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离婚
深圳,与南山区图书馆隔着一条不宽的马路,靠近街角位置,有一座奇怪的建筑。
它是绿树遮掩下,一个两层楼高、铁灰色的胖圆柱体。两座狭长人行小桥从南侧的凉亭旁边开始,一左一右,跨越景观水池,分别通达圆柱体的一楼和二楼。
如果你转到圆柱体朝向路口的那一面,铝合金建筑外墙上有几个红色,但并不显得高调的字:“南山区婚姻登记处”。
在不少城市,婚姻登记处只是婚姻与官僚系统之间,例行公事的联结。在这个年轻都市,每一个婚姻登记处都是专门设计,各有特色的独立建筑。
只不过,它既见证“合”,又见证“分”,既见证“欢”,又见证“伤”。
安子雯一身正装,站在南山区婚姻登记处的门口,等王镌。
这身打扮不是为了来此地,而是因为下午有客户接待任务。婚姻对她来说,当然重要。但是,她不认为非要靠婚姻来证明自己,她的人生意义不寄托于此。所以,当婚姻变得不是想象的样子,她宁愿选择放弃。
五年前,他们登记结婚。今天,他们登记离婚。没有坚持到七年之痒。
最初是马来西亚同事的一张出游照片,王镌只是“背景板”,但他和身旁的女生明显过于亲昵,吸引了众人目光。有好事者把照片发给安子雯,她仔细看了那个女生,面熟,但不认为一张照片能证明什么。
她去吉隆坡出差。他的宿舍里、同事的目光中、遇见那个女生时对方的神态间,处处蛛丝马迹。察人识物本是她的强项,只不过,过去没有把观察力、敏感性放在自家后院。一旦她留了心,他的婚外情露了马脚。
他不想离婚。
有些男人,能够在一个女人中找到多个女人的影子,得一人足矣。有些男人,总想在多个女人中找一个女人的影子,心底里完美的那一个。
王镌是后者。对他来说,有的女人有灵无肉,有的女人有肉无灵。他不觉得谁一定比安子雯更完美,谁一定能给他一个更完整的拼图。只是,安子雯所欠缺的那一块,总需要别的女人来补。
她想过原谅。
不料,农历新年刚过,那女人把“微信”头像换成了与他的合影,照片中的生肖年画证明是猴年春节近照。然后,她在“微信”上加到了安子雯。一条一条的语音信息,讲了很多。
她说,王镌花心、好色,即使和她在一起时,也会盯着路过的美女看。她很奇怪安子雯没有发觉老公的这个特点。竟然,既忽视他的欲望,又放心天各一方。
她说,有一次王镌喝多了,在她那里哭。她见到霸道男人脆弱一面。以为这个男人是因为老婆配不上,需要她拯救,母爱泛滥。
当她第一次见到安子雯时,发现老婆的容貌、身材、气质和气场不比自己差。一开始,她不明白他为何戒不掉自己。后来悟到,也许正是因为老婆太强,令他找不到自己被需要的感觉。
她说,不介意王镌有过其他女人,包括有老婆。因为正是她们,才造就了今天这个自己戒不掉的男人。但是,她希望自己是他心动和行动的最后一个女人。
那女人不像来摊牌、挑衅的感觉,更像是想找一个树洞。
找正室倾诉,博同情,安子雯觉得很奇葩。但是,她知道所言不虚,那个女人一定能够给王镌一种他很被需要、很特别的感觉,不仅仅是在精神层面,还包括在床上。
她反思过,如王镌所说,自己在性事上不是冷淡,是被动。不是不喜欢,只是这几年在工作上耗费的时间和精力太多,太享受大杀四方带来的快感。她的愉悦,她的情绪价值,她的成就感,从来不需要依靠男人赐予。
他们协议离婚。
两个人从小衣食无忧,原生家庭简单,对彼此没有财产方面的算计,好聚好散。
“你是来办什么业务的?”一个穿浅蓝色衬衣、黑色西裤的男人站在安子雯面前。
安子雯以为是婚姻登记处的工作人员,老实回答:“办离婚。”
“你们为什么离婚?”
“性格不合。”
“有孩子吗?”
“没有。”
“你愿意要孩子吗?”
“愿意。”
“加个‘微信’吧。”那男人说。
安子雯觉得不对劲,投去审视目光。
那男人坦然地说:“我也是来办离婚的。”
“靠!”安子雯心里骂了一句,为自己老老实实的有问有答。
那男人一脸忧伤:“我是因为老婆不愿意生孩子。但凡她愿意生一个孩子,我们也不会来离婚。加个‘微信’吧。”
安子雯剩下最后一点点耐心:“我老公马上到了,不方便。”
“不是马上变成前夫了吗?”
“我说我愿意生孩子,没说我愿意做生孩子的工具,讲明白了吗?”她提高了音量。
“这么凶,难怪你老公不要你。”
安子雯正欲发作,王镌过来了。
“停车的地方不好找。这人是谁?”他望着走开的男人。
“奇葩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到婚姻登记处来沟女,他还真有思路。”安子雯答。
王镌专程回来办离婚手续,跟着要回马来西亚。这两天车给他开着,她是独自打车来的。
两个人走进“胖圆柱体”的肚子里面。
办完手续,在门口分开,一人向左,一人往右。
安子雯转过街角,突然蹲了下去。
八月深圳,湿热,一位时尚女子不顾仪态,窝在人行道边的一棵大树旁。她没有发出大的声音,只是感觉到心在抽搐。每悸动一次,眼泪就如同被水泵从心底里抽上来一次,从眼眶内涌出。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看看手表,不过两分钟。她擦干眼泪,站起来,掏出手机,准备打车。
手机上有王镌的一条消息,他说:“我上了车之后,收音机里竟然在放光良的‘童话’,我很伤心,忍不住泪流满面。”
那首歌,是安子雯和王镌、简敏和李志凯,初识时爱听、爱合唱的歌。
如果说,之前她对婚姻失败有自责,自责确实忽略了老公的需求。那一刻,她想,自私的他,爱的始终只是他自己。他坐在车上,开着空调,听着音乐,自我感动,有没有想到她会蹲在桑拿天的太阳下哭?有没有想过问一句:“你去哪儿?需要我送吗?”
安子雯的人生从不“卖惨”,这是第一次,应该也是最后一次。
出租车直奔公司,她靠在后座,戴上耳机,想听“童话”,划开手机,却选了周杰伦的歌:
转身离开
分手说不出来
海鸟跟鱼相爱
只是一场意外
我们的爱
差异一直存在
风中尘埃
竟累积成伤害
安子雯和徐俪一起接待客户,陪餐。
散场,徐俪说:“我俩找个地方,单独坐坐。”
她知道她上午办离婚手续去了。
“好啊,去哪里?”
“去我家吧。儿子放暑假去爷爷奶奶家了,老公去欧洲出差了,我一个人在家。”
徐俪家不远,在滨海大道北侧,大平层,顶楼。气温没有比白天低多少,她俩坐在阳台上,对着深圳湾,面前再无遮挡,视野极其开阔。
徐俪拿了一支红酒、两个酒杯出来,说:“我老爸最喜欢我们家这个阳台,他有个望远镜,喜欢拿着看鸟。我很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没有趁他在世的时候,多陪他去红树林看鸟。”
“徐伯伯走得太突然了。”
“是啊,去年一月说肚子不舒服,可能是消化不良,要我帮他买保济丸。四月确诊胰腺癌,六月就走了。我以前总觉得陪他的时间还多,说没有就没有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人这一辈子,总是会留遗憾,没得完美。你不要太难过。”
“我还好。”
“还好什么?今天到公司来的时候,眼睛都哭肿了,第一次见你这样。”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从婚姻登记处出来,突然绷不住了,蹲在马路边上哭了一场,哭出一身汗。”
安子雯喝一口红酒,接着说:“可能是因为,毕竟是自己认真爱、认真选、认真以为永远的人,没想到我看到的他,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一部分。平时,我们天天看市场、看客户、看对手,说要看到冰山藏在水面下的那百分之七十,结果,看自己的生活时,迟钝了。”
“人是立体的、复杂的。怪我鞭打快牛,不停地压迫你干这个、干那个,各种忙,没顾得上看自家后院。”
“俪姐,你这么说不对。不存在你压迫我干这个、干那个。我乐在其中、心里充实、有成就感。可能我就不适合婚姻,从来没有把嫁到一个好老公、成为一个贤妻良母,当作人生梦想。我一直不觉得我的人生价值要通过男人、通过婚姻去证明。”
“别,别着急定义人生。一次婚姻失败,就说自己不适合婚姻,不至于。两口子过不下去的原因多了,早两天看到一个数据,去年深圳离婚两万多对,离婚率超过35%,也就是每100对新人去登记结婚的同时,至少有35对旧人去登记离婚。”
“这个数据应该有水分,去年登记离婚的,有一半是为了买房吧。”安子雯说:“小三在‘微信’上找过我一次,说他俩刚开始的时候,王镌喝多了在她那里哭。至于吗,和我在一起有那么压抑吗?”
“这你也能放在心上?男人沟女的恶臭套路,哭诉落后的前任、严厉的妈、压抑的家庭、励志的他。貌似强悍,表演卖惨,演到自我感动、稀里哗啦,让女人以为自己是很特别的拯救者。你用不着自责,你俩的事,就是王镌的裤腰带太松而已,你不要学人家做‘反思怪’。”
晚餐时陪客户,喝了酒。这会儿,大半瓶红酒又没了。
“你说男人怎么那么看重床上的事,他们那几秒钟的高潮,就那么重要?”安子雯问。
“男人是笨拙的,需要女人带。”徐俪笑笑,伸手过来和她碰了一下杯。
“俪姐,你厉害,我不是啊,我是他带的。”
“我讲的不是解锁几个姿势的事情。男人主导身体,女人主导愉悦,我们得掌握主动,去引导两个人的愉悦,不能由着他们定义。你真要做‘反思怪’,倒是有一点。”
“哪一点?”
“一些男人,本质上缺乏自信,然后就在对情感上不确定的恐惧中游荡,抓着似是而非的支点,想通过‘性’,去证明自己很Special。我不知道王镌是不是这种人,你是不是太忽略了他这种,表面上是性需求,本质上是情感需求。”
“哎,我发现还是和领导交流少了,这个得慢慢悟才行。”
“人生像一张渔网,我们是给自己编网的人。编到一个关键地方,打上一个结,结越打越多,网越编越结实。不懂得打结会是一团乱麻,太多内疚前面的结没打好毫无意义,你还能拆了整张网重新来过吗?只能考虑接下来该怎么编。”
怀阳,婚姻登记处藏在各个区政府的政务服务中心里。
冷雅南回了一趟怀阳,此刻,她站在政务服务中心的门厅里等马上成为前夫的老公。
她身陷“狗血撕逼剧”,离婚过程比安子雯折腾多了。
差不多两年前,她提出离婚。老公先是迟到的痴情,各种挽回,包括南下寻妻,包括去她爸妈家堵门,包括拿儿子做筹码。
“卖惨”怎么能够打动冷雅南这样的女人呢?
她不胜其烦,对他说自己有别人了,想让他死心。这下好了,各种抹黑、辱骂,没完没了。
在线上,发“朋友圈”、发“微博”、发“私信”给熟悉不熟悉的朋友,控诉“渣女”始乱终弃。在线下,演到高潮,声称两人在冷雅南生日举办重归于好的聚会,请了她要好的几个朋友吃饭。大家进了饭店包房,没见到她的影子,看他演一出“负心女人痴情汉”的独角戏。
下一季,财产纠纷。连逢年过节给双方父母送的钱和物,他都能精确计算出给冷雅南的爸妈送得更多,声称她早就在转移婚后财产,反复撕扯分配问题。
冷雅南算是见识到了,一个男人,可以狭隘到多么不体面的地步。她一再让步,好不容易,双方谈妥了离婚协议。
男人出现在视线里,冷雅南身体没动,脸上没表情,眼睛里有厌恶。
“昨天打牌输了多少钱?”她问走到跟前的他。
“TMD,命背……”他觉得不对,把半截话吞了回去。
她从包里取出一个黑色垃圾袋,递给男人:“拿着,十万块现金,到此为止。”
男人拉开袋口,瞟一眼:“不数了,夫妻一场,我还是充分相信你的。”
约了今天登记离婚,昨天晚上男人突然提出要加十万青春损失费,不然不出现。冷雅南一早去找爸妈借了十万块,她已经不会去想“凭什么”,只求早点结束这闹剧。
从婚姻登记处出来,她发了一条“朋友圈”,是一幅日历画,画上是一盆花,花盆小了,花的根撑破了盆子。画上有一行字:“已经不合适的,会越来越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