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如来不负卿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3章 龟兹王

在壮观的天山大峡谷中穿行了两天,前方终于出现了出口,众人皆是兴高采烈。罗什禁不住激动地告诉我:“走出这里,再有一日行程便到龟兹王城了。”

哇,龟兹啊!

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曾经被问到:“如果有来生的话,你愿意出生在哪里?”他回答:“我愿意出生在两千年前新疆那个多民族多文化交汇的龟兹。”看到这句话后,我对龟兹就一直很向往。龟兹乐,克孜尔千佛洞,鲍尔文书,苏巴什遗址,还有龟兹最有名的人——我看一眼身边眉目隽秀的少年,不禁偷乐。汤因比老先生如果知道他的愿望居然被我实现了,会做何感想呢?

我眼冒红心,向往地憧憬:“龟兹可是丝绸之路上最重要的西域王国呢,玄奘也曾来过。”

“玄奘?他是何人?”

我一下子僵住了。糟糕,玄奘法师这会儿还没出生呢。只好支吾:“这个......他是我老家一个喜欢骑白马的和尚。”

他皱起如剑的浓眉:“骑白马的和尚?”

每每碰到这种情形,我除了哈哈傻笑外别无他法。我拍了拍骆驼往前冲去:“我去看看峡谷外有啥风景哈。”

我第一个冲出峡谷,然后倒吸了一口气。前方有一大队人马,簇拥着中间一名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这次人更多了,阵仗更威严,什么来头啊?

罗什紧随着我出峡谷,看到那群人时也愣住了。我低声问他认不认识,他有些疑惑,不确定地摇了摇头。

我偷偷掏出麻醉枪,小声叮嘱:“擒贼先擒王,我去搞定那头头。你就照着我之前的说法,唬退那些人。”

我猛一拍骆驼,骆驼奔跑起来。听到身后的耆婆似乎喊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只顾冲向前。眼看快到了射程范围,我举起麻醉枪正准备射击,罗什突然从斜侧方穿插出来,勒住骆驼的缰绳,气喘吁吁地暗示:“艾晴,还不快拜见龟兹王!”

我张大了嘴,急忙收手将麻醉枪藏回袖袋。罗什从骆驼上跳下来行礼,叫了那人一声“王舅”。我偷偷吐了吐舌头,幸好及时收手。要是撂倒了龟兹王,那我接下来在龟兹的日子也不必混了。

打量这个龟兹王,跟耆婆面貌约略相似,也是细白皮肤,高鼻深目,褐色眼珠,眉庭开阔。看上去不到四十岁,年轻时应该长得不错,可惜现在身材有些发福。他前额短发中分,额后长发盘到头顶,系以彩带,垂在后面。身穿翻领窄袖束腰短袍,套一件半袖衫,用金线绣出复杂的图案。

记得这个国王名字叫白纯。白家是班超扶植起来的,班超的西域都护府就设在龟兹。从班超时代一直到唐末龟兹被回鹘灭亡,八百年间基本都是白家人做王。

白纯下马,将罗什扶起,一边说笑着一边比划罗什的个头:“你走时只有这么高,如今都成大小伙儿了。”

与罗什寒暄几句,白纯的眼光瞥向了我。我从骆驼上跳下来,尴尬地向白纯行礼。罗什向白纯介绍说我是他的汉师。

白纯眼神复杂地对我打量一番,以汉语说道:“起来吧。”

我惊喜:“谢龟兹王!想不到龟兹王也会说汉语。”

白纯不答话,只是高傲地笑了一下。我敛息垂头站在一旁,但愿刚刚那直冲他去的举动没让他觉出异样来。耆婆等人也已到了跟前,她跳下骆驼,奔向白纯。两人激动地相见,以梵语高兴地交谈着。

我偷偷对罗什抱怨:“你为啥不早说?”

他满脸尴尬,低声回我:“离家六年,印象已是模糊。”

当晚我们住在隶属龟兹的拜城,罗什参加完国王的家宴,来我房中学习汉语。我叹气:“你去找别人教吧,我教不了你。”

他大吃一惊:“为何?罗什有什么地方做错了?”

“你怎么会有错?是我,我是真没本事教你。你可是鸠摩罗什哎。”

不知道他是鸠摩罗什,我没心理压力,有时会天马行空随意发挥。可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他是未来的佛教大翻译家,我还怎么敢在他面前乱说话?

“可是,可是,你教得很好!”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讲的很有趣,我一听便能明白。”

“那是因为你聪明,不是我教的好。”我望入两汪清澈的深潭,认真地说:“罗什,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他的声音柔和得像醇厚的美酒,同样认真地回答:“艾晴,你也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子。你懂很多东西,最难得的是你对佛法有悟性。有你为师,罗什对中原汉地很是向往。有朝一日,罗什希望能亲历汉地,看看是怎样的水土育出艾晴这样的女子。”

这么温暖的话,用如此真诚的语气说出,我的自信心不由小小地膨胀了一下。

“只是......”见我抬头茫然地看他,他强忍着笑:“你若没有那些看上去傻傻的表情,便能更聪明了......”

我被噎住了,这死小孩,敢取笑老师!我气急地嚷:“喂,我那叫率真懂不懂?就算你是鸠摩罗什,你也得谦虚点!”

他大笑,笑声清朗,濯濯如山泉。这笑容照得满室生辉,光彩溢转间,暖意融融。我怔怔地看着他,这么隽秀的少年,再过几年会长成怎样的绝代风华?可惜,我不可能再看到了。到了龟兹考察一番就得去中原,任务完成后必须回现代。在他生命轨迹中,我只是个短暂出现的匆匆过客。

他突然敛住笑,脸上浮出红晕,偏过头,眼睛又开始躲闪。估计又是被我直愣愣的眼神看得不好意思了。我清了清嗓子,刚想说话,他先开了口,语气恳切:“艾晴,请继续教我,好不好?”

唉,To teach or not to teach, this is a question.

我没法子拒绝他,又怕自己教坏他。我本不该出现在他的生命中,没有我,他也能成为那个光芒四射的大法师。而我呢?我到底在他的生命历程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会不会对他产生负面的影响,从而改变历史?

见我沉默,他凝视着我,清澈的眸光不含一丝杂质:“艾晴,是佛陀让我遇见你。这份缘,罗什很珍惜。罗什诚心学汉语,请你教我,直到你出发去汉地,可好?”

浅灰眸子里的盈盈水泽,倒映出一脸迷茫的我。是啊,缘分。我能与年少的鸠摩罗什相遇,不用“缘”字,还能有什么解释?我们的两行脚印,只是偶尔的重合,这段生命旅程过后,再无交集的可能。我又何须顾虑这么多?只要我小心一些,不再把我的现代特征表现出来,对历史应该不会有影响。最重要的是,我真的很珍惜与他相处的每一滴,每一刻。

见我郑重地点了点头,他欢呼一声,喜笑颜开,笑容灿烂得让人移不开眼。

刚坐下开讲没多久,龟兹王白纯在昆沙的陪同下进来视察。他的汉语居然十分流利,听到我正在讲解论语的《子罕第九》,就随便抽出一句考我:“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做何解?”

这句话本意很好理解,我想了一想,解释道:“孔子感叹时人薄于德而厚于色,然喜好美色乃人之本性,好色出于诚。色之感目,有电相吸,告子有云:‘食,色,性也。’而德行,非自然之性,人之好德,确不如好色之诚也。古固如此,今亦然。”

我顿了一顿,见白纯没反应,可是老觉得他看我的眼光深沉,读不懂背后深意。唉,我这个实诚的孩子,干嘛老老实实说好色乃天性,王侯公卿们不都是需要喊些口号妆点门面么?

所以我赶紧补充:“‘色’非指女色,乃一切美好之物。德,亦为美好事物之一,好德有如好色者,君子也。故孔子周游列国,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实因未遇好德如好色之君也。孔子若生当此时,吾王英武好德,孔子断无此感叹。”

白纯的脸上还是看不出什么表情,也不知道马屁拍上了没有。身居高位者难伺候,我算是领教了。这还只是个西域藩国的国王,要是秦皇汉武,那还得了?一个不高兴就是掉脑袋的事。我背上冷嗖嗖的,偷眼瞥了瞥衣着华丽的白纯。我总觉得这人心机深沉,难以揣度。他对我的释义不发表任何评论,只跟罗什叮嘱几句,便出去了。

我本以为白纯会以我太年轻,或者我是女性,又或者别的什么理由炒掉我这个汉文老师,可他却什么都没说。虽然他的目光总叫人凉飕飕的,却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路风平浪静到达了龟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