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就职前二三事(二)
“呕”萧锐洗了两遍澡,仍有呕意。
最后干脆泡在澡盆中不肯出来了,他只露出鼻子以上,将脸泡在水中,才闻不到臭味。
好半天后,他才面色苍白,虚弱道:“东安郡王可看完了......”
竟是连那等字眼都不愿吐出。
“禀太仆卿,东安郡王已看完了,说太仆卿姑丈挑选的他放心,就按照您选的来。”太仆丞候在门口,垂眉敛目,躬身道。
“嘶”箫锐听到“姑丈”二字就头疼,此子果然不是省油的灯,难怪陛下扔给他。
他如何看不出李象就是故意的。
只是他不解,以李象出身怎能就对那些秽物视若无睹的。
传闻他入西市三年,与商贾杂坐,难道真的如普通百姓一般生活了三年?
箫锐以己度人,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他还说什么了?”箫锐无力道。
“东安郡王说。”太仆丞恭敬道:“几日后再来拜会太仆卿。”
“什么?几日后?”箫锐大惊失色,豁然站起身来:“他人呢?”
“......”见他如此摸样,太仆丞一下惊住了,口吃道:“走......走了。”
“何时走的?”箫锐大怒。
太仆丞哪还不知出错了,脸上冒出汗水,张口结舌道:“三,三刻钟前,从后门走的。”
“......”箫锐呆了呆,回过神来,破口大骂道:“混账。”
也不知在骂谁。
竟直接从浴桶中走出来,就这么赤身裸体的来到太仆丞面前,气急败坏的指着他,满脸的恨铁不成钢。
“为什么没人禀告我?”
“太仆卿当时在洗澡。”太仆丞小声道。
箫锐又是一怔,有些失神:“我竟洗了这么久?”
太仆丞不敢回答,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箫锐急匆匆的就要往外走。
被太仆丞一把拉住,急忙为他穿上衣服。
片刻后,太仆寺大门外。
箫锐站在门口,一片茫然。
“东安郡王呢?怎不见他出来?”卫率们着急,若不是在皇城,若不是在太仆寺,他们早闯进去了。
箫锐不予理会,心事重重的往里走。
“太仆卿,东安郡王呢?”卫率们大喊,哪还顾得上下尊卑。
见他们欲往里冲,箫锐皱眉道:“赶出去。”
说完,一挥袖朝里走去。
“太仆卿,我等是奉陛下命令。”卫率们见不到人,又急又怒:“你敢阻挠?”
“本官奉的也是陛下旨意。”箫锐彻底被点燃了怒火,横眉冷对道:“本官也想找他,谁来告诉我他去了哪里?”
与此同时,李象并未出皇城,而是拐入安上门街,进了光禄寺。
“敢问东安郡王莅临弊寺,有何指教?”光禄卿段简礼数周到,恭恭敬敬行礼道。
光禄寺掌酒醴膳羞之政,总之是个伺候人的活,伺候活人,伺候死人,伺候神仙,也伺候百官。
李密当年降唐后被高祖李渊任命为此官,结果御宴上百官皆座,由他进献酒食,他觉得对自己是个羞辱,遂心生反唐。
就此反了去。
总之,心性不过关,是干不好这个职位的。
果然,见光禄卿段简笑得一团和气,李象便知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跟这样的人打交道,费心费力。
遂不再浪费时间,直接道:“欲寻一故人,特为此而来。”
“哦”段简惊讶:“不知阁下故人为谁?下官竟有幸与其同衙做事?”
李象看了他一眼,也不知其是真惊讶,还是假惊讶。
但话却是说得漂亮至极。
光禄寺正官是光禄卿,无论李象故人是谁,都只能是其下属,他却说有幸与其同衙做事。
谦逊至极的同时,又无形中捧高了李象的那位“故人”。
见对方表现滴水不漏,明显不是箫锐那样的士族子弟,心高气傲,容易受激。
李象不再打机锋,直白道:“良酝署史焦革,其子可在寺中?”
“焦革之子?”段简眼中闪过一道疑惑,看向身后。
一人躬身,欲附耳相告。
被段简直接挥手打断,他沉声道:“东安郡王当面,若是公事,便公言之,若是私事,还轮不到你说。”
李象眼睛眯了眯,这话当真有水平,又让人挑不出错来。
言外之意,该说的便说,不该说的你自己掂量。
不过李象却也明白了,段简当是不认得“焦革”这个人。
那人犹豫,段简面色一沉,说道:“还不快快禀告郡王阁下。”
说完,对李象拱手道:“阁下,此人乃良酝署令陈设,阁下所说的良酝署史焦革,正是其手下所辖。”
“下官陈设见过郡王阁下。”陈设躬身行礼道。
“陈设?”李象笑了笑。
陈设微微尴尬,显然也知道自己的名字谐音容易引起误会。
他小心翼翼回答道:“禀阁下,故良酝署史焦革早在贞观十二年便已逝去,其子焦随得人所助,便也进了良酝署做了奉觯,如今已四年了。”
至于为谁所助,他闭口不言。
说完偷偷去看李象反应。
李象也只当没听见。
只淡淡问道:“哦,焦随做事如何?”
“......这。”陈设微微尴尬:“尚可,尚可。”
良酝署光是奉觯便有百二十人,他哪记得清某一个人。
然而,李象却是明知故问。
事情明显没这么简单。
他瞥了一眼陈设,对段简道:“敢问光禄卿,这位故人,李象能否一见?”
段简沉默了一瞬,李象几次三番提到“故人”二字,显然此人不同寻常,如今更是要亲见之。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陈设。
陈设心虚的缩了缩身体,这让他心里有些不妙,一时犹豫了,不知这一见是福是祸。
“光禄卿?”李象询问道。
“阁下既欲见之,自然无不可。”段简先是慷慨之言,随即惭愧道:“说来有愧,光禄寺人员繁多,臣竟是未曾留意过这位焦郎,更不知他竟是阁下的故人。有所怠慢了,还望阁下恕罪。”
说完,对李象行礼。
李象听出了意思,是好是坏,他都与此事没有瓜葛。
“光禄卿言重了,这位故人,李象也是第一次见呢。”李象淡淡说道。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惊讶无比,第一次见,这是哪门子的故人。
若说故人是焦革,但焦革都死了四年了。
若说四年前见过,但四年前这位东安郡王还不到十岁吧。
一个郡王,一个不入流小吏,这两人怎可能有交集?
段简纵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两人有什么关系。
让这位东安郡王不惜亲自来寻这位“故人”。
半刻钟后,焦随被带来了。
“见过郡,郡王。”焦随行大礼,一揖及地,头都快低到了地上。
“请起。”李象说道,面色平静。
让一众偷偷观察他的人失望了。
焦随起身,站在原地,身子畏缩,不敢抬头看。
李象观察了一眼,头发湿漉漉的,穿着一身明显不是他的新衣服,面色局促不安。
来之前,应是匆匆装扮过的。
至于为何,不言自明。
李象直接询问道:“光禄卿,敢问焦随现任何职?”
“这”段简一怔,方才良酝署令陈设已是说过了,焦随职为奉觯。
陈设这位良酝署令都才正八品下,下更有丞正九品下,已是最低级了。
在下面更有府三人,史六人,监事二人,掌酝二十人,酒匠十三人,奉觯百二十人,掌固四人。
就连焦随死去的老父焦革曾任的良酝署史都不入流,更别说奉觯了。
奉觯,简单说来,就是捧酒杯的。
最低一级了。
形同仆役。
这位东安郡王明知故问,当意有所图才是。
他遂疑惑问向良酝署令陈设:“其父既能做到署史,当是懂酿酒的,既有渊源,其可会酿酒?”
将球踢走,摆明了不愿沾这因果。
更何况,他火眼金睛,一看看出明显是下属惹出来的祸,难道让他这个上官背?
“这。”陈设冷汗淋漓,心虚道:“当是会的。”
“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什么叫当是会的?”段简面色一沉,训斥道:“你这位良酝署令是如何做的?岂非渎职邪?”
“完了”陈设脸一下白了,一个渎职压下来,他自己这个良酝署令算是做到头了。
他哆哆嗦嗦,面如死灰,躬下身认罪道:“下官知罪。”
段简冷哼一声,转向李象,面带愧疚道:“观焦随一表人才,又家学渊源,做奉觯却是屈才了,阁下放心,下官必有安排。”
他承诺痛快,一个仆役一般的人物,连微末小吏都不是。他安排起来一点难度没有,就算连升数级,也不算什么大事。
现在重要的是,能不能让这位东安郡王满意。
毕竟,谁也不知道焦随这位“故人”,在其心中,“故”到什么程度?
李象冷眼旁观,见其处置果断,不发一言。
场中一时安静。
就在太仆寺众多官吏心中忐忑,段简犹豫不决时,李象突然一笑,淡淡道:“岂敢麻烦太仆卿,既是李象的故人,当由李象自己照顾。”
段简面色一变,堂中刹那间落针可闻,众多官吏屏住呼吸。
东安郡王这是......不满了?
“李象这便走了,日后再入府拜会太仆卿。”
然而随着李象又一道声音落下。
霎那间堂中如沐春风,众人松了口气。
段简更是露出笑容来,入府拜会,意味着私交,李象说出此话,说明他心中并无芥蒂。
但李象如此,他反而越要让李象满意,当即面色一冷,下令道:“良酝署令陈设,渎职素餐,来人,将他带下去,严加查问所有罪状。”
“光禄卿,恕罪,恕罪啊。”陈设面色大变,哀嚎道。
李象笑眯眯的看在眼里,看着他被人拖走,一声不发,这让堂中所有官吏心中一凛。
一瞬间,李象的形象从传闻一下变得具象了。
一位少年郡王,能救济万民,心怀菩萨心肠;可无声中哪怕站在这里,不发一言,也能决定一名官吏的前途。
不愧是陛下的长孙,让人敬畏。
所有人心中喟叹。
“李象这便不打扰光禄卿了。”李象拱手道别道:“告辞。”
“哪里,哪里。”段简亲自送出门来,表情依依惜别。
这位郡王是位聪明人。
不是么,其来了光禄寺,除了言说“见一位故人”,别的可什么都没说,也没让他为难。
这年头,一位郡王竟懂得不为难下官的道理,这可太难得了。
一众官吏虽然疑惑李象为何徒步而来,徒步而走,连个随从都没有。这虽然有失官仪,但介于李象有入西市三年的经历,众人竟不觉得太过奇怪。
且见其背负双手,施施然而行,天生自带一股超人一等的气度。
不禁折服。
唯有焦随满脸茫然,一众上官自动为他打包好了行礼,用眼神示意他跟上。
他只能心神忐忑的跟在李象后面。
全程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东安郡王这位自言是他故人的故人,全程都未跟他说过一句话。
而且,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成了这位东安郡王的故人。
李象直接出皇城东门,避开了疯狂寻找他的八名卫率。
“去咸阳县衙等我。”李象对焦随说道。
然后便没入了人群中。
留下焦随,呆立片刻,下意识按照李象的吩咐,出长安城往咸阳县而去。
......
“什么,又丢失了东安郡王的踪迹?”李世民得知消息,勃然大怒,良久才冷静下来。冷冷道:“朕先前说过再跟丢了,如何处置尔等的?”
他挥了挥手,八人垂头丧气的退去。
李世民在两仪殿走来走去,皱着眉头陷入思考中:“他到底去了哪里。”
然后他抬起头来,盯着空无一人的大殿,喃喃道:“你到底在做什么事,为何偏欲避开朕的耳目?”
“来人,传姜行本。”李世民思考片刻,沉声道。
与此同时,长安城南,和平坊。
一位青年,面色凝重的走在其中。
眉头越皱越紧,只因坊民们看他的眼神很怪,无论他走在哪里,目光都如影随从。
这让他很不舒服,浑身像有蚂蚁在爬。
“嘘,后生仔,快进来。”
突然,吱呀一声,前方的门开了。
一个老妪冲他招手,面色很急的样子。
他面色狐疑的走过去,心中戒备,手握在刀柄上。
“快,快进来。”老妪一把抓住他,这让他面色一变。
正要拔刀,但见老妪抓住他手臂的手如鸡爪一般枯瘦,他略微一晃,老妪便被他带的要倒,便知是普通人。
遂撤去力气,随着对方被拉近了门内。
老妪赶紧关上了门,神色紧张的盯着门外。
见门外没了动静,方才松口气。
然而一开口就让青年面色大变:“后生仔,你可是要向李大郎寻仇?”
青年握紧了刀柄,目光很冷。
“何来迟也?”老妪突然呜呜大哭:“吾恨不能你早来,找那李大郎。”
青年一愣,见老妪哭得伤心,他面色古怪。
试探着开口道:“老人家与李大郎有仇?”
“呶”老妪捂着脸,一指围在身边的四个幼儿,伤心道:“他们的爹娘没了,李大郎他......老妪差点就养不活他们了。”
“......”青年一怔,瞧着四个模样可怜兮兮的孩子,心中一软。但目光随即变冷,迸射出仇恨。
咬牙切齿道:“李大郎。”
果是人面兽心之辈,不光叛父,还欺凌老弱,可惜骗过了世人,不知其真面目。
“老人家,外面的坊民怎么回事?”青年压下怒气,疑惑道。
“还能怎么回事,被李大郎收买了呗。”老妪叹道,为青年解了惑。
他还欲问,老妪转身进了狭窄漆黑的厨房,颤颤巍巍为他端来一碗水,慈祥的望着他:“后生仔渴了吧,快喝了它。”
青年迟疑的接过,迟迟不放在嘴边。
老妪见状叹道:“老妪儿子若还活着,大概跟你一般大了吧。”
说完,哀哀哭泣,指天抢地道:“李大郎哦,你怎么就这么......”
闻言,青年放下疑心,啜饮了一口,竟觉分外甘甜,遂一饮而尽。
老妪也不哭了,目光慈祥,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后生仔先坐一下,老妇去煮饭。”说完拉着四个年幼的孙儿,进了黑漆漆的厨房。或许是怕烟雾飘出来熏着他,还贴心的关上了柴门。
“吃饱了饭,才好做事哦。”老妪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从门缝里传来。
剩下青年独自站在院中。
外面确实再无动静,那些紧盯着他的目光消失了,他心神放松下来,坐在矮凳上,听着老妪不时传来的声音,竟渐渐感到困意。
“李大郎哦,你怎么就这么......好哦。”
青年觉得有些不对劲,但眼前眩晕,他努力摇头驱赶。
“他们的爹娘没了,李大郎......若不是李大郎,老妪差点就养不活他们了”
越来越不对了,青年摇摇晃晃的站起来,面色难看。
“哪里来的后生仔,吃了疯药了,向李大郎寻仇”
青年眼前一片模糊,他咬着牙,拄着横刀,步履蹒跚的走向厨房。
“何来迟也?吾恨不得你早来,被李大郎抓到。”
青年面色铁青的握住了柴门,下一刻,天旋地转,一头栽倒。
“吱呀”柴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