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精神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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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一个人的精神聊斋(27)

我离开了乐宝家,乐宝的话还在我的耳边回响,一个温馨的画面生动地呈现在我眼里,像梦一样。山梨花仙子抱紧鱼亮老父亲的身体,用一方手帕,将老人眼下的血痕轻轻擦去,就像女儿一样,温暖着一个老人的心扉。

是的,是山梨花仙子救回来了鱼亮老父亲的性命,她有这个能耐,只需要一口仙气,就可以使人起死回生。她见不得这人间的疾苦,她看不得这人世的悲惨,她要尽力所能及,还给人间一个春天。

老人是苏醒过来了,是不再悲恸地大哭,可又怎能抑制住心头巨大的悲伤,那两行老泪还是要继续淌下来的,只不过变成了沉默的泪流,无声的悲伤。山梨花仙子不厌其烦地开导他,宽慰他,又怎能一时三刻之间,就抚平一个人心间的巨大伤痕。

鱼亮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床上,是的,从今天开始,他就再也不会疯癫了,再也不哭,再也不笑,再也不歌不跳不闹了。是的,从今日始,这个小山村里,一个好青年就要永远消失了,这个人世间,就再也没有这个苦人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终究得作蒿里行,得唱薤露歌。鱼艳噙着泪,将一块白布轻轻覆盖在了鱼亮的脸上。

是的,老人是肝肠寸断地乞求过山梨花仙子,姑娘,我知道你有本事,救救我的儿子吧,救救我的儿子吧,他还不能死,他还不能死啊,活得再艰难也得活下去啊,你说是不是?咱们这个日子,也不是一天两天这么过着了,怎么就不能活了?你总得送走你老子,才是个结论吧,你说这能算个结论么……

鱼亮老父亲当然不知道山梨花仙子是个仙女,但是听到了邻居们的窃窃私语,也听到了鱼艳焦急而歇斯底里的一声声呼唤。他觉得他是轻飘飘地就离开了这个家,像飞起来一样上了云端,云端有一条不知通往那里去的天路,有个姑娘突然就出现在他面前,笑盈盈地把他拉了回来了。他悠悠然醒过来了,才知道被一个从来不认识的姑娘抱在怀里,感觉到正在为他擦去泣下的血痕,还有痛苦的泪水。

他开始意识到他刚才是离开了人间,是这个姑娘把他救了回来,像一场梦。他开始有记忆了,云端的那个姑娘和拥抱她的这个姑娘是同一个人,陌生么?陌生,千真万确的不认识。陌生么?又恍恍惚惚似曾相识,似在那儿见过。头脑里怎么会想起昨夜的梦来?鱼亮娶媳妇了,他妈也在他身边呵。对,就是个梦,很多的不认识的人都在参加鱼亮的婚礼,又觉得这很多的人很切亲,都似曾相识似的。对了,那场梦见的婚礼上就出现过一个姑娘,和眼前这个姑娘好像很一样……他完全有理智了,意识到了自己可能死过了一回,就是这个陌生的姑娘把她救回来的。她能救了他,也应该能救了他的儿子,他的心头肉,他的鱼亮呵。

山梨花仙子能让鱼亮起死回生么?能,可是她也不能。鱼亮在人世间是还该有很长的寿命,是不该在这个年龄就无疾而终,他不是病死的,也不是自尽的,这是一种世人不知就里的选择,像是无疾而终了,也只能是像是。

山梨花仙子又怎么好对老人家说,这是你家孩子自愿的选择,无奈的选择!这话还只有等着我来说清楚说明白啊,怎么能叫山梨花仙子说出来!山梨花仙子也是很悲伤的,是看不得这样一条生命,就这样无可奈何的离去。她也只能掉泪,像个女儿一样,尽最大努力,用她的温度,尽量温暖一个老人的心了。

我知道我的泪水默默地淌下来了,心酸难抑。我蹲在墙角,任凭泪水倾泻。现在,我得哭个够,我得哭个痛快淋漓。我不想叫乐宝看见我的软弱,我的悲伤。我更不想叫鱼亮他父亲,他姐姐姐夫看到我下泪。是的,我要去鱼亮家里了,我得去见见我的这个苦哥们,去送他一程。

送你上路,送你上路

你就要放下这人间的悲苦

去寻找极乐

寻找幸福

你不孤独

还有个姑娘陪你同路

带上乡愁

放下顾虑

带上哥们的祝福

我送你上路

送你上路

我走进鱼亮家院子里。己经冷清下来了,一场悲欢己成定局,邻居们那里还忍心再留在这里。我站在院子里把四下环视了一遍,上午的阳光己经抹过屋顶,照亮了半个院子。屋檐下,我再也不会看到那个傻乎乎晒太阳的鱼亮了,可是仿若他还在那里。

我走进破旧的老屋里,看到了鱼艳在鱼亮躺着的床前抽泣,看到了他的老父亲躺在另一张床上难过。是的,我不能在这里下泪,一滴泪也不能落下来,不能触动他们的悲痛雪上加霜,我是来说明一个事实的。

屋子里的人间烟火从此要断绝了,现在,虽然还有两个人在,完事了这一场便是曲终人散,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切切。我不忍想下去,在鱼艳面前坐下来。鱼艳泪眼看着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话好。

我说,鱼艳姐,咱们说说话吧。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叫你伤悲。我点燃一根烟,问道,王鑫是去料理后事了吧?

鱼艳双目含泪,强忍悲痛,说,小龙,你看看咱们这个家,能不心寒么?忽然就成了这个样子,谁忍受得了啊。

我的脑海里闪回童少年时代,这也曾是一个红红火火,烟火味十足的人家呵,鱼亮的父母,鱼亮和鱼艳,还有我们这些常来院子里玩闹的孩子。

我吸了一口烟说,鱼艳姐,你爸爸好点了吧。我是过来看看鱼亮,也看看你们的。鱼艳姐节哀吧,事情己经发生了,我们只能这样不能那样了。

鱼艳说,王鑫去板铺了。这样一个人好好地就没了,怎能不叫人心碎。我有话说不出来啊,我的心疼你们怎么能懂得。鱼艳的眼泪涮啦啦地就又下来了,我强忍住心酸,不忍直视她。

鱼艳擦了一把眼泪说,我就是说不清的悲伤,难过,就这么一个兄弟,也要走了。

我站在鱼亮床前,慢慢掀开覆在他面门上的白布,我惊奇地发现,鱼亮的眼里,居然流下泪来。我相信他还能听到我和他姐姐说话,我相信他对故居的依依不舍,我相信他对哥们的留恋。他不喜欢这个世界,但他热爱父老乡亲。他厌恶了这个时代,活得失去了信心,但他眷恋这片深沉的热土,眷恋生他养他的父亲和母亲。我不敢叫鱼艳发现这个状况,急忙用身子挡住鱼艳的脸。然后我假装将白布重先覆在鱼亮的面上,趁机擦去了他脸上的泪水。

我说,鱼亮是个好人,就是生错了年代,生不逢时。和我们一样,生在这样弱肉强食的年代,我们这点生存本事,就太不足以生存下去了。这是时代的悲哀,也是我们自己的悲哀。如果我们都有自己的强项,就算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我们又怎么就不能去吃人。

这是无济于世的愤怒,也是无可奈何的自哀。倘若我们真有本事吃人,还会抱怨这个时代么!

鱼艳说,小龙,你知道我家鱼亮惨成了个啥样么?这几年来他一直生病,赚不到家里一分钱来了。我爸年事己经这么高,那里还能去赚钱。过去有着那么一点积蓄也已经坐吃山空折腾完了。王鑫去理后事,这个家里就三四千块钱了,敢花么,还不够给他办事啊。

鱼艳说,我了解我的兄弟,他不是那种贪吃懒做的人。倘若他有一个家,是走不到今天这步田地的,不说他早已赚下一份厚踏踏的家当吧,至少也不会混成这个样子。鱼亮就是吃了性格内向的亏,有嘴不能言,有话说不出来,自由恋爱就没他的戏了。社会形势是越走越势利,越走越凉薄,他怎么能适应得了,才落得这么个后果。

我点点头,感同身受。我说,鱼艳姐,我和鱼亮,小七,乐宝,除了小七混到了一个家,我们这些剩下来的,那一个能适应了这个社会,那一个能适应了这个时代,我们又有多少不大一样,也就是各有秉性,抗压能力又强一点吧。

我说,我不敢低看鱼亮,生了四五年病,坐吃山空,没有一点进项,还能落下个三四千块,比我可强多了。鱼艳姐,我的家事不敢跟你说,我爸我妈也都是高龄的人了,朝不保夕,我不后怕么?我也是担惊受怕不敢说啊。

鱼亮他老爸听到这里,猛然从床上想坐起来,我看到了他的困难,一个箭步窜过去忙把他扶直了,就看到老人家大颗大颗浑浊的老泪掉下来。

老人家说,孩子,我只想知道,前几天那个下午,你到底和鱼亮说了什么,看着他好像就是好过来了,怎么他突然间就会没了?

我理解老人家沉痛的心情,有一个死结他解不开。是的,是该说清楚了,是该说明白了,鱼亮都已经这样了,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今天我过来,就是来说清楚这个事的,我要叫老人家听得明明白白,心里无憾。这不是该山梨花仙子说的话,解铃还须系铃人。

我略想了一下,决定先从发问开始,然后导入他们想知道的答案。我望着鱼艳的脸说,鱼艳姐,乐宝说昨夜你好像做了一个好梦?

乐宝说的是清早鱼艳哭鱼亮时,急火攻心,口不择言,哭出来了一个梦境,可不是说鱼艳和他唠了家常唠出来的。那个时间,人心里都是悲痛,怎么可能唠起嗑来。我是换了一种说词,引导她来讲这个梦的。

鱼艳泪水涟涟,沉浸在悲痛之中,一时三刻怎么可能释怀,现在,她能控制了情绪,显然不想说这件事,我能理解她的心情。

那就由我来叙述吧,差不了多少的,我当然知道他们父女做了个怎样的梦,乐宝当然也知道。小神坡下的婚礼,对于我和乐宝来说,就是一场现场直播,而对于他们父女来说,只能是一场喜庆欢快的梦境呵。

我说,鱼艳姐,我这么告诉你吧,你和大伯昨晚同一时间做的梦,那不是梦,那就是一个事实。你们父女都在鱼亮的婚礼现场,给你们的亲人办事,那能不是欢天喜地。你们不知道的是,我和乐宝也在现场。只不过我们出席的是真人,你们是做了一个好梦,仅此不同而己。

鱼艳显然是心下惊奇的,暂时就被我的叙述压制了悲伤。鱼亮他老父亲同样被惊着了,瞪大老眼看着我,他们可以意识到我会讲什么了。

我说,你两人可能梦里没有看见我和乐宝,因为我和乐宝在小神坡的山坡上。这一切都是桑婆婆精心安排的,你们应该感谢这位老神仙。

鱼艳说,那个是桑婆婆?我梦里是有那么多乡亲,可好像没有一个桑婆婆。鱼艳回味着梦境,努力想捕捉到一个婆婆的形象。

我微微一笑,接着说,鱼艳姐,是你不认得桑婆婆,不是没有见到桑婆婆。你们不觉得昨晚的那个梦非常奇怪么?你们看到的那么多的父老乡亲,你认出几个来?你能认出那个是咱们村里的熟人?或者说,你能认出来几个是你记忆中的己经过世了的亲人,熟人?

经我这么一说,鱼家父女俩都愣住了,梦境是清晰的,那是鱼亮的典礼现场,他们可以回味起来,老马夫妻,老支书夫妻,有一个婆婆,有一个司仪,这些人他们却一个也不认识。梦境又是热闹而模糊的,那么多的父老乡亲,都只不过是一个喜庆的场面的陪衬,怎么可能说得清有没有他们熟悉的面孔。

我说,鱼艳姐,你梦里看到的不是父老乡亲,而是我们村里逝去的一代又一代的先人的灵魂呵。这些灵魂中应该有你们熟悉的亲人,但他们不是主角,焦点不在他们的形象上,所以你们不会有什么记忆。

我说,我来提醒你两人吧。那个为鱼亮主婚的女司仪,是与你们根本不熟悉的杨老师,是我家的老亲戚。杨老师身边的那个婆婆,就是小神坡的桑婆婆,她是一棵老桑树,也是一个善良的老神仙。

鱼艳眼前豁然开朗,说,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个神情爽朗,身体很结实的婆婆。那鱼亮拜天地时,还拜了两对老夫老妻,是谁?鱼艳迫切想知道这一切了。

我说,鱼亮先拜的天地,再拜的高堂,就是靠山村的老马夫妻,现在老马还活着,我相信昨夜他和你们做了同样的好梦,因为他是鱼亮的老丈人,是老伯的老亲家。不幸的是,鱼亮的丈母娘己经是先人了。

鱼艳说,你是说我梦里的咱们鱼亮的丈母娘死了?我笑说,鱼艳姐,你不应该记不起老马这个人吧,你小时候可是见过的。你想起这个人来,就想起他家还养着个傻闺女的事来了。

鱼艳如梦方醒,说,夜里鱼亮娶的媳妇是马燕燕?我说,对。鱼艳说,我看很是可爱呀,不傻呀。我说,那是山梨花仙子给她治好了的。鱼艳姐,你还不知道的是,前些年马燕燕己经死去了,比老马媳妇还早死两年,也是一个灵魂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