是他们的事。我对着麦克风吆喝一声,起伴奏!悲伤的旋律就飘到每一个人的耳际,我不用酝酿什么情绪,我的情绪己足够悲凉,如秋风席卷苍茫大地。我不用唱他们写好的歌词,我要即兴演唱,唱出世事无常,唱出凄凉悲苦。

送你上路,送你上路

告别这百味的尘烟

我们送你去寻找幸福

在那一个世界里

我们希望你没有痛苦

希望你风流倜傥洒脱自如

希望你顺风顺水

日子富足

送你上路,送你上路

今天永别父老乡亲

永别依恋不舍的故土

擦干你悲伤的眼泪

抹去心怀中那许多酸楚

奈何桥上停一停沉重的脚步

望乡台上回回头

杜鹃声住

送你上路,送你上路

带上浓浓的乡愁

记住故乡人事一草一木

常念兄弟们的思念

常念养育了你亲切的父母

常念亲亲的故园深沉的黄土

慢向蒿里挥泪

人生如露

送你上路,送你上路……

开始村里人不知道我能唱成个什么样子,还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以为我只是想出个风头。当我字字血句句泪唱到他们心灵深处,触及到了每一个人的痛楚时,一时尽皆寂然,所有的目光全都聚焦到了我的身上。

我唱完最后一句,人们还没有回过神来。小七惊讶了,乐宝失声痛哭。我对着麦克风喊出那一声,起灵!大家才豁然惊觉,尽皆失态了。我把麦克风交给杨老二,走向鱼亮的棺材前,将杠子压在肩上。就听乐宝一声大喝,起!鱼亮就被我们风一样卷去。

我们发了鱼亮的丧,小七说,咱们这些兄弟们,现在看起来还算我最富有,走,咱们聚一聚,喝杯酒去。我说,小七也不是当年的小七了,胡子拉碴,也成老七了。明天是不是就要出工了?

小七说,不干不行啊,去年才在北关给孩子买了房,接下来就是要媳妇了,一屁股的债务。咱们老百姓的日子没有个熬头。乐宝说,那你还请兄弟们喝什么酒,省下几个小钱吧。好酒没有,差不多的酒我家里就有,别破费了,脸面不值钱,到我家喝去。

酒桌上,乐宝灌满一杯,仰脖子就尽了,也不劝人。我当然不会在意什么,我们之间,谁是什么精神状态,谁不明白谁。别说这是自由率性,乐宝的心里流着苦水。我给小七斟满了杯。乐宝这才打开冰箱,端出两个小菜来。小七都有些看傻了眼,说,乐宝,你就是这么喝酒的?

乐宝说,小七哥,大惊小怪了,一个抱着聊斋志异睡觉的光棍汉,还能怎么给你风雅来。小七便知道我们己很是生疏了,有家和无家的人就这般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小七想着该说什么话。

乐宝说,小七哥,你虽然还是咱们村里人,咱们也还常打打电话,到底一年中见两回面都难,见你一回,都要像见外星人似的了。不管活得怎么难,你都是顺着正常人的方向去了。不急,不躁,干劲冲天。你看我混了个什么,这屋里也就这台冰箱还抢眼。说起来谁家没有?我这也不是赶潮流的,也赶不了什么潮流。若不是想着开门来就能吃上现成饭,这些东西我才不会去买的。

我说,小七,你到底回到家里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想不起来我们这些人是怎么过日子的。他这是做一顿吃一天,能不用冰箱么。小七当然是个正经人,听着我的话直摇头,说这可不行,这可不行,时间长了,你会吃垮自己的,这种生活方式太不健康了。

小七说,我知道鱼亮活着的时候是怎么过日子了,也是这么过的吧。端起酒杯品了一小口。我说,小七,你说错了。鱼亮可是绝对的精致人,是心里不痛快害得人不人鬼不鬼了。小七又问我怎么过日子?我说我妈还能做饭,家里也还有生机,还马马虎虎。

小七沉默了。

这顿酒喝不出热闹快乐的气氛来,我们的话都有所节制,能不说的就尽量不说,谁也怕触碰了谁的不痛快。我们过去当然不是这样的,哥儿们的时代真的过去了,如果没有什么必须要办的事情,是需要哥儿们出手的,坐下来己经很难再像哥们了。

乐宝说,小七哥,再喝一杯酒,你就回家吧,明天就出发吧。也许今晚鱼亮会在梦里和你见个面。小七说,鱼亮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我媳妇说的,不知是真是假,听说鱼亮娶了鬼亲,你们两还参与了?

我说,你媳妇听谁说的?小七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这几天,村里己经有好几个版本了。大概都是因为那个山梨花仙子来救过鱼亮他爸的命,又听了鱼艳哭诉了一个什么梦,鱼亮就死了,又说你两夜里去小神坡找人,一去就半夜都没回来。脑洞大的人多了,就编出故事来了吧。

我和乐宝都没想到各种传言会传得这么快,说不来明天我和乐宝就又会成为一个鬼故事的主角了。传吧,我们正想听听呢,传得越神越好,我写故事时就省得烧脑子编了。

我说,小七,是真的。

乐宝似乎还想说点别的,可想一想,吐出来的也是这三个字,是真的,搞得小七倒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我说,小七,你忘了么,我们的少年时代,和鱼亮可是一起在小神坡下见过一个婆婆的,现在能告诉你了,她就是小神坡的桑婆婆。

小七怎么会忘记那个事件,一杯酒下肚,兴奋起来了,说,小龙哥,我听说就是这个桑婆婆给鱼亮主的鬼婚?我打断了小七的话,说,纠正一下,小神坡下,全部是我们先人的灵魂,鱼亮媳妇,也是一个灵魂。

那知第三天晚上,小七就从南方打过电话来,说他出门的那天晚上,鱼亮真的来过他的梦里,他还见到了马燕燕,真的很不错。小七说,老子算信了,小时候见神,这时候见鬼,不,见灵魂,这天下真他妈的扯淡了,满地衣冠一半鬼,阴阳隔世都是人。就让小神坡的神保佑咱们村吧。我说,小七,你的灵魂一夜间升华了。

出过了丧后,王鑫先回了家里。本来打算两口子一起回去的,鱼艳看她父亲的精神状态一直都不能从悲伤中好转一点,只好住下来多照顾些日子。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心。鱼艳想到以后老人家要继续在村里过活,十有八九会出大问题,便劝说着想带到她家里去。不料想老人家坚决拒绝。最后还是邻居也参与了劝说,老人家才含着热泪凄凄凉凉搬离了故居。

老人家对故居的感情太深厚了,那是生活了一辈子的家呵,从红红火火,到凄凉衰败,就仿佛是一夜之间的事情。世事之变化,岂能预料。老人家在被扶着走出小院时,悲伤的那个情形,令邻居不忍相顾,到底敌不过一把大锁,锁上了散尽烟火气息的小院,也锁上了百年人事的沧桑。当我站在院子外隔着门缝向内张望时,说不尽的凄凉袭上心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叫我伤感不己。

老人家在鱼艳的精心照料下,也没有再活够两年,就那么悲观地消沉了下去,最后带着深深的遗憾撒手尘寰,死不瞑目。能不遗憾么?一辈子就养了一个儿子,在这人世间还绝户了。鱼亮即使在那个光明的世界,能养下十个子代灵魂,又于这世俗世界有何益处!世人看的是世俗的烟火,我们只要活在这个人间,就避免不了接受世俗的评价。

王鑫的日子本不够宽裕,老丈人过世之后,他担当不起责任也得担当,加上丈母娘,鱼亮和马燕燕的棺木,他一下子出了一回罕见的大丧,八万块钱花出去,才算是将鱼亮一家四口安葬到了坟墓里。这场人间悲欢,至此彻底落下帷幕。当然这是题外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