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甘水宴（二）
何业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道道短粗的黑褐色伤口枯涸如酱趴在枯爪五指指尖，一见光就匆忙瑟缩地躲进掌心。
“字是你写的？！”温云长满目错愕，手中力道卸了几分，“当真？你忍心？”
眼下离得近了，那年迈混浊的眼睛旁的黑色胎记倒像是伤后许久未愈的淤青，骇人得很。
何业嚅嗫了一下，手指磨搓，有些无措地环顾四周，却只看见一张张木讷的脸，脖下是凌乱的、补缝歪歪扭扭的麻衣。
他一下子泄了气，身形愈发佝偻。
行将就木的老翁启唇欲言，但抖得厉害，连带着整张垂老的脸都抖起来，最后喉咙梗了一下，看着温云长轻轻而郑重地点头。
“什么字？什么当不当真？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何甘水这一声声质问饱含怨愤，心底油然升起一股背叛感，像是她们瞒着他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何甘水！如今何业的魂魄还算完整，还有入轮回的可能，你若是再不放手，何业的下场便会和陈公他们一样，”温云长一字一句道，“魂飞魄散。”
“不关你的事！”
“说的好听，什么入轮回，”何甘水冷嘲，“分明就是让他送死。”
“只要我在，他就会一直活下去，免受轮回……”
“甘水，”颤声如从头浇下的冰水，瞬间浇灭何甘水蹿起的火苗，甚至连他的木头身子都浸得发胀，“我活不了了。”
“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怎么会呢？”何甘水也不再顾及一旁的温云长了，急急扯出个干巴巴的笑来，“你看伯伯婶婶不都还在这吗？而且你瞧，多精神！”一旁混乱搭配的村民随着何甘水的话摆手抖腿，灵动鲜活，僵硬的脸上画着千年不变的笑，连弧度都不曾变动半分，可偏看着比哭脸还难看。
可当何甘水对上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睛，颓然泄气，绷紧的十指没了劲，周遭零碎的部件、凌乱的人群噗通噗通倒了一片。
“为什么？你们到底为什么？不是说要好好活着吗？”
他不懂，他实在弄不懂，千年前不懂，现在依旧不懂，人族的情感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复杂了，他登了上万次的戏台，爱恨情仇生死离别经历了个遍，可偏偏还是弄不懂。
明明从造傀的的第一天起，所有人都告诉它要活下去，它的出现就是为了让他们活下去。
人人都想活下去，人人都想留下自己的命，为何临了临了，人人都不要了。
何无极不要。
“以后它就代替我陪着你。”病榻上的苍白憔悴的男人气若悬丝，用尽全力也再也拿不住木偶，他摔落在地，只看得瘦小突出的肩骨匍匐在榻边，不停耸动，可连泣音都听不见。
陈忠不要。
温热的液体带着浓烈的腥气落在他的头上，他被放在年幼的孩童怀里，摇摇晃晃捧了一路，酒缸很大，也很湿，他待着很不舒服，带着残留不散的酒味，将他浑身上下连芯子都腌入了味，液体混杂进红色的油彩一点点渗进去，“好好陪着阿业，他怕黑。”
何诺也不要。
他一步步走到何诺面前，看着跌坐在地上仰视自己、满脸苦相的中年男人，忽然觉得他变了好多，那双干净清明的圆眼拉得细长，布满血丝，仰头看他，露出许多空白。傀儡永不背主，傀丝永远握在主人手中。
“他们没了。”男人说。
他不回答只朝男人伸出手，“杀了我。”他不懂，但他会遵从傀丝的操纵。
现在，何业也不要了。
他不懂自己努力了千年，为何到头来，一个个都要离自己而去。
明明是些无关紧要的外人，抽取一些生气而已，为什么个个都对这一法子避如蛇蝎，现在连何业竟然也是如此！这么多年他不也是一直这样教他的吗？为什么他还念着这些无关之人……
一定是有人教坏了他！一定是的！是他！
何业对上何甘水愈发阴戾的目光，痛苦激荡开来，“不要……”
木质的傀儡霎时消失在何业眼中，铮然金鸣，身前刀光如闪电划开！
温云长身如鬼魅，躲过无数射来的银白傀丝，疯了，何甘水彻底疯了！
只见眼前蜡黄的木偶转眼化作银团，定眼一看，是一团蠕动的银丝！无数傀丝猝然袭来，在空中带起一阵剧烈的波动。
她反手挥刀，冷铁狠狠撞上银丝，刺啦一声，竟如金石相击。
温云长心下一沉，电光火石之间，磅礴的猩红煞气骤然震出，青衣无风起浪，掌心用力，刀锋上挑，刀尖所过之处，根根银丝脆断，软趴趴地飘落在地。
“何甘水”像是彻底被激怒了，银团发出更加刺眼的光亮，银丝蠕动得更快了，上万根傀丝如灵蛇倾巢出洞，红炁与银团交激，发出一阵阵尖利的锐响。
斩不完，根本斩不完，温云长斩断多少，“何甘水”便生出更多的银蛇，砍不尽，断不完，无穷无尽。
何业肉眼看不见傀丝，他只能看见温云长飘逸灵动的身姿，手中青光不停上下翻旋，比他看过上万遍的傀儡武生更加气势凌冽骇人。
急得他连忙撑桌而起，煞白的脸上却连一滴汗珠都没有。
“甘水！停下，快停下……咳咳……”剧烈的咳嗽再次阻断他的声音，微弱的呼喊消散空中，“何甘水”丝毫不为所动。
温云长足下游移，傀丝在她身后穷追不舍，似乎不把她绞烂誓不罢休。
“木偶类人。”灵光一闪，缥缈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温云长眼神游移，目之所及，正是艰难喘咳的何业，她急急止住脚步，陡然一转，大步流星地直奔何业而去。
刺眼的银团黯淡了两分，下一息爆发出更加刺眼的光芒，数不清的傀丝疯了一样从“何甘水”体内射出，在温云长身后急起直追。
温云长余光睨见追来的傀丝，一个急刹停下，反弓躲开追来的傀丝群。
傀丝因惯性冲击而过，眼看就要直击何业面门，银亮的傀丝黯淡两分，猝然截停在何业眼前。
就是现在，她奋力弹身而起，双臂开合，傀丝尽数扯进掌中！
破口的袍袖下绷出漂亮的肌肉线条，臂如旋风搅动，银丝收成一股粗壮的银蟒。
挣扎的傀丝企图钻入她体内，却被猩红的煞气抢先一步绞了个结结实实，银红相交，如同一条蠕动的大花蟒，又像是两蛇互绞，细听过去，还能听到微妙的咯吱的声音。
刀身铮鸣，切泥一般，轻松将银蟒斩首！
两声哀嚎响起，所有的银丝尽数断裂，黯然无光地趴在地上，银团的光芒消散，一个半人高的木偶扑通摔在地上，激起一层土灰。
温云长别过头，不忍再看失力跌倒的何业，上前提起地上的木偶，还顺手拍了拍木偶破衣上的灰，木杖哐当哐当地撞在一起。
哐当哐当……
温云长手一顿，不管三七二十一，掀开木偶身上灰扑扑的宽大衣衫。
“你做什么？！”何甘水恼然大喊，以人自居已有千年，哪里碰到过这么不讲理，上来就掀人衣服的人。
果然，方才手过之处，是形似人的胸骨的竹篓，竹篓中间空无一物，像是好好一个人被掏空了一样。
被掏空了……
一瞬间，所以的一切在温云长脑中连成一片，说得通了，这就说得通了。
先前的困惑终于解开了——
她原先还奇怪为何其他人顶多只是面色灰白，只有陈忠与洞中他身后的那位老翁的身体却青褐诡异，近乎发黑，腥臭难掩。
现在看来，应当是那时何甘水想要强留魂魄于世，却担心自己控制不好，仓乱之下，只能先用两具尸体试做实验，按着自己的傀儡身体，依葫芦画瓢，掏空了身体，再用傀丝控体。
但人躯终究是血肉之躯，哪怕用他人精气滋养，也仍然难掩逐渐溃败的尸体。
所以再后来的人就放弃了这种法子，转而移魂魄至木身。
“公子再逗弄，只怕甘水又要恼了，还请公子将他还我。”何业强撑站起，乞求地望着她手中的木偶。
“抱歉，只有有些好奇。”温云长顺势递过去，反正傀丝已断，左右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倒是何业这人……
“所以你的身体究竟是怎么回事？”温云长看着何业额角的黑色印记，眉头微锁，“过鼓得新生后，你应当恢复如初才对？”
何业轻叹了口气，又带出一连串的重咳，“百年前确实如此，但大概一百年前的一次地动后，过鼓的效果就不断减退，这几十年，已经起不了作用了。”
磕到的淤青不消，伤口无法愈合，他日日夜夜都能听到自己的身体逐渐走向死亡的声音。
甚至每一年过鼓时，他看见山洞里围绕在他身旁的陈爷爷他们，恍惚间以为自己已经入了地府。
一百年……
那不正是如今大熹建国左右的时间吗？可未曾有文字记载石城郡一片有过地动啊？
“为何？”
“不知，也许地动影响了四周聚气的走向，”何业不甚在意，“也许是老天发现了我犯的罪恶……”
“与你何干？！我何甘水一傀做事一傀当，哪里用的着你顶！”他怀中的木傀只剩了张嘴能动，还静不下来。
“我们是共犯。”
何业颤颤巍巍地挪到戏台旁，艰难地将木偶支上去，气喘吁吁：“还有最后一折子戏，唱完吧。”
又回头看温云长，“公子一起听听吧，我身无长物，只能以戏当是公子帮我的谢礼了。”
他一屁股坐在杂乱的地上，摸来倒在地上的酒坛，就像小时候看戏时，席地而坐，期待地仰视着台上灵动的木偶。
啵的一声，清冽的酒香溢出，他试探着舔一滴，枯槁的脸愈发皱巴巴的，“这酒哪里好喝了。”
真搞不懂为什么爷爷他们怎么个个都爱喝这酒，一碗碗倒满，为了最后一口赖皮耍滑。
“傻子，”何甘水坐在台上骂他，“这酒大口喝才有滋味，你喝那么一点能品出个什么来。”
何业嘿嘿憨笑两声，“快点开始吧，难得能听曲儿喝酒，还不被你唠叨，莫浪费了。”
说完仰头就是一大口，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傻子……”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温云长偏头一看，头皮发麻。
“何甘水，你又弄了什么鬼把戏！”
四周散落的木人挣扎着爬起，破碎的木肢在地上扭曲地一拱一拱，皆是痴痴冲着温云长。
何甘水温还在温声安抚何业，眼珠子都不转一下，“傀丝断，我已控制不了他们了。”
说着说着他闷声笑起来，越笑越大声，“戏开场，就没有中途停下来的道理。你自己看着办吧。”
“……”
这些人的魄和木偶融合的时间太久了，千年了，他们已成一体，逃不脱、散不掉。
如今没了傀丝控制，加上魄恶、喜人气，自然个个都眼馋她这个大活人。
温云长欲骂又止，憋着满肚子火气挽刀挑飞袭来的木手。
果然不是个人！连人事都不干！
“温云长！酒来了！”身后马匹嘶鸣，温云长心下一松，终于等来了。
一脚踹开扑来的木人，提气一跃而退，飞身落至阿墨身后的木板上。
抬掌一击，百斤重的大肚子酒缸被拍飞出去，连缸带酒撞在追来的木偶身上，哗啦碎了一地，酒香四溢。
一手从怀中掏出火折子，飞快地吹燃，奋力甩出，火光轰然冲天！
嘶——
温云长看着眼前跳跃的火光，状似随意地甩甩手，袖口的尘土掉落，宽大的袖口掩住发红的掌心。
活人的气息不断吸引着残魄，他们争先恐后地走进火光中。
火舌吞噬着木肢，不时发出噼啪的爆燃声。
“……白云天上有神仙，玉白仙人食金玉，滞骨难掩桃花艳，”幽幽的曲调唱起，“诗书千卷、黄金万两，献上主东君，后来他子子孙孙来个福以长、寿以长，福禄福寿久久长……”
火蛇一点点攀上戏台，再看不见台前两人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