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瀛野录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3章

河山北枕秦关险,驿路西连汉畤平。华阴县东临潼关,南依秦岭,北为渭水自古就是关中宝地。前中书令孟弘师七十年前便是从在这里踏上了他三朝元老的宦海之路。

如今告老还乡,孟弘师在县南秦岭余麓的奇山秀水中营建了一座阡陌交通、花竹掩映、亭台轩榭连绵近百里的庭院,每日便在其中与孙辈重孙辈钓鱼赏花,似乎打算在这天伦之乐中了此余生。

可每日从京城加急送来的邸报,四海八方的弟子的来信却显示这位致仕重臣的影响力从来没有从国家的权力中枢消失过。

那日里御前奏对的消息终于送到孟弘师的书桌上,同样摆在书桌上的还有早一日送到的沈涣之上奏献计的消息。孟弘师与沈涣之共事了十余年,知道这位武臣对官场的了解丝毫不少于战场,必然知道对于皇上来说安定北境远没有剪除他孟弘师的党羽重要。一旦沈涣之得胜归来便有饮马瀚海的不世之功,介时皇上稍加授意就会有人奏请以沈涣之领中书令之衔出任宰辅,沈安时就不得不让位了。沈安时做不成宰辅,皇上想要清除他孟弘师的在朝中根系的刀就会顷刻间落下,到那时为官近六十载又恋名至极的孟弘师能否保全自己三朝元老、当世伊尹的名声便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了。

然而对于贪名的孟弘师来说要考虑的只有身后名而已,孟党内无数借着他庇护而平步青云又借此党同伐异乃至为非作歹的大小官员要担忧的却是自己的仕途乃至性命了。孟弘师看得到这场御前奏对背后这场针对自己以及自己以下整个孟党的风波,沈安时和杨汝云也看得到,京城和地方大大小小的官员中同样不乏能看清楚的人。孟弘师知道他们都在等他做出反应,等着看他这位三十岁便被当今圣上的祖父武皇帝拜为中书令出任宰辅的当世伊尹还能否像当初一样以雷霆手段扫清政敌。

阳光从窗棂间洒入孟弘师的书房,也洒在书桌前八十余岁的孟弘师的脸上,令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恍惚间他又回忆起这几个月来不断浮现在他心间的陈年往事。

武皇帝即位之初,本朝自太祖之后四十年里的三位皇帝大都身体虚弱无力治国致使大权旁落,内有外戚宦官弄权乱政,外有诸镇节度使专恣不法,天下社稷危如累卵,正是在这样的局面下文皇帝力排众议让孟弘师以太子侍读的身份直接出任宰辅。孟弘师也不负圣望,先以封赏之名邀请幽州节度使入京受赏,实则与之密谋在封赏当日的庆典上将祸乱朝政的大太监仇良与其同党尽数斩杀。而后设计挑拨西北诸节度之间的关系,趁机借太祖朝旧臣归德节度使符卿的兵马与幽州之军合击之,最终将北方的军权重新收归朝廷并且以此迫使江南各地的节度使交出了兵权,至此天下才真正大定。

在这之后孟弘师展现出了极其高超的政治手腕解决朝堂之上最好两位拥兵自重的节度使。首先以近乎是最高礼遇的方式劝说符卿告老还乡。之后用枢密使的位置交换幽州节度使放弃节镇,并以幽州军为主力多次打败北面的契丹使其不得不签订议和条约。武皇帝便以此为由亲自犒赏幽州军并在赏赐每一位幽州军战士一份不菲的财物后提出让幽州军解甲归田,同时提拔了大量幽州军的中下层军官进入枢密院的殿前司和侍卫司以保证他们不生反心,沈涣之便是在这时期进入的枢密院。

在彻底解决了所有威胁统治的势力后,文皇帝和孟弘师终于开始了他们策划已久的改革。

为了防止再度出现宦官乱政的情况,孟弘师和武皇帝改良了宫内的权利制度,将宫内的财权等收归文官掌控的宣徽院,同时宣徽院与宰相之间没有隶属关系,防止出现权臣控制宫内的情况。

在外朝的制度上孟弘师将曾经策划实施一体的门下省六部拆为负责决策的中书五房和负责实施的门下六部。又针对财权的分配做了改革,将除农税以外的税收权利、每年财政预算的制定权、移交三司,而每年国库的出入账目与农税则仍由户部负责,五房中的户房则记录天下仓储的情况与分配每年赋税定额。

这场轰轰烈烈的改革持续了近十年之久,在这期间孟弘师与武皇帝扫清了无数改革的阻碍,皇宫大内外宣德楼前的大刀起起落落,阻碍改革的人的血一度浸满了御街前每一寸泥土。以孟弘师的弟子与拥趸组成的孟党也就渐渐成形了,他们或被孟弘师派往九州各地以贯彻改革方案,或被委以中央要职以维护自己的权威。武皇帝去世之后即位的惠帝并不像他的父亲一样支持孟弘师的改革,孟弘师只能愈发地依赖已成气候的孟党,也就再难向以前一样严格地约束孟党中的心怀不轨之徒了。终于,年纪轻轻又野心勃勃元德皇帝继承大统,孟弘师从曾经的变革者成为了新的变革者路上的绊脚石。

每每想到这里,孟弘师便不禁哑然失笑。这命运的无常已经毫无遮拦地显现在垂垂老矣的孟弘师眼前,可意气风发的朱彦衡与元德皇帝尚且对其一无所知,他们正磨刀霍霍准备将挡在他们改革路上的最大阻碍移开。孟弘师却不打算乖乖束手就擒,新的改革者只有将旧有权利者的神像打碎,才有可能建立起新的秩序。低头认罪或许能换来最后几年的安稳,却不能阻止元德皇帝用孟党这些年来弄政乱权的罪状彻底否定他曾经有过了丰功伟绩。

话说到这里,任谁都知道孟弘师不会让沈涣之彻底消除北患,可难处就在于如何既不让沈涣之大败于北境动摇到本朝的国本,又不让沈涣之凯旋而归。最好的机会便是在朝堂上尽量拖延,只要错过战机沈涣之便不会再强求北伐了。其次便是让沈安时和杨汝云直接以军费筹集困难的理由让沈涣之的计划胎死腹中,可朱彦衡让刘士英直接提出从太常仓调粮的计策直接解决了军费的问题。如今京城里的孟党已经束手无策,只好在信里向孟弘师求助。

拿到沈安时来信的半日里,孟弘师一直在思考这一问题。如今他已心生一计,便让他在家中侍奉的幼子拿来纸笔,由他口述起草写给京城里沈安时的回信。

在孟弘师密谋阻止沈涣之出兵的同时,沈涣之也收到了京城的急递,获悉了元德皇帝决定支持他的计划。读完信的一刻,沈涣之重重地舒一口气,将信递给了旁边的副将自己坐回了位置上。副将还没看完一边的其余将领们就连忙问道:“将军,枢密院那边怎么说,皇上同意打了吗?”

副将李庆明重重地点了点头,还说道:“这次得好好感谢刘士英大人了,信里说刘大人据理力争,劝得皇上愿意挪用太常仓里钱粮充作我们的军饷。”“真的?太常仓不是用来发那些京官的俸禄的吗?这么说起来他们岂不是要停俸了。”“不愧是我们幽州出去的人,敢为了幽州百姓顶撞那些个大官们,是条汉子。”“就是就是,不是我说,将来沈将军卸甲归田后保准是刘大人做枢密使。”旁边的军官们听到李庆明的话后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信里有说皇上决定用将军进的那一条计策吗?”其中一个军官又问道,沈涣之不紧不慢地回应道:“信里说京城距战场遥远,不熟悉战场情况,授命我们便宜行事,朝廷绝对尽力供应钱粮。”

此话一出便再度震惊了在场的军官们,朝廷向来吝啬于下拨主动出击的钱粮,也很难允许武将自行决断便宜行事,这次两道限制都解开了足以体现皇帝对此次出征的支持力度了。

“既然朝廷的命令已经下来了,接下来就是去看看我们要扶持的人选了。”沈涣之打断了军官们兴奋的讨论。正如杨汝云在朝堂上质疑的那样,沈涣之的上策所需要的是一个身份高贵的落难契丹贵族。幸运的是,对于契丹这样一个继承权混乱且皇子贵族数量众多的游牧政权来说找到一个这样的人并不难,而沈涣之的幽州府里就收留了一位符合这一条件的契丹贵族。

将军府的庭院内,一名身着异域服装的男子正在园内漫步,此人名为耶律拓魁,是契丹老汗的第四子。因为是侍女所生,并不像其他兄弟一样有支持的部族,可本身的皇子身份又引来了许多心怀不轨之徒的觊觎,只好南下来到幽州境内请求庇护。沈涣之收留了他,正是为了在这种时候发挥作用。

“沈将军”耶律拓魁见到沈涣之后轻快地打了个招呼,但看到沈涣之身后随行的几位身着甲胄的副将后就收起了那一副轻松的神情,然后问道:“看样子你们的皇帝已经决定了要趁我国内乱进攻我国吧,各位将军如此重装前来,莫不是要杀我祭旗吗?”

开口的李庆明没有回答他暗含讽刺的问题,反问道:“耶律小子,你打算在幽州府住到什么时候呢?”耶律拓魁没有料到李庆明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一时没有做出反应。李庆明又进一步带一点开玩笑的语气问道:“你不会是想在幽州府一辈子蹭吃蹭喝吧。”耶律拓魁反应过来回道:“难道李将军想把我送回大漠吗?”“若要送你回去,你愿意吗?”李庆明仍不直接回答又反问道。“若能安全的回去,就是做个普普通通的牧民,我也愿意。”“若要你做可汗呢?”

听到这句话后耶律拓魁并没有做出太过惊讶的反应,自他初谙人事起就从草原上知道了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只有有价值的东西才配被他人保护,从住进幽州城内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沈涣之会有用上他的一天。他笑着回复李庆明说:“草原上想做大汗的人多了,将军就是能将死人说活怕也不能说服我那几个兄弟把位置让给我这个野种。”李庆明身后的几位军官听后都笑了起来,打趣道:“李将军若能真能让你做可汗,你要怎么回报李将军啊?”耶律拓魁一本正经地说道:“若李将军真能如此,我愿拜李将军为义父。”

话音刚落,几位军官笑的更开心了,李庆明笑骂他们一句后自己却也和他们一起笑了起来。只有沈涣之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虽不理会身边笑声震天的下属们,却顺着耶律拓魁刚刚说的话说:“拜为义父,说的倒轻巧。我听说你们契丹人对血统和出身很看重,你就愿意拜一个汉人为义父么?”

耶律拓魁用正经的语气回答道:“我虽然为先汗之子,可母亲不过是被抓来的奴隶,稍有地位的人都当我是路边的贱种看,父亲也并不看重我,不过是不让我饿死罢了。这样说来我虽有父,却似无父,倘若有人能助我登上大汗的宝座,便胜过我亲生父亲,莫说拜为义父,就是让我改姓认他做生父都可。”

沈涣之听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说:“我朝先帝与你父亲立下盟约约定互不侵犯,如今你兄弟中有人进犯我国疆土,已经是违背盟约。如今又是兄弟阋墙,相互攻伐致使草原上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实在有伤人和。”说到这里,沈涣之看了看耶律拓魁的反应。他看见耶律拓魁脸上并未流露出什么怪异的神色才继续说道:“我朝天子一为边境安宁,百姓能安居乐业;二来也不忍看到草原上血流成河。听说你被我收留在了幽州城内,也还算一个宅心仁厚的人,想要帮你登上大汗之位。”

沈涣之一番话说完后便等待耶律拓魁做出他想要的答复,可耶律拓魁的反应却出乎了沈涣之的意料。这个年轻人并没有直接同意或拒绝,他摆弄着随手折下的花枝然后问道:“沈大人,贵朝天子帮助我是想从我这得到什么呢?”尽管他的冷静已经超出了沈涣之的预期,但还是尚不能理解有些人想要从战争中得到东西并不在战场之上,但沈涣之对这场战争却有着自己的需求。

“重开榷场,允许两国百姓在期间自由贸易互通有无,我朝要从中征收什一税。你们每年都要送三十名十岁以下贵族的子嗣到我们的京城,放心,我们会以对待王公之子的规格对待他们还会让他们在国子监中与我朝皇室的子弟一同学习。”沈涣之一边伸出自己的指头一边说道。耶律拓魁点了点头,这些都是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的条件。紧接着,沈涣之接下来的条件让耶律拓魁的表情僵住了“契丹向我朝称臣,你本人则要以叔侄之礼朝奉我国圣上。”

看着耶律拓魁陷入了沉思,沈涣之并没有着急催他做决定。百余年以来契丹还未向中原王朝俯首称臣过,想让契丹人同意这个条件并不简单。不多时,耶律拓魁做出了答复:“沈将军的前两条与第四条条件我现在都可以承诺下来,可唯独最后一条却不是我现在能做决定的。契丹人近百年来从未向南称臣过,纵使我个人愿意拜你朝天子为主,契丹人也不会愿意的,介时想让他们认我这个称了臣的人做大汗恐怕就不太可能了。”

李庆明不紧不慢地在旁边说道:“有人反对也无妨,将反对的人里跳得最欢的揪出来杀了,便没有人敢反对了。”沈涣之并未对李庆明的说法发表意见,仍然盯着耶律拓魁的脸一言不发。耶律拓魁心知自己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无论以后会出现怎么样的情况,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同意沈涣之所提出的条件。

于是他挤出一丝微笑,说道:“既然李将军这么说了,我也不再好说什么了。只要我能坐上可汗的位置,沈将军提出的条件我都会一一照办的,毕竟我也没有选择不是吗?”

沈涣之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面带笑意地看着他,身旁的军官们又爆出一阵哄笑。在笑声中耶律拓魁默然地低下了头,躲过了沈涣之的视线,李庆明走过来附在沈涣之耳边说了什么,而后沈涣之便带着李庆明和其他军官们离开了,耶律拓魁看着手中把玩的只剩下一根木杆的花枝,却突然莫名地笑了出来。

作者正在努力码字中,去催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