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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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我说:“姐,我们好像有吃不完的苦,从没等到甘来的时候。”

她说:“乱讲,还记得你讲的人生目标不?做个好人。我想我差不多能完成这个目标,所以我睡得着,吃得香,偶尔跳跳广场舞,完美!”

胡适之先生在他的著作中,反复讲过一个故事,大约是说,两千五百年前,喜马拉雅山的一个峡谷里死了一个乞丐,尸体在路旁腐烂了,一个少年王子经过,看见这个骇人的景象,就思考起来,然后他抛弃了荣华富贵,到旷野中去寻找一个自救以救人类的方法。多年后,他走出旷野,成了释迦牟尼,向世界宣告他找到了拯救之道。

如此这般,适之先生讲,甚至一个乞丐尸体的腐烂,对于创立世界上一个如此大的宗教,也曾不知不觉地贡献了力量。“小我”自然是会消亡的,而千千万万个“小我”组成的“大我”,却是不朽的。

我读这些书的时候,唯一想的就是,千万别让我摊上这个“小我”,胡适之要怎样的“小我”是他的事儿。

这听上去更像当下的流行语——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体头上,就是一座山。当然,辩证地讲,所有个体身上的千千万万粒灰,也能够汇成一座座山,压得时代的车轮进退两难。


每个人的生命中总会有一段“纯真年代”,我称之为“最终定格的年代”。据说,一个人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生命的无数瞬间会像电影胶片一样闪烁而过,这个人观看完他自编自导自演、没有彩排、一镜到底的一生后,便撒手而去。不过我觉得,人的一生最终一定会有一个定格——定格在至纯至美、永志不忘的一瞬。

我出生在重庆巴南的长江边上,我家三个孩子,哥哥大我八岁,姐姐大我六岁。听上去,我应该是非常意外地来到地球的,张着好奇的双眼用了五十多年的光阴,凝望、观察、揣摩生命中所有的一切:流动的河流、变幻的容颜以及永不再来的时光。


“虹”是我姐姐的名字,在我童年的时候,她是我们镇上远近闻名的漂亮姑娘,更准确地说,是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好孩子。

1975年,我刚上小学,姐姐读初中,哥哥念高中。那个时候,长江边上有长长的、面积很大的沙滩,再往岸边靠近的地方,是一望无垠的鹅卵石滩。

夏天的傍晚,晚饭前,经过父母的允许,我们会和学校里的其他孩子一起去江边游泳,下午四五点钟的太阳热气腾腾,一直燃烧到七点左右才会落山,江水清澈翠绿,倒映着万里无云的晴空。

哥哥是游泳高手,负责保护我们的安全;我唯一的爱好就是玩沙子,把它堆塑成戴着帽子的雷锋的模样。

姐姐和另外两个女孩是固定的三人组,穿着老式的泳衣,一直坐在沙滩上聊天。夏日的三个月,她们聊的内容不超过十句话,全部围绕从她们身边经过的男生。

“谁谁谁越长越好看了,学习成绩还是很差。”

“刚刚那个又偷看我了,真恶心,有什么好看的!”

“知道吗?听说杨老师跟钟老师那个了,要结婚了,钟老师成分不好,但是杨老师不在乎。”

很多很多年以后回忆起来,我的生命如果要定格在某个瞬间的话,唯一的镜头一定是70年代那个夏日的长江边,晴空、江水、沙滩,以及不念过往、不忧将来的短暂瞬间。

几年前的某一天,我还在长江边问老友:“好奇,长江边的沙滩去哪里了?”

“沙滩,有过沙滩吗?记不得了。”

“有的,大片的沙滩,完全不用去马尔代夫。”

“可能冲走了吧,这很重要吗?”

“很重要,至少对我来说。”


1976年夏日的某一天,虹没有去沙滩,一个人在家里哭。我回家的时候问她为什么哭,她说,家里没有钱供她和哥哥两个人读大学,只能供一个,所以,过完暑假,她就要离家去念中专了,读完能早点工作挣钱养家。

“可是,”我说,“你的成绩比哥哥好很多呀?”

她说:“那有什么用。”

就这样,虹离开家去念了中专,每年寒暑假才回来。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一直到三年以后,我念初一,她中专毕业,又回家了。

她被分配回我们鱼洞镇的绢纺厂工作。

那一天我见到她大包小包地搬回家,非常震惊,忍不住问她说:“我们努力读书的目的不就是离开这个穷地方吗,你为什么又回来?”

她说:“工作很不好找,能进绢纺厂已经不容易了。”

说着,她又流下了眼泪。

那一晚,刚刚念初一的我,竟然失眠了。家里的挂钟嘀嘀嗒嗒响个不停,我爬起来把它直接扔去厨房,接着,父母爬起来问我:“你干啥子?”再接着,奶奶和哥哥姐姐都爬起来问:“你干啥子?”

那一夜,果然,每个人都没睡着。三个孩子中最优秀的一个,现在回家了,开始了她一眼望得到尽头的人生。本来,我们为自己设定的人生目标,都有同样的四个字:展翅高飞。

话又说回来,那个让我们拼尽全力想要离开的地方,多年以后又变成了我们魂牵梦萦的地方。这是轮回,按下不表。


虹工作后的工资,大约只有四五十元,全部交给父母,一直支持我和哥哥两个人念完大学。

我念初中和高中那几年,明显感觉得到她的不快乐。她每天回家时都很疲劳,也很少说话,直到某一天,我后来的姐夫和她一起回家。姐夫年轻时是绢纺厂的帅哥,善良、真诚,我们全家都很喜欢他。虹终于找到了一个好归宿。

遗憾的是,绢纺厂没能跟得上改革开放的步伐,做垮了,两个人都没什么收入了,生活拮据。他们的儿子,我的外甥,念小学的时候,回家的路要走四十分钟,有一天崴了脚,问三轮车夫车费多少,说要一元,小孩子咬了咬牙,踮着脚花了一个多小时才走回家。

姐姐一家没有房子,一直和我以及父母住在一起,我看得出两人的惭愧。

大学暑假的时候,我回到家,有一天晚上,她跑进我房间坐在床边说:“学习累不累?钱够用不?”

我说:“姐,你们住在家里是应该的,你为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多,相信以后会好起来的。”

她说:“中国的女性好像受的委屈、吃的苦总是比男的多,所以,我做的这些也是应该的。”

我说:“谁告诉你这是应该的?这是不对的!”

幸运的是,虹和老公是同一类人,这类人有个特点,从不怨天尤人,从不指望被救,总是努力自救。

20世纪90年代后期,他们开始做点小生意,生活有了改变,有了自己的房子,儿子大学毕业,交了女朋友,漂亮、温和,我们都很满意。

外甥的婚礼上,我这个舅舅当证婚人,他们让我即兴讲几句,我很认真地说了几句,我说:

“我活了半辈子,觉得这辈子当富豪很难,当权贵也很难,如果说得有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目标,那就是当一个好丈夫、好妻子、好父母、好孩子,当一个好人,这个目标,跳一跳够得着。这个目标实现了,睡得好觉,吃得好饭,幸福感在所有目标中搞不好排第一。”

姐姐又流泪了,这一次,是幸福的眼泪。

外甥婚后不久,小两口就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孙女,聪明伶俐,讨人喜欢。又过了两年,他们生了第二个孩子,这回是个儿子,终于,儿女双全。

我想,姐姐这一生,峰回路转,总算苦尽甘来。


2022年一个夏日的深夜,姐姐打电话给我,泣不成声,说她的孙儿,那个一岁多的小宝宝被送进了ICU,还好最后抢救回来了,但被诊断为先天性糖尿病,需要终身注射胰岛素。得这个病的概率是百万分之一,很不幸,命运的灰尘落到了他们头上。

那一年的8月,女儿去波士顿读书,我去陪了一段时间,那些日子里,我有空就问朋友认不认识相关领域的医生,认不认识研究婴幼儿先天性糖尿病的人,遗憾的是,当时没有人能够讲出个所以然。

2023年的秋天,在一个偶然的聚会上,一位哈佛大学麻省总医院的华人医生跟我说,尽管他不是这个专业的,但是他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我,十年之内,应该会有革命性的突破。

那个晚上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一口就把杯里用来装腔调的红酒吞了下去。


2022年底,母亲去世,九十三岁的父亲一个人生活在故乡的小镇上,哪里都不愿去,哪里都住不习惯。由于哥哥已去世,我还在波士顿,所以照顾父亲的重任,又落在了姐姐的肩上。

这一年她已经六十岁了,依旧为了一家人忙前忙后。

她要照顾自己的婆婆,要照顾孙子和孙女,要照顾自己年迈的父亲。

她的家和父亲的家之间,单程要一个小时,每周,她都在这条出租车加轻轨的道路上疲于奔命。

差不多五个月之后,我才从波士顿回到重庆照顾父亲,但是我仍然要波士顿、上海、重庆三地跑,照顾父亲的主要责任,仍然扛在姐姐的肩上。

我在今年春节的时候问姐姐:

“你累不累?”

她说:“不累,每天忙一点晚上还睡得香一些。”

我说:“小宝宝好不?”

她说:“挺好,很聪明,都已经这样了,就盼着哪天医学进步了,让娃儿苦尽甘来。”

我说:“姐,我们好像有吃不完的苦,从没等到甘来的时候。”

她说:“乱讲,还记得你讲的人生目标不?做个好人。我想我差不多能完成这个目标,所以我睡得着,吃得香,偶尔跳跳广场舞,完美!”


我不跳广场舞,我每天都爬山。家乡小镇的北边是长江,南边是云篆山,70年代初刚搬到这座小镇的时候,我们家住在山的背面。

1983年,我读初中三年级。从那时起,每天晚饭后,我都会去爬山。在山路上跟自己说话,跟自己和解,嬉笑怒骂,四野无人。山路上的那一个小时,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山的背面,有我们曾经住过的土房子,如今已经不在了。

2024年春节的一个傍晚路过那里时,仿佛时空交错,恍惚间我又走进了从前的家。只有两个房间,灯光很暗,里屋的大桌子边上,围坐着我的祖母、我的父母、我的哥哥、我的姐姐,还有我,一家人整整齐齐。

那一天是姐姐十二岁的生日,没有蛋糕,没有蜡烛,她的面前只有一碗长寿面,还有两个荷包蛋,但是看得出她很快乐,她说:

“我喜欢化学,我的理想是当居里夫人。”

一家人热烈地为她鼓掌,六岁的我那时还不知道谁是居里夫人,只是开心又卖力地鼓掌。

在那房子的外面,暮色苍茫,寒风凛冽,五十五岁的我,和着时间之弦的余音,拼命地跟着鼓掌,鼓掌……

回望身后的那座山,将我一路跌跌撞撞地带到了这里。如亘古的巨人般,为行人引路,仿佛在说,翻越过去,就会收获命运馈赠的惊喜。


父亲的老房子窗口对着半山腰,夜色来临的时候,每过五分钟,会有一列灯火通明的轻轨列车从北向南高速掠过,零点五秒之后,另一辆反方向的列车经过,它们穿插成暗夜里的一道彩虹。

那是姐姐每天乘坐的交通工具,是她穿越风雨的人生。幸运的是,它未被黑暗湮没,它亮着光,继续向前。

我要写一本深情、朴素、乐观的书,方便我的家人阅读;我要写一本岁月的书,记录我们受过的苦,付出的爱,穿越过黑夜的平凡人生。

邱兵
2024年3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