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比射(4k1)
罢了,总归都是好事,倒也不必寻根问底,关键这话也不好问啊。
章璟一念闪过,见凤姐巧笑嫣然,却佯做怒态,他顺势作揖告饶:
“琏嫂嫂只当没见过我罢,若再惹得老祖宗动问,我怕是吃罪不起了。”
一听这话,凤姐便知他已挨过训了,狭长凤眸中笑意流转,伸手点了点他道:“原也是你该的,快些去盥沐梳洗了来,换上那身灰鼠袄子,一同去拜见了老太太才是正理。”
抬手间罗袖微褪半截,露出一截凝脂皓腕,十指嫩如笋芽,指甲保养得宜,光泽饱满,还细细点缀着艳丽玫红。
换做旁人或许俗艳了些,但在她身上却是浓淡合度,再衬上那戏谑轻慢的语气,端的一副豪门大妇的作派,且非从小娇惯、颐指气使不能养成。
玉字辈三位嫂嫂里面,也只她一人能有如此气度罢。
不过几步的距离,章璟瞳孔微张,早将其尽收眼底,眸中划过一丝赞叹,才听清凤姐所言,心里立时生出一词来:
“晨昏定省!”
母亲在时,前身年纪尚幼,父亲又是个常年不着家的,因此记忆中并无晨昏定省一节。
章璟前世虽听过这词,也知道这是古人孝道的表现,今日却仍忘得好好的。
眼下得了提醒,才反应过来,心中有些感激:
“若非琏嫂嫂点醒,我险些犯了大错,还请琏嫂嫂与平儿姐姐入内稍坐,让小丫头们奉些茶水,我去去就来。”
一边说着他便反身回屋,随手取下弓箭提在手中,准备找个地方先挂上,等回头再卸弦保养罢。
凤姐见他并不推诿,十成十受了这情,当下笑意更盛了几分。
瞧他这副汗涔涔、气腾腾的模样,若偏要说什么“正要去拜见老太太”,分明就是在胡鬼了。
“慢着。”
章璟刹住了脚,疑惑回头。
凤姐裙袂微扬,碎步上前,待地近到三步之内,少年身上腾腾火热,还有那股子汗气便扑鼻而来,不由皱鼻顿足,伸出手来:
“璟哥儿且去梳洗,只是这弓箭却不好沾了水。”
她做的大方自然,毫不扭捏,章璟自然看见了她略微嫌弃的模样,心头无语哼哼了两声,莫非琏二哥就不淌汗了?
不过...
瞧着凤姐眸中的那抹闪亮,还有递到他眼前白腻娇嫩的手掌。
阳光越过他的肩头,为其镀上了一层暖光,一时恍若莹玉,见他呆愣,又俏生生地晃了晃。
章璟不由纳罕,这凤姐眼下倒与他小时候见了玩具一般兴奋激动,而且...
“琏嫂嫂竟也知道这节?”
他微一松手,竹木弓身滑落半截,随即握住弓稍,反手递过。
凤姐纤手一握,正合握把的位置,触感温润,方才满意点头,又微微掂了掂,不过几斤的分量,也与她幼时父亲所赠的小弓差不多的,无须尽力也可开得。
平儿叠手悄立,静静瞧着自家小姐眉眼间悄然生出那抹神采,与先前升座理事、发号施令时的全然不同,却又似曾相识。
一时目光悠悠,思绪飘飘。
那已是小姐待字闺中,自在得意的岁月了。
小姐自幼生得可爱,老爷十分疼惜,令她和男儿一般读书习武,家中都唤她“凤哥儿”的。
可是小姐翻书便困,气走了几任业师,拢共才识得百来个字,倒是偏爱舞枪弄棒,尤喜箭术。
家中上至梁柱匾额,下到玻璃灯盏,没有不被她弄坏的,所幸未装箭头,倒也不曾伤人。
直到与二爷订了亲,小姐才敛了性子,学起了女红,只是还不如读书那会呢。
想到这儿,平儿回过神来,掩口笑道:“璟二爷有所不知,我家奶奶也是将门虎女,自幼练过的,素日还嚷嚷着要当女将军呢。”
女将军?莫非是要学前明秦良玉?
章璟一愣,第一反应就是离谱。
美艳娇媚如凤姐,去做女将军,这画风反差也太大了罢?
凤姐听到平儿说起儿时的糗事,不由脸颊微热,狠狠瞪她一眼。
平儿却掩帕而笑,并不怕她。
又瞧见章璟满脸不信,她轻哼一声,竖弓在前,乜着凤眸,裙摆轻动。
小绒靴一前一后,微微露出半截缎面,裙身紧裹,修长结实的腿型勾勒而出,线条流畅,圆润饱满,一股英姿飒爽的美感荡漾开来。
章璟难掩惊叹,不禁上下打量了几番。
非只下身的桩形,凤姐上身从十指到双臂,从两肩到腰背,姿势、仪态尽是像模像样,与他先前在幻境中所习大同小异,发力运劲较常态更加轻易。
若是洗去那十指丹蔻,再卸了满头珠翠,便是俏生生的一位巾帼女将了。
凤姐还真是练过?!
是了,毕竟是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叔叔又是军中大将,她还自幼假充男儿教养,读书习武才是应该的。
似乎察觉到他那惊愕目光,凤姐目光得意,斜他一眼,又瞧见他看稀罕物一般好奇的眼神,尤其在她双腿上流连不去,心头顿生羞恼:
换作昨日,必然先给他一个大嘴巴子,再赶出府去,只是今儿倒是我显摆在先了...这璟哥儿可真真是个祸害,非要拿着弓来馋人...
她心头微赧,却并不羞口羞脚,反而提弓在手,轻抬小靴,粉底上扬,做势欲踢,口中嗔道:
“还不快滚了去梳洗,若是累我也迟了,可仔细你的皮!”
章璟唬了一跳,不敢再瞧,嘀嘀咕咕地去了,什么“明明自己贪顽”、“现在又来骂人之类”。
凤姐向来眼明耳尖,早已听了个分明,顿时笑骂道:
“在咕唧些什么?我难得发个善心,你倒还不领情了,璟哥儿你且回来,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琏嫂嫂你定是听差了!”
章璟跑得更快了,大步流星几步就进了浴房,啪地一声合上了门,提水而来的小丫头被吓了一跳。
未几,门又开了,露出一张线条清俊,笑意隐隐的脸来。
章璟伸手摸了摸两个受了惊的小丫头的脑袋,又顺手轻轻提过那半桶晃荡的温水,笑道:
“难为你们机灵,这些便也够了,等你们晴雯姐姐、红玉姐姐取了早点回来,让她们多赏你们一块。
拿着这袋箭去给了二奶奶,告诉她莫要空放,还有这角韘也带上。”
说着,他取下见身后箭袋,解下右腕角韘递了出去。
两个小丫头红着脸,连连应了,接过东西到了院里,怯生生地道:
“二奶奶,我家二爷说...”
“空放伤弓,我六岁就知道了,用得人教?”
凤姐俏面生威,接了过来,又道:“你家二爷担待你们,你们也不可得了意,做事更得尽心才是。”
说完挥退了二人,瞥了眼那又合上的房门,轻哼一声,凤眸微闪,取下了自个的白玉扳指,换上那角韘,微微摩挲,又喊来平儿捧了箭袋,取过一根在手,就往那木靶行去。
刻下日头刚越过那飞檐金瓦、回廊曲折的高耸楼阁,凤姐只眯眼瞧了瞧,又被那箭靶吸引了目光。
说是箭靶,其实不过一根圆木罢了,紧贴着院墙,下头削尖,深插入土,上头不过长不过尺的一截,密密麻麻都是孔洞。
凤姐咦了一声,打了个摆子,踱步离远了些才道:
“平儿,记得告诉库房一声,找找早年存的侯(注:箭靶),若有堪用的便送几只来,这射得马蜂窝一般,没的让人见了恶心。”
平儿倒觉还好,细细看过,才发觉那靶上少少也有百处孔洞,璟哥儿又才来一二日,足见辛苦。
而那墙上虽是斑驳,却并无一个箭孔,总不好是站近了拿手扎的罢,莫非...璟哥儿神射至此?
平儿心下竟对那少年生起些敬重来,忖道:
“奶奶昨日说,只等舅爷回京,便荐举璟哥儿去做个亲兵,待过上几年升个守备,便在王家挑个女儿嫁了,虽比不得府上小姐,但也不算辱没了璟哥儿。
可璟哥儿这般年纪,便有如此能为,又不辞辛苦,也不知...”
“平儿让开!”
平儿一个激灵,仿佛回到了幼时,赶紧小跑几步回了凤姐身边。
“嗖。”
“铛。”
“箭!”
凤姐咬着下唇,悄悄往前挪了几步。
平儿连忙跟上,取箭递过。
“嗖。”
“铛。”
......
“嗖。”
“哚。”
“嗖。”
“哚。”
......
小院正中,高大木杆之下。
凤姐弓拉满月,下颌微扬,玉容生光,顾盼神飞。
素手一动,弓身轻颤,箭矢离弦,一发中的。
章璟推门出来,便见得此幕,不由轻喝道:“彩!琏嫂嫂如此神射,当浮一大白!”
凤姐闻声转头,便见到换过一身宝蓝蝠纹缂丝灰鼠袄,玄色团花下裳的少年立在阶前。
颜丹鬓绿,秀眉长目,正抚掌而叹,望之不似作假。
这才微微满意。
【缘+23】
章璟嘿嘿一乐,上前几步道:“有劳琏嫂嫂和平儿姐姐久等。”
言下之意是可以出发了。
“平儿,几刻了。”
“三刻五分。”
凤姐问了时辰,反倒不急,笑着递过弓来:“过去老太太那一刻钟尽也够了,早闻璟哥儿射术不凡...”
嘴上如此说着,心里却是不信。
她虽看到了墙上只有自己刚刚于五十步外射出的印痕,但怎知璟哥儿不是离着更近呢。
射术是最看力气和经验的,自己虽说多年未射,又是女儿身,但这三力弓也尽可拉得,练箭的时日许是比璟哥儿年纪都还长些,又怎会不如?
刻下她光洁额头上香汗点点,梳理整齐的青丝也散落几缕,贴在了额前腮下,却浑然不觉。
丹唇轻启连珠,熠熠凤眸流波,骄傲昂扬,高贵美丽,犹如彩凤。
“大观园里女儿集社吟诗,她也不过花了五十两做个东道,只起了句‘一夜北风紧’,并无争强好胜之心,现在却要和自己在射术上争个高低...
可见,大家都是个“诗渣”啊。”
自来此世,于诗词一道,章璟早做过尝试,但莫说入门,便连这项技艺都无法录入面板,自然也无法加点,于是早早放弃,打定了主意要离着作诗的场合远些,以免在林妹妹面前暴露了自己的短板。
现在见到凤姐也是如此,他一时惺惺相惜,再无不允,近前接过,努了努嘴。
离得近了,便隐约有一股馥郁芬芳萦绕鼻端,却与凤姐、平儿身上的香囊气息并不相同,他也不敢多问,只作未觉。
凤姐低头望去,又笑着瞥他一眼,褪下角韘扔了过来,啧了声:“珍大嫂嫂倒是舍得。”
“珍大嫂嫂的确慷慨,我实在受之有愧,正要请问琏嫂嫂,可知珍大嫂嫂所喜,我也好投其所好,聊表寸心。”
章璟一边笑问,一边戴回角韘。
平儿笑着递过一只箭来,心下也是好奇,璟哥儿射术比之奶奶如何。
凤姐眯了眯眸子,似笑非笑道:“左右不过金银珠宝之类,这角韘约莫值个五六百两,璟哥儿只须...”
“嗖。”
“哚。”
章璟收弓回望,惊讶道:“五百两?!琏嫂嫂只当我没问,且等我寻到赚钱的营生再来回报珍大嫂嫂罢。”
上京之前,县里头的银价已经快到1600文一两了,而一文钱大约有前世一元的购买力,凤姐的眼力自不会差,也就是说这枚玉韘价值百万左右。
而娘亲留下的铺子、田产,一年孳息拢共才不过百余两。
不过他虽是道穷,却不羞口,说得大方自信,言语中那赚钱营生似乎俯拾皆得一般。
凤姐心中一声哂笑,忖道:
真真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那些梯己放出去一年,也不过一千两出头的息钱,若有那好赚钱的营生,我又何必担着这名声呢。
她心中正想着,却听得平儿惊呼:“奶奶快看!”
凤姐闻言抬眸,顿时见到不可置信的一幕。
少年提弓掣箭,缓步徐退,一步一射,射而必中,更兼姿态随意,直如闲庭胜步。
从院中木杆到西边院墙,走了二十五步,便射了二十五箭,自然也中了二十五箭。
凤姐看着那顷刻间扎满箭矢的木靶,那攒簇一团还在微微颤抖的尾羽,不觉粉面怔忪,檀口微张,一时无言。
平儿也是相类,杏眸忽闪,掩口轻呼。
章璟掌中竹弓低垂,单手负于身后,五指轻微抽搐,面上却是云淡风轻,笑道:“献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