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扩张
李·帕克曾说他的工作是“让每一个中国男人和女人的嘴里都叼上香烟”,这个措辞与现代性的母题如出一辙。他把自己描绘成一个主动出击、把现代商品带到被动的中国的西方代理人;中国消费者似乎只需要张开嘴,就能得到香烟。现代性神话是一种叙事方式,具有以下几个核心特征:它以技术为催化力量;它以发达的工业、资本主义形式和商品自西向东传播为特征;它假设在西方和其他国家的发展之间有一个时间差;它把行动和能力归于西方,把被动接受归于东方。[1]美国历史学家就是这样讲述香烟的历史的。他们强调了卷烟机技术的作用,称赞杜克在美国成功开辟了一个行业,拓展了全国的市场,并将其推广到世界各地。[2]我们太将这个现代性的母题视为理所当然的了,这个叙事听起来像是常识,但其实是严重失实的。然而这个叙事被反复提起,只因为帕克的回忆录契合了西方资本主义扩张的叙事,即使他个人的智识和经历在几个关键点上与之相矛盾。
有一件事情帕克肯定知道却没有提及,那就是当他前往中国时,土耳其烟草香烟是美国的主流香烟。其实,香烟行业是双向流动的:土耳其烟草香烟一举成名、由东向西流动,而亮叶烟草则由西向东流动。这在当时的美国是常识。在金特和杜克的整个烟草生涯中,他们一直试图撼动土耳其烟草香烟在美国的主导地位。[3]
帕克也并没有透露他在英美烟草公司的全部经历。这种前后不一的情况出现在20世纪70年代的一次采访中,当时采访他的中国历史学家希望知道英美烟草公司是如何打开中国香烟市场的。他们问了帕克,但帕克不知道。“这个问题总是让我很尴尬,”他说,“中国人知道哪里有市场,也知道如何销售。我只是做做表面功夫。”[4]据他的说法,英美烟草公司的中国雇员似乎是行事主动的代理人,而帕克则被动地“做做表面功夫”。应当指出的是,同样地,中国消费者也绝非被动。对于英美香烟,他们的态度是抵制而不是青睐,1905年他们就组织过这样一场运动,1925年又组织了一场。[5]由此可见,这些现代性的神话似乎要让人们对大量有趣的事实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然而,我们不可能完全摒弃现代性的理念,正是因为现代性不仅塑造了帕克及其同行对自己行为的思考方式,还塑造了他们的行动方式。他们在脑海中清晰地区分了现代和原始,他们接受了通商口岸开放的帝国特权,自视为现代性的额外福利,包括雇用中国佣工和性工作者。他们对中国的原始性的假设,塑造了他们与中国人的所有关系,并成为英美烟草公司外国企业文化的基础。与中国的“原始”相比,他们习惯于把自己看成是“现代的”,无论是在信件、回忆录或采访中,这些身处亮叶关系网中的人从未提及过他们的祖国其实也正处在烟草业的“现代化”发展历程之中,即使他们对此心知肚明。
英美烟草公司中的外国员工还认为,香烟完全有能力将中国人改造得更加现代化。他们将香烟包装和营销成西方的现代商品,为香烟融入中国文化提供了一条通路。无论是美国还是中国,香烟都与另一种与西方和现代性有关的全球流通商品紧密相连:爵士乐。[6]中国人仍旧利用现代性这一概念,努力在文化、经济和政治运动方面进行实践,并因此改变了这一概念。作为对全球经济和文化变革的有力构想,现代性的概念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这个叙事。
新的卷烟机技术、得到赋权的公司和美国企业帝国的崛起的确是重大的进步,但对企业家的崇拜和对现代性母题的迷信妨碍了对这种力量本质的重新评估。亮叶关系网作为跨国企业帝国的组成部分是一种新叙事的关键。为了揭示这一点,我们需要更多地了解帕克和他的同行,而不是仅仅依托他们有意透露的信息。
注释:
[1]Zvi Ben-DorBenite,“Modernity:The Sphinx and the Historian,”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116,no. 3 ( June 2011):638-652; Carol Gluck,“The End of Elsewhere:Writing Modernity Now,”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116,no. 3 ( June 2011):676-687; Rebecca E. Karl,Staging the World:Chinese Nationalism at the Turn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2002),4-17; Dipesh Chakrabarty,Provincializing Europe:Postcolonial Thought and Historical Difference (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0); Johannes Fabian,Time and the Other:How Anthropology Makes its Object (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3); Ruskola,Legal Orientalism.
[2]对于杜克扩张的神话,美国历史学家的看法如出一辙,但英国经济历史学家莱斯利·汉纳认为,杜克的垄断阻碍了欧洲工业的发展。Hannah,“The Whig Fable of American Tobacco,1895-1913,”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 66,no. 1 (March 2006):42-73.
[3]Relli Shechter,Smoking,Culture,and Economy in the Middle East:The Egyptian Tobacco Market,1850-2000 (London:I. B. Tauris,2006);Mary C. Neuburger,Balkan Smoke:Tobacco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Bulgaria (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13).
[4]Lee Parker interview June 1980 by Burton Beers,edited transcript.Eastern Carolina University.也可参见未编辑的文字资料:Lee Parker interview June 1980 by Burton Beers,Kessler Papers,Southern Historical Collections,Manuscripts Department,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Chapel Hill.
[5]Cochran,Big Business in China; Karl Gerth,China Made:Consumer Culture and the Creation of the Nation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3); Jane Leung Larson,“Articulating China’s First Mass Movement:Kang Youwei,Liang Qichao,the Baohuanghui,and the 1905 Anti-American Boycott,”Twentieth-Century China 33,no. 1 (November 2007):4-26.
[6]Andrew F. Jones,Yellow Music:Media Culture and Colonial Modernity in the Chinese Jazz Age (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2001);Andrew David Field,Shanghai’s Dancing World:Cabaret Culture and Urban Politics,1919-1954 (Hong Kong:Chinese University Press,2010); Frederick J.Schenker,“Empire of Syncopation:Music,Race,and Labor in Colonial Asia’s Jazz Age” (dissertation,University of Wisconsin,2016);Ronald Radano and Tejumola Olaniyan,Audible Empire:Music,Global Politics,Critique (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