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尾声
温莎宅邸后方祭坛的人群,珠光宝气,甲声喧阗,混乱嘈杂,。
山麓脚下的古老林中空地,阳光正好,微风和煦,一派清净。
半个身子隐藏在黑伞与帽檐下的温莎伯爵听到了他说的话,想斥责些什么,喉咙滚动了一下,终究没有说出来。双手紧紧攥住管家伸来的手臂,眼睛一抽一抽地跳动着,斜斜睨着一旁的围观人群,嘴唇不住地翕动。
“你……你……你说什么?”
等了好半天,他终于颤动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我是说,”劳伦斯又往前走了几步,坚定地看着他那飘忽的眼神,“我应该尊称您为杰尼斯·温莎侯爵——施耐德·温莎伯爵之父,对吧?”
台上臃肿的伯爵直接身子一软,整个人都瘫在管家的身上,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让他感到恐惧的金发少年,双手痉挛般放在胸前,嘴里咕囔着:“不可能……不可能……那件事不会有人知道的……尊者答应过我的……”
管家最先在这混乱的场合中下达命令:“伯爵府护卫,伯爵大人有令,拿下这破坏典礼仪式的几人,交由巡回法院审理……”
同时他又高声朗喝:“尊敬的各位来宾,很抱歉在祭典上出现这等无礼的客人,我代替伯爵大人向各位致歉,伯爵大人身体有恙,诸位可以自由离去。”
话音刚落,那些被自家护卫包围的名流们纷纷脱帽致谢——他们都听见了少年的质问,但不管那群人究竟想要介入什么隐秘,都与他们无关,对于毫无利害关系的麻烦,少一件才是最好的。
杂乱的人群此时要离场时居然变得有序起来,地位高的先走,地位低的在后头候着,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仿佛从来到这里时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在心中排好了齿序,预备好哪一位大人突发顽疾。
“大家别那么着急嘛……”劳伦斯看着这些衣冠楚楚的大人们,觉得很是有趣。
一旁的咕噜噜全身出现亮白光泽,一丝若有若无的信号从祭坛向着外缘扩散。
“嘭——嘭——嘭——嘭……”
连绵不绝的爆炸声响彻林间,源晶爆炸的火光自祭坛周边的林地蔓延到宅邸边缘河道上的石桥,绚烂的浓烟翻涌着升上云霄。
“哎呀,不好——大家都走不了了,”劳伦斯拍了拍手,叉着兜跳到了祭坛的高台上,“侯爵大人,住宅防火得注意啊,十年前发生火灾今年又发生意外……诸位就都先在这歇歇脚,听我说几句,才不会引火上身。”
林深与雷顿随着他一起跃至台上,后者肌肉再次暴涨变成狼人模样,三米多高的身子睥睨着下方的人群,骚动安静了一些,其余几位全都摆好架势在台下与卫兵们对峙。
依兰主教死死看着雷顿·诺奇,他实在搞不懂为什么两人之间并无利益纠葛,可这人非要与他过意不去。
一旁代表半兽人族的勃朗敦将军则是双眼看着天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反正他只需要保住雷顿的性命即可,其他的与他毫不相关。
“接下来就让我为大家讲一段故事吧,故事的真伪结束后诸位可自行探求……”劳伦斯拿出来那本笔记本,开始将往事娓娓道来,脚尖不时轻叩地砖发出清脆的节拍声。
昨晚他想了一宿该如何把这碎片化的线索与往事串联起来,所以台上的他介绍起来游刃有余,毫不在意身后伯爵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勾连黑巫团余孽、私自破坏六族设下的阵法、设局用禁术杀害温莎家族法定继承人……不管哪一条都是大罪,种种加在一起够他死上几十回了。
宾客们一边假装事不关己,一边让随从仔细记录,不敢漏掉其中会有关于他们的任何细节,他们中的大部分这些年可没少和温莎伯爵打交道,少年口中说出的秘辛一但搬上台面,遭到那些大族事后清算的肯定不止他一人。
在说到依兰主教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时,名为依兰·谢尔顿的高级教会成员直接暴怒而起,身上白袍鼓动,全身迅速干瘪,瘦了一圈的手臂挥着金色法杖往前遥遥一指,迸射而出的炽白光束让即使身为狼人的雷顿都没有反应过来,他试图用身躯去阻挡,揭露宅邸隐秘毕竟是他提出的,他得为几人安全负责。
光束在转瞬间到达高台一角,沿途空气瞬间变得炽热,地面出现高温导致的裂痕。
宽阔的臂膀险险护住了劳伦斯,不过并没有感到他想象的灼烧带来的痛楚。
勃朗敦将军重重落在雷顿前方,在地面形成土黄色的气罩——他在察觉到这拼命的举动时立马反应过来,如果他在自己的面前就这么死了,自己可是永远也回不去族中了。不过当他赶到时,自己也没有承受依兰主教的袭击。
几人身前烟雾环绕,剧烈的能量波动不断从中逸散,数十秒后,波动逐渐平息,勃朗敦一跺地面,烟尘迅速散开,显现出了一道穿着破烂麻布袍子的身影,佝偻的身影在那默默站着,手中的法杖缓缓收了起来。
“依兰·谢尔顿……既然他们想说,就让他们说吧,我正好也想知道一下我孙女的故事……”
老人摘下来兜帽,露出了一个两颊干瘪的头颅,凹陷的双眼扫向了劳伦斯:“继续说吧……”
劳伦斯吞了口唾沫,他刚才好像差点就没了,还真是刺激啊……
林深看向那个老人,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随着左眼变成蓝色,不断翻看过往几日的记忆,他总算想起来了。这是他们在那天路过酒馆时有过一面之缘的老人,那时的他一言不发地坐在桌前喝着酒。
又花了数分钟,台上的金发少年终于把一切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一旁的温莎伯爵还在那摆着手说:“不是的……不是的……他们在说谎……”
老人看都没看他一眼,法杖一挥,他寸步不离的高顶礼帽直接飞了起来,露出了下方满是尸斑与黑色符文的头颅,宾客们纷纷惊呼,虽然不少人是故意做个样子以表现他们的立场——自己从未与黑巫团有任何接触。
“如果事实确实如这少年所说,你们有必要和我走一趟,异学会会对结果做出判决……我是大陆异学会的中级会员穆郎弗,我以异学会的名义指控你们二人,”他看向虚弱的依兰主教与萎靡的温莎伯爵,大鼻子下的胡子耸了耸,“勃朗敦将军,您的军队如果愿意配合一下我,异学会将记得您的友谊。”
雷顿有些诧异地看向那个其貌不扬的老头,他自然是知道这个古老组织的,开始向几人解释道:异学会,全称为大陆异常事件学术委员会,专门负责处理前两个纪元留下的被禁术污染的土地以及应对一些六族内部捅出的篓子,揭掉那层神秘面纱,说白了,就是负责善后的。
刚还在有些尴尬于自己前不久和依兰商讨事宜的勃朗敦趁机借坡下驴撇清自己与二人的关系:“那是当然,我们半兽人族与一切有关黑巫团的鼠辈势不两立!”
他声音很大,台下的宾客纷纷欢呼称颂,全然忘记了自己之前唯恐听到任何有关这件事的秘辛。
几名同伴也走了上来,事情发生得比他们想象的要顺利许多,昨晚他们开了一宿的会商量所有的可能结局,甚至准备好了爆发混战,原本预计的最坏的情况下,雷顿将用性命威胁勃朗敦将军即刻出兵方便几人逃生,当然,这会让他有些丢份。
珑抱着胳膊看向台下这时开始纷纷表明立场的名流们,撇了撇嘴:“还真是一群乌合之众……”
劳伦斯笑着搂着她的肩膀说:“沉默的永远是大多数……珑姐,你得理解……”
珑懒得拍开他的手,他总这么不正经。
“这次还真刺激……如果我们每一次委托都这样我都不敢想象我的生活会多精彩。”
身后的勃朗敦已经走开,他在嘱咐了雷顿几句后就亲自看押被兵士束缚着的两人,通信兵已经穿过火焰停息的宅邸去通报外围候着的军队,伯爵府护卫见势不妙纷纷倒转戈矛,没有出现太久的抵抗——十多年前的谋杀和他们之中大多人都没有关系。
正午的暖意已经在渐渐淡去,白炽色的太阳偏向西面的埃尔顿郡城,郡城半空中长久弥漫的烟尘依旧漂浮着。
那个老人不出所料来到了他们身前,老人虽然佝偻,但依旧显得高大,宽厚的肩膀撑起衣袍丝毫不显臃肿,远处依兰主教依旧在叫嚣,勃朗敦有些不耐烦。
“来自霍勒恩学院的小友们……”老人有些感慨地开口,脸上的皱纹仿佛会说话似的,“多谢你们为我那孙女找出真相,我——巫者穆郎弗欠你们每人一个人情……”
几人还有些戒备,他们对这突然出现的老头有些摸不着边际,就从他轻易抵挡住依兰主教的偷袭就可以看出其本身的实力远在他们之上,那何必为了真相等了这么多年呢?他自己就可以去寻找。
“为什……”珑刚想开口询问,就被老者抬手打断了。
“我知道你们此刻对我有着莫大的怀疑甚至责备我为何这些年都不曾追寻真相……”叫做穆郎弗的老者有些悲戚唏嘘,“你们应该是见过她最后一面了……在我最终同意她去追寻自己的人生时,虽然我通过自己的方法去回看了施耐德·温莎的一生,但还是有点不放心……跟着黛西保护了一段时间,并在这之后挫败了老侯爵第一次想将施耐德身躯占为己有的打算,我曾托梦于他,提点了些需要防范的地方。”
珑认真地听着,她对这位黛西很有同感。
“施耐德是一个很聪敏的孩子,他不仅遵从了我的建议还把自己的诺言履行得无可挑剔,两人志同道合,我很满意黛西有这么一个人可以依赖,比天天和我这个糟老头子好多了……一年后,我再次托梦于他,告诉了接下来两年我将会前往一处禁地去展开学术研究,我为了陪伴黛西长大,我已经在山里待了近十年,学会里已经颇有微词,我那些年承担了莫大的压力。”
“我未曾料到接下来的种种意外,更没想到黑巫团的一位尊者亲自来到这片土地。”
“尊者究竟是什么身份?”雷顿有些急切地追问,这个词他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不过以他目前的权限很多事情无法全面了解。
“他们是黑巫团领袖的使者,每一任领袖都会有着九位使者作为自身的代表,这项传统已经承袭了上千年。”
见雷顿没有继续追问,老人继续开始讲述:“我再次回到埃尔顿郡时,噩耗已经发生,我察觉到他已经不是原来的他,温莎伯爵的身体再也没有出过宅邸周边,我无法向他亲自询问,只能听到一些流言蜚语……而我异学会巫者的身份,让我不能在不经过禁地守门人的允许下进入,所以不管是那片森林还是宅邸,都对我有着你们触碰不到的结界。”
劳伦斯恍然大悟:“所以你是跟着我们进来的。”
“是的……我藏匿于马车车尾,我在那里设置了屏障魔法,温莎伯爵意识里允许马车里的人有权去搜寻宅邸里的一切,相当于为我打开了结界。”
劳伦斯想到了那天他为什么会在马车里颠簸了一下“意外”把手中酒洒在地图上然后被赶出去,多半是老者担心同为了解魔法的劳伦斯发现屏障,让其暂时离开,不过他没有在此时说出来。
“第一晚我们遭受了袭击也是你帮我们解围的?”林深在后面两天见证了恶鬼形态下黛西的恐怖实力,不禁怀疑起第一晚几人凭什么能够安然无恙,后面两次是有了雷顿的加入而且众人一齐应对。
“是的,那天我刚好躲在你们所在的宅邸那层楼,我施法唤醒了沉沦于幻境中的你们,而后把她的恶意转移到门口受温莎伯爵指示窥探你们的教会成员,我不想看着她伤害无辜之人……”
太阳沉入西边那片尘埃中,光线不再炫目不可直视,而是变得和缓绵延。
“有句话夫人想让我们转达给您……”
山脚下的对话还在继续,太阳无言继续在它的轨道上运行。
…………
已是夕阳西下,原野蒙上了一层橘红色的余晖,河道上临时搭建了一座浮桥,浮桥对岸已经备好了马车。
河岸另一侧,林深几人拖着自己的行李来到了桥边,他们停了下来。
“不去我的军寨做做客?”雷顿帮他们提着一个大箱子,在劳伦斯身后跟着。
“我怕去了之后我们又有新的委托了,我这身板可遭不住了……”两人相视对笑。
“行吧,不过你们得记住,半兽人族始终有你们的朋友,或许在未来我可以帮上一点忙。”
“一定。”
微凉的晚风拂过原野,带起漫野橘黄的牧草在视野之中荡起阵阵涟漪,远处的炊烟已经燃起,让更远处的埃尔顿郡城愈发模糊了。
几人此刻都默契地没有说话,静静看着隐没在地平线的那轮红日。
有些冷了。
今年的冬天,这里的居民又得有多少人死于饥寒。
一股莫名的无力感在每个人心头升起,见过了世态炎凉的少年们,总会有些感触,在心底埋下一颗种子,但它究竟会不会发芽,还尚未可知。
“假冒的温莎伯爵我会让他受到应有的审判,这里暂时会由巡回法庭代为管理……你们的委托结果,我会以异学会的名义写一份简报用以证明……”麻衣老头拄着拐杖,他苍老的眼中印着最后的余晖,“这次,多谢诸位了。”
他向众人深深行了个礼,旁边的林深看到后赶忙把他扶了起来。
“您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老人恍惚了一下,面容倏烁不定,而后叹了口气说:“我的心愿已了,再无牵挂,之后……打算去学会里招募人手的一处秘境潜心研究了……”
“这个东西您留着吧……”劳伦斯拿出了一支口琴,递给了他,“这是他们的定情信物,虽然黛西夫人说要将它还给布尔先生,但我觉得还是留给您更有意义,布尔先生那我们会去告知一切的。”
他犹豫地想要拒绝,孙女的爱情最终走向让他无日不在痛苦中,他并不责怪他们之中任何一人,疏忽的是自己,是自己的贪欲名利,他不敢去面对这一切。
林深轻轻按住了两人的手,将劳伦斯握着口琴的手放在了老人干涩的手心:“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我能够理解您的心情,不过黛西夫人从未责怪过您,她很感谢您给了她追求爱情的机会,您要好好活着,带着她的那一份对美好的期盼,好好地活着。”
老人紧闭着深陷的眼眶,良久,睁开了眼,一滴浑浊的泪流了下来:“谢谢……”
“保重……”林深走过去深深抱了他一下,然后无言地走到桥岸。
劳伦斯也抱了它一下,像安慰孩子一样摸了摸老人的脑袋,穆郎弗直接笑哭了出来,回抱了他。
“我发布的委托任务已经向学院发去了委托完成的简报,”雷顿把箱子递给壮实的阿斗,拍了拍他肩膀,“多谢你们那晚救了我。”
阿斗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雷顿又弯下腰来与德莱文对视。
“德莱文先生,再会了,多谢你的同情……”
…………
几人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内,车外的夜色从车帘缝隙处透进来,车厢中央放着一盏小灯。
林深和阿斗在外边赶车,珑屈膝坐在车帘处,一只腿耷拉在车板外,手心握着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看着,德莱文和咕噜噜好奇地看着劳伦斯在木桌上奋笔疾书,时不时还咬咬笔头。
猫头鹰好奇地看着纸上的文字,有些气急败坏:“我那时才没有害怕!我……我……猫头鹰只是擅长飞到高处……能叫害怕慌张吗?”咕噜噜在一旁点着头,也不知道他赞同谁。
帘子处的珑把手中的东西小心收起,看向车内:“喂——写什么呢?”
“我啊……我在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等我老了我就可以掌握我们聊天时回忆过往的话语权了……哎呦——”
一颗橡树子落在他的脑袋上。
“记得把我写好看点。”
“那是那是……”
“珑姐您这么漂亮真的很难完全表现出您的美啊。”
“让我来写几句,应该表现出珑姐的健硕和力量……”
“不对不对,应该这么写……”
“够了啊——”
马车的车辙一点点拉长,从小桥出发,一点点向着远方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