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开启新页
「我有一个梦…」由南方腹地冒出一个黑人的呼喊。「我希望我的四个孩子,有一天能生活在一个不以肤色,而是根据品格优劣来评判他们的国家。」
但,他的呼吁没人理睬。
两年后的某一天,这个人召集他在亚拉巴马州的黑人伙伴,从他们居住的塞尔玛小镇向州府所在地蒙哥马利市进发,要请求政府让他们投票。
投票?我问自己。当你不被允许在一个办公室工作,为那个办公室投票又有何意义?当一个人无法阅读,又怎能决定要投票给谁?他们很可能投票赞成判决自己死刑,还帮着刽子手打绳结来执行绞刑呢。去为自由选择巴士上的座位和走进任何餐馆、电影院,以及同工同酬和受教育而奋斗,不是更实际一点吗?我想起坐在灰狗巴士后段,以及在休息站咖啡店前挤成一团的黑人旅伴;还有当我受困在俄亥俄州一条白雪覆盖的公路上、带我回家的那个年轻清洁工,和我在博福尔捕鲱的渔夫伙伴们。
显然美国人并不以为然。当我母亲来到这个国家时,妇女还没有投票权。过了近半个世纪,当我旅行穿越南方,仍然在一些地方看到注明「仅限黑人」的招牌,或在旧金山市场街紧闭的大门上挂着「只许男性入内」的招牌。
我们刚在旧金山上岸时,班尼注意到查理和珍五岁的大女儿很喜欢上学。他试着鼓励她:「劳拉,如果你继续保持下去,有一天可以成为美国总统。」
珍听到后,很生气地反驳:「别把这种思想毒素灌输到我女儿的脑袋!」
珍是柏克莱大学毕业的。又有多少塞尔玛小镇的黑人见过学校?
或许我的想法不合时宜。这里的人一定认为投票比坐在灰狗巴士前座来得重要。难道这就是民主的精义吗?无论如何,对他们争取平等的目标是个好的开始。我决定我应该要参加小马丁‧路德金所发起的游行,只为了代表那些被禁止参加的黑人朋友。
我把我的决定告诉约根,他来自中国,会理解我的感受。我们决定号召物理系的同学去参加游行,但只有一人响应,是一名刚从以色列来攻读高能物理的助理研究员。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我被传唤到外籍学生导师面前。
「你不能去!」指导老师对我吼叫:「你想被开除吗?」
「我能想象如果我参加游行,有可能被痛打一顿或送进监牢。但为什么会被开除呢?」
「因为你是外国人,不被允许在这个国家参加任何政治运动。」
「游行是个政治议题吗?我以为这是行动自由。」
「任何议题只要触及法律,那就是政治议题。」
「那么我的话语权呢?也是个政治议题吗?」
「那只是给美国人的,不是给你的。」
「约根‧克纳又怎么说?」
「他是白人。」
他的回答像一记雷霆把我打醒。来到这个国家已经11年,我觉得自己和我认识的美国人没有两样;甚至我对美国的了解,比他们任何人都多。我已认识来自各行各业的美国人,但因为没有那张所谓公民身份的伪证件,我就不被允许去支持我的人类同胞?我一向认为那张纸和黑人所争取的投票权同样无意义?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黑人。等等,难道我不该因为肤色不像他们那么黑,而自觉比较高级?
我听从外籍学生导师的劝告,只为了保护我的论文得以顺利拿到学位。我可不能让这五年的努力付诸东流。是高等教育让我变聪明了?
约根和那个以色列助理研究员去参加示威游行了。他们没有被开除,但那个以色列人的头遭到痛殴。可能正如外籍学生顾问告诉我的,因为他们是白人;也或许是他们比我更正直,信念更坚定?为什么我就不能承认,我之所以没去,只是因为我有自己的梦想?我不想冒着梦想破灭的风险,去实现别人的梦想。我丧失了正义感了吗?
这件事过后不久,我在信箱里发现一封厚厚的神秘信件,寄信人没有署名,回信地址是华盛顿特区的一个邮箱号码。打开信,是一份邀请,里面有一大叠纸要给我填写背景资料。信中说明工作的内容,是翻译中文科学与技术论文。我不知道任何中文的科学术语,倒是让我想起我的第一份工作--渔船上的通译。当时我对船舶一无所知,也听不懂上海和台湾渔夫所讲的宁波话和厦门话。我被告知:一旦接受这份工作,我会立刻获得美国公民身份。
公民身份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能用它来做什么?
公民权和土地所有权的概念,是早期移民带到美洲大陆的。原住民(美国印第安人)根本不知道它们的意义。他们的祖先成群结队来到这片大陆,每个族群都保留了祖先的口述历史,并传承给后代。他们不需要任何证书来证明自己的身份。对他们而言,土地就像水、空气和阳光,对地上的每一个生命和水里的每一条鱼,这些都是免费的。没有人可以据为己有。
我能理解这种移民心态。他们以放逐者的身份登上新大陆时,对这片土地缺乏归属感,除非拥有其中的一块;也不觉得自己是这个社会的一分子,除非有一份文件来证明它。
我认识一个从加拿大来旧金山的印第安女孩。有一天,他要我陪她到印第安事务办公室领取按月发放的支票,却被告知只有美国印第安人能得到照顾。
「我是个美洲印第安人。」她对官员说。
「不,你是加拿大人。」
「加拿大人?那是你认为的。据我所知,整个大陆就是美洲。早在你们白人到来,并瓜分这片土地之前,我的族人就一直在这片土地上自由地迁移。顺便问一下,你的家族是什么时候来的?」
中国人就像他们的印第安表兄弟。唯一不同的是,我们住在自己的土地上,比印第安人住在美洲的时间要长。我们的家族生活在那里的时间,比任何统治那片土地的帝王和朝代都要早。我们从来没有公民的概念,也从来没有被要求要证明自己是中国人,直到我去到台湾。我需要一份文件来证明自己是我父母的子女吗?
我如何能理解当我被禁止在这个国家参加人权游行的同时,又被要求申请公民身分?多么讽刺!这就是民主的意义所在吗?我把整叠文件丢到了一边。
三个月后,穿上黑色外套、打上领结,还修剪了头发,我走进系会议室。有六个神情严肃的人正围着长桌而坐,他们是我的论文指导刘教授、曾在他的固态学课程给了我一个乙等的百利教授、曾用他著作的电学和磁学来准备资格考的佩克教授、修过他的固体调和度课程的辛格威教授、我在宇宙射线实验室为他工作过的罗勃兹教授,还有一张从来没见过的新面孔。
「周先生,你能告诉我们这都是些什么?」佩克教授问。随后他注视着我那厚厚的论文合订本,并大声念出题目「复合半导体电子能带结构的相对效应」。我该对这几位学术泰斗发表演说吗?我以为我是来回答问题的。我用颤抖的声音,开始细数过去这两年所做的研究。
「半导体电子能带结构已经被实验者和理论家广泛地研究过,但运算结果的精确度却落后于所观察到的。」这是我首次向前辈们发表研究心得,也是我第一次尽全力去研究一个学术课题,以及第一本我所撰写的、有别于大一英文课的读书心得报告,更是首度就学术课题发表演说。最可怕的是,我正在向我的老师们陈述我发现了一些他们所不知道的东西。这会是一种侮辱吗?我又知道什么?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在座的每一位教授都一言不发,只是盯着我看。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我继续详述我的研究方法,前后花了40分钟,才报告完毕这两年辛苦的成果。
「还有任何问题吗?」我的论文指导刘教授转身向他的同事们提问。
在我报告时已打起瞌睡的百利教授看到没人提出问题,他起身走向黑板,擦掉我所有的潦草笔迹,接着写下一道方程式,长度从黑板的一端延伸到另一端。
「你要怎么解开这道方程式,周先生?」百利教授邉问我,边拍去手上的粉笔灰,然后回到他的座位,靠在椅背上享受我的尴尬。
我愣在那里,因为从没见过这么长的方程式。我像只沮丧的狗面对着盛怒中的豪猪,不知道要从哪里下手攻坚。绝望中,我看着其他教授希望得到一点暗示,他们看起来却都和我一样茫然无措。
我僵立着想起在热带环礁的岩石上,我的船员那绝望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船长,我们该怎么办?」
我不能只是站着,就像搁浅在礁岩上那样放弃。我必须做点什么。重新审视这一大串乱七八糟、用希腊文写成的根数和积分符号,看起来就像我在「杰克儿」甲板上当学徒的第一天,船长临走前丢给的一个紊乱纠结的鱼线球,还对我说:「把它解开!」
忽然我从混乱中看到一点熟悉的东西,就像一根松散的线头从纠结成团的鱼线中突出来。我走到黑板前面,在它下面画出一道线。
「这看起来像贝塞尔函数…」我喃喃自语:「或许我该展开它…」
「谢谢你,周先生,」百利教授打断我:「这样够好了。」
我听到有人在问:「马丁,这是什么鬼玩意儿?」
「这只是我编造的。」百利教授打趣地笑说:「如果要我解开它,我会像周先生所建议的那样做。」
正当我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却听到另一个声音,是小组中那位陌生人发出的:
「周先生,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街道上所有的人孔盖都是圆形的?」
人孔盖和半导体电子能带的结构有什么关系?一阵尴尬的停顿后,我承认:「恐怕我不理解,先生。」
「谢谢你,保罗。」我的论文指导教授为我解围:「你现在可以走了。」
我回到实验室,松开领结,脱下笔挺却穿起来不舒服的外套。打从狄亚兹和玛吉的结婚晚宴预演后,这是我第一次穿它。
我独自在黑暗中等待着。过去两年来所发生的一切,快速掠过我的心头。我的努力,对了解大自然作出了任何贡献吗?我真觉得自己对物理世界的理解,比创作出这些运算方法之前要来得多吗?我觉得心虚,说不上来这到底是解脱,或是被击败的感觉。我注意到实验室里时钟滴答作响,一如高雄港务局会议室外的那一座。上一次,当我被告知「你被解雇了」,时钟的滴答声倏忽停顿。那么这一次又会发生什么事?「你被…」
「你在黑暗中做什么呢?」罗勃兹教授的声音把我从迷惘中拉出来。我想起贾利‧古柏在「日正当中」影片中缓步走到街上,他们两人说话和走路的速度一样缓慢,身高相当,也都有弓形腿。「周博士,你今晚有什么打算?」
周博士?他在嘲弄我吗?我抬起头,看到一张洋溢着笑容的脸,以往却是和贾利‧古柏一样严肃。
「没有,先生。罗勃兹博士。」
「你可以叫我吉姆。」他是想开我玩笑或是安慰我?「今晚你能来我家共进晚餐吗?顺便告诉你,我已经提名你成为Sigma Xi(科学研究学会)[1]的准会员。恭喜!」
「Sigma Xi是什么玩意儿?」
注[1] Sigma Xi科学研究学会(英語: The Scientific Research Honor Society)是一个位于美国的非营利性的科学家与工程师荣誉学会,由一名初级教师和一些研究生于1886年在康奈尔大学创立。拥有一定影响力的研究成果或发展潜力较大的人士可申請入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