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我与我周旋久
2021年年尾,一档国内顶级的励志专业音乐评论节目刚刚落下帷幕,一位名叫阮天真的18岁女生过五关斩六将,最终一举夺魁取得冠军。选秀时她初来乍到,有一位导师问她:18岁的你,刚刚经过的高考考得如何?她回答说侥幸考了某间音乐学院的第一名,言语间羞赧而紧张。导师们欣慰地笑,夸赞她谦虚又优秀。如此出类拔萃的阮天真毫无疑问成为了这个冬天最为闪耀的音乐少女,在节目里,她的导师称她为“声乐方面毫无疑问的第一名”,其他导师前辈也由衷地评价她“拥有着节目历史上前无仅有的天赋”、“是18岁的音乐天才、怪才”,在那个舞台上,她大放异彩,让所有人不吝赞美之词。
这样一位乐坛上冉冉升起的新星,分明与我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可当我仰望她时,她却成为了我心境上最沉重的一块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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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从大海一般的短视频中发现并认识她的。那时的她衣着朴素,容貌清秀,歌唱到动情处时会微微蹙眉,像是个年纪太小还学不会悲伤的孩子。
视频中她深情演唱着一首旋律优美的流行情歌,虽然是翻唱,但却演绎出了全新的感觉,甚至大有一超原唱的味道。她的声音令人惊艳,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却又不乏精确的技巧操纵感,乍一听还以为此等天籁是来自于哪一位成名已久的天后级歌手。我翻着一个又一个的短视频,网上的评论大多数是对她的称赞,其中包括容颜、歌声、天赋与性格,在观众们的眼中,阮天真是那么地完美。不知不觉,我竟将她的这首翻唱循环了几十遍。
可这并不是她最为得意的作品。
阮天真是这个舞台的宠儿,她对歌曲的每一次表达都全身心地投入,同时也在不断地进步着,她的才华逐渐被挖掘,众人本以为藏在她身体里的是一粒黄金,可直到她再次登上那个舞台时他们才发现,原来那只是冰山一角。在那粒黄金下边,是闪耀着六射星光的天然蓝宝石,是古老而高贵的无暇祖母绿。她紧接着带来的一首又一首的翻唱作品,都不得不让人承认,“才华横溢”这个词,除了可以形容那些天纵之资的文人,也同样适用于她的身上。
除了第一首歌曲之外,接下来她所翻唱的歌,竟无一首是我曾听过的歌。
而在她的演唱下,我渐渐意识到过去我常听的那些短视频里流行的口水歌,除了旋律令人上头以外,其中内涵皆千篇一律地匮乏。阮天真对音乐的独到理解及其细腻地表达,让音乐中的情绪像是松间溪流一般清澈地流露,她的每一次歌唱,其中蕴含的情感浓郁且热烈,不但将歌曲中的感情完整地抒发,还能充分地引起听众的共鸣,她是天生的歌者。
在节目的对决环节中,她就宛如一尊大魔王,其他的选手或避免与她正面相抗,或做好了必输的准备去挑战自我。导师们安慰自己战败的学员时,常说:“没有办法,你的对手是阮天真。”
她是得天独厚的歌手。导师们这样说。
阮天真毫无疑问取得了冠军,名副其实。她在这个冬天演唱的所有歌曲,都成为了我歌单中循环次数最多的音乐。她唱的歌大多数都是有些凄凉、悲伤的慢歌,情歌不多,反而像是人至不惑之年才会喜欢的歌曲,可即便是这种我原本不会选择的音乐,依旧在阮天真的演绎下令我陶醉,甚至偶尔让我心有戚戚然,想要动笔写些文字。
我对她的欣赏,在听到她所翻唱的《给电影人的情书》这首歌中达到了顶峰。
“谁明白你细心隐藏的悲哀
谁了解你褪色脸上的缅怀
你天衣无缝的潇洒心底的害怕
慢慢渗出了苍白
你苦苦地追求永恒
生活却颠簸无常遗憾
你傻傻地追求完美
却一直给误会给伤害给放弃给责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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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悲何哀何必去愁与苦
何必笑骂恨与爱
人间不过是你寄身之处
银河里才是你灵魂的徜徉地
人间不过是你无形的梦
偶然留下的梦尘世梦
以身外身做银亮色的梦
以身外身做梦中梦”
这首描述着上一个时代的电影人追梦的酸甜苦辣与艰苦历程的歌曲,我竟然听着听着,流下泪来。
你苦苦地追求永恒,生活却颠簸、无常、遗憾。
不仅电影人,哪一位痴迷于艺术的人没有相同的感受?
我怔怔地看着在舞台上发光发热的阮天真,她是真的享受那个环境,还为之流下了感激感动的泪水。我明白她在想什么,从今以后,她可以心无旁骛地追求自己多年的梦想,勇攀高峰,也可以站在前辈的肩膀上去采摘梦中的星辰,明灯指路。她的大道就在脚下,只需要朝着一个方向坚持不懈地努力,走下去就好了。
她的梦想已经实现了。
可你知道吗,这样的她,像极了多年前我想象中的未来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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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羡慕极了如此年轻的阮天真在台上意气风发的场景。
这副场景令我彻夜无眠。
可我不得不悲哀地发现一个事实:即使我日后得偿所愿,成为了一名家喻户晓的大作家,我也依旧得不到明星一般的知名度与影响力。如阮天真那般的掌声与喝彩,注定是因她精彩的表演而附和,然而一部像浮游在平静湖面似的文学作品,它能得到的永远只是不动声色的沉淀,和来自四面八方的审视的目光。在聚光灯下,我仍然是一个不起眼的年轻人,没有拿得出手的才艺,也没有芝兰玉树的姿态,只有一个难经暴露的怯懦的灵魂。
我为何这般不堪?
同是艺术,文学为何这般令人失望?
难道说,自己一直以来钟爱文学的原因,只是在它身上我能得到一种微薄的认可感,以平复我那深入骨髓的自卑?可是如今,这种认可感随着我来到理工科的大学而彻底销声匿迹,我在严重的心理失衡下产生了对与我毫无关系的另外一个行业的着迷与嫉妒。
原来啊,我比李武隆还要失败,真正一无是处的,其实是我才对。
到头来,只有自己让自己最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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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日子里,我日益消沉,明日复明日,却更觉明天无甚可以期待,好像都是如出一辙的失望。有时候,自己明知道这样做是错的,可还是不情愿从中挣脱,因为一味地沉沦能给人一种自由的舒适感,让人觉得哪怕醉死其中也在所不惜。
舍友们的玩笑再也逗不乐我,我感觉一切都是那么地无趣,心中象征热情的那把火好像毫无预兆地熄灭了,单是不断地添柴终究于事无补,因为它已经失去了燃烧的温度。
所谓的僵局,那便将我永远地困住吧,我不愿挣扎,我宁愿放弃。我踏不出去的牢笼,是我自己亲手所设,因此别用大道理劝我。让我自生自灭吧,我早已自暴自弃,终点并非我所盼,而成功仅仅依托于想象,梦境的美好永远可望不可即。没有人能帮我,也没有人懂得我,我注定是自赏的孤芳,在荒漠中我早已疲倦。
失眠的间隙中我偷得半个断断续续的残梦,我梦见自己回到了电视剧中的那个村庄,时间不断地回溯,村庄一次又一次地毁灭,而我站在高台上,置身事外地目睹着一切,却又心肝乱颤地感到害怕,如果拯救不了这个村庄就回不到现实,那么我宁愿永远也不再回去。
我竟然这样想。
幻想令人意乱神迷。
虚构的场景像是击中了我的软肋,惊鸿一瞥以后,我魂牵梦萦,自投罗网。理性不如感性的确很让人头疼,明知是望尘莫及的事物,偏偏自己一睹难忘,无法忘怀。现实残缺的色彩,好像唯独需要迷蒙来填补,若无法成真,便彻夜难眠。
一场酣畅淋漓的流泪也无法缓解求而不得的惆怅。无诗可作的日子,又如冰河里颗粒无收的秋天,我枉谈情爱。我不知自己是本有病症而如今深入膏肓,还是百转千回的心思令我罹难如此。那朴实的情网如星罗棋布般交缠,将我束缚,而我却找不到挣脱的契机。
就在如此无助的时刻,我仍然想着向她求援,好像想与她一同战胜这可怕的心魔。可是张澄月,我了解她,她是冷艳而坚强的钢铁玫瑰,不是足可抚慰人心的温柔河流。我在一个没课的下午外出,一个人恣意在校园中游荡,像一只孤魂野鬼。午后的校园行人稀少,天阴阴沉沉的,像是一块刚擦过污秽的布,马路上两边堆满了凋零的落叶,中央有两道不易察觉的车辙,像是规划好了一条干净的绿道。
我在一株榕树下停步,低头看向手机。
[张澄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好吗?]
[你问。]
[文学和音乐之间,如果非要在得到世人认可这一方面上分个高下,你会怎么评价呢?]
[这两者都是伟大的艺术,怎么能轻易比较呢?]
[可我只是单论它们的观众。]
[其实从现在火遍大江南北的短视频你就可以得知,现代的人们会更喜欢三四分钟的音乐与图像,而不是读起来费神又费力的冷冰冰的文字。因为在放松的时候,人们已不希望通过思考来获得快乐……可是,杨树燊,关于文字的价值,你不是早已经参透了么?为何还是这般拎不清?你这不纯粹的姿态,到底还要持续多久呢?再这般患得患失下去,你的文字将变成什么样子?]
[其实我明白。文学的专业性并不如音乐,前者门槛相对来说更低。这就是为什么年少时某一天有感而发一条动态或说说,会有人嗤之以鼻认为自己在无病呻吟。]
[他们说这是非主流。]
[对也不对。在人还没经历过太多的年纪,他们只晓得效仿那些看上去很酷自己却似懂非懂的东西,包括情绪,包括病态。网络上文字之好,复刻之后根本没有分别,字里行间,又有多少是真正属于自己?]
[而唱尽悲欢离合、失魂落魄的歌曲,它们有最基础的韵律,只要足够动听,再唱千百遍听者也不会不胜其烦,更不会对编曲者的用韵用调指指点点。音乐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的领域,因为曲调如自然的花草树木般纯粹,不具备乐理知识的人根本无法吹毛求疵地找到音乐的弱点,歌曲中表达的情绪,也会随着自己主观情绪的代入渐渐地为己所用。可文学,它并不纯粹,人们总是带着目的去追求它,想要真正地做得高却是难上加难。一句普通的话语,人们可以拆解成千百种意义,可到底哪几种才是作者想要表达的,无人可知。有些含义甚至晦涩难懂,必须要静下心来细水流长。文学反而对欣赏的人充斥着不同程度的要求,就如同一张张门票或入场券,那么如此一来,文字该写得多好才能被人们记住呢?音乐引起人们情绪的方法大方坦荡而又猛烈疾驰,文学却要人们小心翼翼而琢磨猜忌。]
[文学,创作者无门槛,欣赏者有,所以会有“贻笑大方”之词。音乐,创作者有门槛,欣赏者无,所以会有“雅俗共赏”之说。这就是它们的动静之差,却是云泥之别。]
我甩甩脑袋,再低头一看,手机上一片空白。自己自言自语了那么久,却是一句话也没发出去。原来刚刚的对话,都不过是自己的预测,可那些我预想中的张澄月的话语,却是如此令我疲惫、烦躁、甚至憎恶。
我不想再这般问了。
我打字道:[张澄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好吗?]
张澄月很快回复了:[你问。]
[为什么人在小时候拥有的那么多对待新事物的期待、兴奋,长大了却这么难再遇见了呢?为什么长大之后,明天是这般千篇一律,令人厌倦?]
张澄月没有思考很久:[因为小孩子接触的事物太少,所以世界对他们而言都是新奇的。但人在长大之后,特别是进入社会之后,他们拥有了自己的责任与担当,自然不能再随心所欲地追求每日不同花样的快乐了。]
我不再回应。
她的答案太过完美,可却不是我所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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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下午,我照常回家,只是这次,我像是一个拖着满是战痕的身体回家的士兵。
也许是到了求援的时刻了。
家是我负面情绪的发源地,而往日的温馨不知不觉已被一种压抑遮掩,变得狰狞恐怖。即便到了家,我也仍有些窒息感,好像四面墙壁皆向我挤压而来,越来越近,以至于我呼吸困难。
然而直到夜幕降临的那一刻,压抑才真正露出它的獠牙。夜晚令我格外痛苦,我害怕的那种情绪在前者的保护下在我的心灵中耀武扬威,我的心防仿若失守,灵魂的徜徉之地被搅成一团乱麻。在这昏暗的压抑之下,我胃口大减,做事也没了动力,甚至连刷视频玩游戏也都失去了兴趣,我只想早点入睡。
可天偏偏不遂我愿。
我闭上眼睛时,脑海中出现的一个又一个的念头,竟都像魔鬼在我耳边低语,而话语的内容,无一不令我的焦虑与悲哀雪上加霜。我想到我的年龄、我的家世、我的抱负、我的爱情、我的能力和我的大学,想到他人的才华与荣誉、绝美的容貌与鼎沸的名声、生逢其时的亨通命运与受人赏识的恰遇其师……两者一经对比,差距竟如同鸡蛋撞地球般悬殊。
我被这些念头扰动得不禁一阵干呕。
它们就像一根根锐利的刺,在我将睡未睡之际直扎我的神经,把我从即将入眠的混沌中强行拽起。夜越来越深,我的心也越来越沉,我不断地干呕,仿佛想要将胃里那些本就不多的食物全部呕吐出来,可是无论怎样呕吐,从我喉咙中出来的也只有虚无的浊气。
可我却感觉自己好像快把心给吐出来了。
母亲听到我的干呕声,连忙从房间里走出来,打开我房间的灯,问我怎么回事。
灯亮的那一刻,我像是溺水的人冲出了苦水的水面。我摇了摇头说没事。
母亲为我倒了一杯热水,叫我起身喝点。
“我的心有些难受。”我低声说。
母亲抱怨了几句我总是喜欢熬夜的陋习,走到我床边坐下,拿起我的手为我按摩一些穴位,还一边为我解释哪一条经络与心经相关。可我并不感兴趣,我大口大口地呼吸,尝试着将内心中的情绪慢慢地压复下去。
母亲的按摩并未起什么作用,我不耐烦地催促她离开,因为我实在没有心气再和她聊多一句话。灯再次熄掉了,房间又只剩下了漫无边际的黑暗,我的心再次往下沉……
干呕,干呕感又来了。
我捂着嘴巴,尽量不让自己的干呕声播扬出去,可这却令自己愈加难受。
我与梦中的世界始终搁着一层保鲜膜般的屏障,而我的心神已经陷入在这黏软不破的屏障中,像是在深不见底的沼泽里挣扎着的人。现实的神经不断地刺痛我,梦幻的世界不由分说地排斥我,我找不到我能平静下来生存的空间。
我没来由地想哭。
我悄悄地打开房门,在这黯淡无光的房子中默默穿行,外边的世界依旧发着光,它们稀疏地洒在这个房子的边缘处,我顺着点点粒粒的光走到阳台,抬头望向那深沉的天幕。
老天爷,为什么我会变成这个样子?我自认平日里我从未做过丧尽天良的坏事,也不曾犯过傲慢、欺骗或贪婪等等罪恶,为何你要以如此煎熬的手段惩罚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触犯了你定下的哪条天规?
“老天爷,你听得见我的声音么?”我轻声开口说话,“我有无数个问题想要请教你,你能否为我解答?如果这场艰难是你为我设的,那我无话可说。如果不是,请你帮帮我好么?不要再让我这般难受下去了,毕竟从小到大这么多年,我从未丢失过对神明的虔诚。”
我继续自言自语:“老天爷,其实我是不是并不适合写作这条道路,我是这么的浮躁,这么喜欢追求一些疯狂的幻想,在我这副热爱文学的躯壳下,实际上藏着一个舞者,一个戏子,对不对?如果我当年选择另外一个理想,我现在是不是就可以恣意追求我正艳羡着的——那种,属于别人的人生?”
我凝视着夜空中不易觉察的那几颗极小极小的星辰,仿佛却听到来自它们的嘲笑声。
“老天爷,我为何这般矛盾,我总是和自己打架。我又为何这么平凡,羸弱,甚至微不足道,既然如此,何不令我像那些甘愿平庸的人一样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记挂着结婚生子然后徐徐老去,何不令我在成年的那一刻就变成一个胸无大志,漫无目标的人?”
我泪流满面。
“我不明白我为何会爱上写作,这一必将与淡泊宁静长期共生的事业——而我偏偏是及时行乐的浪子,是哗众取宠的丑角,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酩酊客,是跌跌撞撞闯进文字中的笨拙的人。”
“老天爷,你能否给我答案?我可以想象,我的未来将难以避免去追求那浮华的快乐,以满足个人的虚荣心或存在感。可是,当我写出一段满意的文字时,我为自己欢呼而感受到的兴奋与震撼,我无法否认,这是我终其一生都回避不了的——那么,老天爷,你为何不肯施舍一些认同感给我,赏赐一些笃定与决心给我,让我更自信地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我低下头,眼泪滴落在光滑的阳台地砖上。
我突然觉得一阵孤独。
可孤独中的自己又是这般不同寻常。
人是否在独处时都会进入一种玄而又玄的状态?
这种状态就像是乍然脱离了人间,能够与某些高不可攀的东西对话。在此时此刻自己思考的高度,让我觉得我已不像我。
其实没有人见过孤独的自己,也没有人能够理解在孤独的时刻我的模样——当然我也不希望有人能够理解。因为孤独像一种难以保持的平衡不易长久,当它被扰乱时,我便一下子跌落尘埃。
孤独,原来你也曾托我至山巅,俯瞰群山。原来你也曾令我独特而超凡。
一味地追名逐利,即使到最后受万人簇拥,众星捧月,我也还能保持这种幽然的独处状态么?吵闹的人声之上,我究竟在得到还是在失去?当我的身边都是嘈杂而聒噪的喧哗时,我还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么?我还能感受到自己在思考么?
可我不想理会,不想理会!我现在并不能享受这种孤独,我甚至恐惧它。那些被高尚之士弃若敝屣的名利,为何、为何对我有这么大的诱惑,以至于我宁愿摒弃掉那恬澹的孤独也要得到它们!
我失魂落魄地望向天空。
“老天爷,如果可以,请你只回答我这一个问题吧:人生,是不是无人问津会更好,没有昙花一现般的喜怒哀乐,只有永恒不衰的思考与想象,在广阔且寂寥的孤独漫游中,甚感世俗是如此愚昧而不可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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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阳台的一段时间,干呕的欲望逐渐平息,我选择回床继续尝试入睡。
这一次在昏昏沉沉中,我似乎进入了梦里,可这梦全是现实的样子,因为睡眠断断续续,没过多久我就会醒转一次,幸好很快就能接着睡着。到了白天的中午,我才悠悠醒来,整夜破碎般的睡眠让我头疼欲裂,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无真正地睡着。
母亲今天下午有事,家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起床,那股干呕感再次袭来,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的恐怖厌世感令我颓然,我胃口大减,一点东西也咽不下去,吃多了便又开始不断地呕吐。
我感觉自己快撑不住了。
我看着从母亲房内射进客厅的几缕阳光,心稍微定了定,可想到夜晚注定会来临,心又开始忧愁、恐惧、郁闷、难过起来。
我决定躺在床上继续睡觉。
午觉睡了两个小时,做了一个想不起来的长梦,而也许正因为这场梦,让我觉得这次睡眠像没存在过一样。心情依旧不佳,兴致缺缺,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改变。
我开始躺在床上思考,我反反复复想了许多东西,而情绪如在指尖溜走的泥鳅,怎么用力也抓不住,所以我只好从自身的境地出发,去思考一些我难以想通的郁结。想着想着,心竟没来由的想要咆哮。回想起人生二十年,我在自我安慰中度过了无数次的情绪低落,不管怎样自己都能在与自我之心的拔河中胜出,在此等战绩之下,我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的修心已然足够,可以肆无忌惮地接触那些充当我手下败将的负面情绪。可是这一次,我居然输得一败涂地,连翻盘的希望都变得渺茫——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重归当年心境的一天。
黄昏时分,母亲终于到家,看见我还在床上躺着发呆,少不了一阵唠叨。我没有理会她,我难得有了一件想做的事情,可却不想被任何人打搅。
于是我翻身起床,看见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里满是厌倦、焦虑与恐惧,又难免地干呕起来。干呕对自己的情绪其实有些缓解作用,吐出来的那口浊气,就像是从自己心里挤出来的一些消沉。我站立了一会缓了缓神,对厨房里的母亲说了一句洗澡,便进入了浴室。
我坐在马桶盖上用手机写下了一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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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先生。我是某二本理工科大学的一名大三学生,很抱歉打扰您,我也是没有能力自答才冒犯向您咨问。自出生以来我鲜有在心理问题上寻求他人的帮助,我总是擅长给自己做心理工作,为自己卸下包袱,裹上战袍,即使没有白驹也自可奔驰,可这一次却大不如常。我所质疑的,好像是二十年来一直笃定的事,是二十年间一直坚持着的事,因此无论我怎么自问自答,如何在心底里刨根问底,我都无法给出让自己满意的答案——因为仿佛这二十年的每一个日夜,都突然失去了意义。
我不畏惧在前行的途中迷路,但却委实胆怯于,内心深处开始对未来终点的美好提出怀疑。我向来无所谓于眼前的苟且,只是我对远方的深信,刹那间开始了动摇。
这一切都从前几天我在网上了解到一档音乐节目里的一个天才少女开始,她叫阮天真,是某所音乐学院21级的新生,是当届的专业第一名,更是这一季节目的冠军。
她才18岁,她自己也说,根本没想到她的18岁可以这么梦幻这么灿烂。
我20岁,说不艳羡分明不可能。
我不清楚我在无法释怀些什么,明明她从事的是音乐,而我热爱的是文字,两者表面上分明毫不相关,互为河与井。
可是我看着她在舞台上正在燃烧自己的梦想的样子,我真切地感到极致的佩服与羡慕。她所爱的音乐正在所有人眼前发光发热,人们跟着她的天籁歌声而沉醉,或欣然,或垂泪,她也唱罢莞尔,其嘴角那丝微笑,与我梦中的所见是那么地相似。
她就像一颗冉冉升起而不可阻挡的乐坛新星,成为了整个乐坛的宠儿。而我呢,我也想我的文字能星光璀璨,可是我有心无力。我只是一名普通理工科院校的学生,我没有这方面的老师,也没有人能为我指路,我只能靠我自己那颗深爱着文字的心踽踽独行,在一片虚无里磕磕绊绊,等着某天跌个正着。
我没有嫉妒她,也从未幻想过我要过上她的生活,只是感觉到挫败,而且因为那两岁的差距再也没有机会追回。我在想,是否人从降生到这世上,就要开始竞争,开始奔跑,开始付出不为人知的努力,因为只有那样才能出人头地,才能为他人所知。
我知道这样想不对,谁人能不付出努力而得到?又为何要执着于那些无谓的名和利?我也和自己说,年轻不过是一个噱头,真正的才华根本不在乎年岁;我也曾和自己说,不要与人相争这些昙花一现般的名利,那些所谓的吹捧与粉丝效应都是那么地肤浅与短暂,只有饱含思想内涵的文学作品方能永恒,得以传世——人是不可能经久不衰的,但好作品可以。
可是我正值20岁的年纪,在这样一个急功近利的时代下,我根本无法做到,即便无人问津也能心无旁骛地求我所爱。现在的自己最需要的,好像并不是某些虚名,也不是令人贪婪的财富,而是自己走这条路的凭借,是有人对我的资质的肯定——就好像节目里导师们评价阮天真得天独厚那样。
我知道这种想法很病态,让您见笑。您可能会说,难道没有上天赏赐般的天赋就不能靠后天的努力来弥补吗?所谓的年少有为,或是他人的认同,真的有那么重要?
的确重要。我在人生的重大选择中往往皆持愚笨的一方,所以常常导致我在不合时宜的时间爱做看上去毫不正经的事。我的院校,我的专业,它们所通达的终点,皆与我的期盼大相径庭,我所行的一切,好像都是自己的率性而为,好像都在逆天而行,与众人的希冀相违背。因此我由衷迫切地想知道,我的天赋是否能支撑起我的梦想,我的才华是否配得上我的野心,难道我注定只能成为,那种为了生活放弃梦想,在而立之年就形同死去的潦倒失意的人?
我比任何人都渴望答案,可每当我抬头发问,日月星辰皆沉默,只有我能回答我自己。我比任何人都想得到官方的评价,无论是否说我贻笑大方,无论是否会让我从此对文字死心。
而我得到的,除了高中一位语文老师的几句夸奖,便再无其他。可是这么多年,我依旧固执地坚持了下来,我对自己说,人是为了某件事物才来到这世上的,没有人生无所依——而我,就因为笔下的那些文字而来。既然如此,我也应在文学上留下自己的足迹,方为不枉此生。
但如今我质疑了。
我质疑最深的不是我能否成功,而是即便我成功了,我也能造成像音乐天才那般所引起的轰动吗?会不会仅仅如一颗碎石投入茫茫大海,只有自己听得到叮咚的声响?文学没有尽头,人的生命却有尽头。庄子曾说“以有涯随无涯,殆矣”,而我不知道以我这有限的生命来追求的文学,到底有怎么的高度,可是否即便再高,也比不得人们在心中对一个普通歌者的地位?
我想知道,文学者是否也能得到尘世的热捧,如歌者那般。他笔下那些或沉博绝丽,或内敛深沉的著作,是否也能引起凡人们聚众的欢呼与喝彩,是否也能让欣赏的人们在平日间为之浅斟低唱?我们所自诩的在俗人堆里纤尘不染,阳春白雪,是否只是自导自演,自以为是;我们所不屑的他人故作清高的行径,是否只是自己在一叶障目,我们与自身所鄙弃的人或物实则是差不多的田地?
行路本身已甚是艰难,又突然察觉终点并不为自己所满意。当我意识到现代的人都是如此浮躁而注重结果,当我意识到音乐与文学的动静之别实际上是云泥之差,当我意识到自己是如此地在意虚名却又深爱着注定要以淡泊相随的东西,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痛苦。
道听途说来的是否都是真的:梦想根本没有机会从一而终,因为现实总归残酷。
我好想我的人生能够重来,那我宁愿……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居然会这么想。
先生,我该何去何从,自有梦想以来我从未试过像此刻这般害怕失败,害怕万事皆休。我的一切挣扎,是否都只是鱼儿在命运的渔网里扑腾翻滚,是否都只是猴子在佛祖的五指山上乱涂乱画,是否都只是在浪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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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写到“当我意识到自己是如此地在意虚名却又深爱着注定要以淡泊相随的东西,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痛苦”这句话时,我的内心像抛下水中的锚一般往下沉,一直坠落一直坠落,好像海底没有尽头。
可是放弃了自己的梦想,自己又会成为谁呢?
若连文字对我而言都失去了乐趣,这个世上我还能得到什么快乐?
人间竟大无趣。
这种念头出现在我脑中时,我只觉万念俱灰。
我不禁为此陡然惊颤!
我正在经历什么?我感到恐惧。
我好像正在经历一场赛跑,不,是一场逃亡!
有个声音仿佛在我耳边说:逃!快逃!逃出这种心境!逃出这种情绪!再待下去必将万劫不复,再多逗留必将永无退路!别再回想,别再挂念,使劲地往前逃!别让它追上来,别让它抓到你!
我听着这句心声,慌不择路地往前奔跑,可那个东西,那个让我惊惧、惶恐、悲伤的东西,它却如影随形,像魔鬼一般想要吞噬掉我所有的快乐,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身边耳语道:未来无趣、现实无趣、人间无趣!
我沉重地呼吸,心也沉重地跳动,周围的一切正极速地由光鲜变为灰白,心像是被囚禁一般难以突破一堵无形的围墙,窒息感从四面八方向我包围而来,我的世界濒临崩塌。我逐渐感觉到我跑不过它了,我跑不过它了……
突然,就在我感觉到我要被它抓住时,一声突兀的敲门声击碎了死寂。
是母亲的声音:“还没有洗完澡吗?”
我低声地“嗯”了一下,深呼吸了一口气。
这口气让我缓过神来。
母亲还在门外催促,她的唠叨让我原本的悲哀更添一丝烦躁,我感到不耐烦,但却一时间提不起心气去阻止她。
不知为何好累,明明没经历过什么剧烈运动,我却连做出一个表情都吃力。
我打开浴室的门,紧皱着眉头,打断了她的絮叨,并说道:“我现在不开心。”
母亲抬头看了一眼我的表情,沉默了一下,她以为我只是像往常一样突发的心情不佳,也许是因为洗澡时热水等了很久都没到的缘故。于是她收敛住其刚到嘴边的仿若悬河的训斥,故意换上开朗欢快的语调说道:“有什么好不开心的?做人就应该天天都开心嘛!”
每次我发烂脾气的时候,母亲都摆出这副玩笑的样子来宽慰我,似乎只要她足够高兴,营造出世事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气氛,我身上所有的烦闷都会随风而去了。
可是这次不行。我低着眉眼,心里像是一盆浆糊,母亲的哄我开心仿佛是倒了一杯水下去想与之稀释,可谁想底下是几乎凝固的局面。
直到此刻,我才突然明白,自己也许是真的病了。
我的病与任何人无关,只有自己可以理解。它在我内心里来势汹汹,却在表观上无迹可寻——就好像某个骨质疏松的老人弯腰坐下时因姿势扭曲而压缩性骨折,那阵钻心疼痛,只有自己知道,旁人无论如何望闻问切,依旧无法分享他的痛苦。
我回房间穿好了衣服,在沙发上坐了坐。窗外夜幕笼罩,阳台因楼层不高而揽不住月光,一片阴暗。对家灯火零星,却挡住了远方的一切,使我除了他们的楼房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我想跃过它们,跃过它们,可是即使翻越过去了又能看见什么呢?不过是一层施工地段飘扬起来的茫茫尘土,不过是一片千篇一律的落寞荒芜。
远方,远方,良辰美景即使有,也不过是花落花开,有何趣味?
未来,赏心悦事何处寻?
一切美好,全都成了无聊的代名词。
我说不出话来。
夜晚的黑暗再一次将我袭击,我毫无疑问地被其击倒,而我的心如同被人用爪子般的器具抓住,用力地挤压、蹂躏,最终竟像被压缩成了卵石大小,又被装入了一个比它体积更加小的牢笼之中。我想松一口气让它舒展,可是这口气到了最后,却凝成一团散扬不开。
我又开始干呕起来。
母亲终于把做好的饭菜都从热气翻腾的厨房端上桌。她招呼着我,我愣了一会才沉默地站起身,往饭桌走去。
我想和往常一样打开电视,因为这样吃饭就会温馨热闹些。可是现在我却觉得所有的电视节目都是那么无聊而沉闷。我习惯性地打开电视开关,又无声地把它关掉。
今天的晚餐很简朴,是黄鳝焗饭和一盘白菜,还有玉米淮山汤。
我问了一句说:“怎么是黄鳝?”
我从小不爱吃鱼类。
母亲瞪大眼睛看着我,没好气地说:“黄鳝焗饭不好吃吗?特别是这么冷的天,吃了能补血健胃!”
我低头吃了两口,嘟囔了一句:“不好吃。”
母亲装作气呼呼的样子:“那也得吃完!”
饭桌上沉默了一会,我小口小口地扒着饭,母亲时不时看向我。
我突然说:“有时间我们出去旅游吧。太久没出去玩过,我现在可能……有点……可能心里不太舒服。”
母亲赞同地说:“可以啊。你平时也可以找找你的同学或者朋友玩嘛,老是不出门打游戏,那可不行!你可以尝试着和他们跑远一些嘛,不一定只在本市玩……”
我“嗯”了一声。想起那些同学或朋友,心里莫名地有点酸楚。
找谁能够倾诉?找谁能够理解?我的脑子里刹那间想起无数个名字,却又全部删除掉,好像在聊天框里想发出去却又没有勇气的坦白话语。
没有人能够为我解答,他们手上所持的钥匙,根本开不了我这块铁锁。
他们的钥匙没有错,只是我的锁生锈了。
哪有人能帮助我呢?哪有人可以拯救我。
我已经病入膏肓了。
母亲夹了一条菜放进我的碗中,望了一眼我的样子,话语中不无关切地提议说:“待会需不需要我陪你下去走走?逛逛那条溪河什么的。”
霎时间。
就这么平白简单的一句话,却莫名其妙地瞬间摧毁了我所有的心理防线。
我蓦然把碗放在桌面上,哽咽着说:“我不想吃了。”
我努力忍着泪水,好像此时此刻有巨大的酸楚向我涌来。这段时间的所有无可安放的沉闷与不快乐,见到了我面前这个女人听到了她说的一句话,似乎一下子就无所遁形再也掩饰不住自己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句话会给我那么大的触动,居然让所有的情绪如决堤之水一般爆发,居然能一时间让我委屈得像是十几年前的那个婴儿,明明懵懵懂懂连遭受了什么都不清楚,却只知道用力地哭。
母亲看到我这个样子似乎是吓坏了,她手忙脚乱地打开汤锅的盖,像是一下子变回了十几年前抱着我唱着童谣哄我睡着的慈爱而温柔的女人,她的语气还是和当年那般小心翼翼,像是一不小心就会碰坏了某件瓷器那样:“饭不好吃吗——我们喝汤好不好——我们喝汤吧——”
我偏执地摇摇头,泪水却夺眶而出。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只剩那碗夹杂着干净黄鳝的米饭。
我用力地抽着纸巾,直到此刻我都想着掩饰。成年以来,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见我的脆弱,也是第一次面对着我这么手足无措过。
恍惚间我听得她说:“想大声哭就哭吧,把它释放出来吧。”
我的哭声由压抑的哽咽,逐渐转变成了连续不断的呜咽声。
我不知道为什么泪水长流而止不住,它们就像我这段时间的负能量一样源源不断,我只知道哭得畅快,当自己终于卸下层层武装的心理防备时,一切情绪的犄角旮旯都无须计较,无足轻重了。
母亲静静地看着我,我能感受到她目光的温度。
她可能听了我的倾诉仍不明其意,可能有的时候答非所问,答如未答,可是母亲对她孩子的情绪有伟大的直觉。有的时候劝慰与指引并没有那么重要,其实我们心中大小道理都清楚,只是我们对这个世界总有些蛮不讲理的委屈,不足为外人道也。
而在这时,母亲是永远站在我们这边的。
等我哭得有些累了,擦纸都堆放一堆,终于戴回眼镜看向她的时候,才突然发觉她的眼眶与鼻子已经皆不约而同地红了。
她看着我哭得那么伤心,肯定也很心碎吧。
原来,坚定地被爱,是这样的一种幸福。
其实这段时间我找过几个好友谈心,可是最后都是仅治皮毛,没过几天就会复发。他们给我各式各样的我早已想到过的答案,重叠起来,效果仍不如母亲陪着我哭上一场。
我打嗝嗳出一口浊气,仿佛象征着我所有的不快乐,皆离体而去了。
我抬起头,看向母亲,眼睛因哭得太久有些疲累,难以睁开。
她的眼睛也红肿,担忧地问:“是受什么委屈了吗?”
我摇摇头说没有。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便不再多问,又说:“还是难受的话,去阳台透透气吧,吹吹风好一些。”
我点点头,在母亲的陪伴下,走出阳台。此时正值寒冷的冬季,阳台的风有些冷,我一出去便与其撞个满怀。母亲在我身边站了一会儿,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谈论起我的小时候,回忆起我调皮顽劣的年纪,是如何地令她不得安宁。
“我们确实好久没出去旅游了,以往的每一个假期,我们都会规划好去哪里玩。这个假期你好好规划一下吧,你想去哪里妈妈都陪你。”
我默默地点点头,心里滑过一股暖流。
妈妈,您并不懂我的情绪,甚至我的忧伤完全在您的理解范围之外。可是,您是最让我身上的孤独感恐惧的存在,您的光亮并不灼烈,可所有的黑暗都害怕您。
我突然明白了,母亲就像是植物大战僵尸里放在房子前面的那辆玩具车,当植物们守不住僵尸了,即将要进入房子大快朵颐了,它便会疾驰而出,将一条路线上的僵尸全部清除掉。母亲是每个孩子的底牌,是他们的必杀技,是不到最后关头不会出鞘的尚方宝剑,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免死金牌。
我仰起脸,不想让母亲再次看见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流下。
母亲回去收拾碗筷,留我一人安静的空间。环境渐渐地变冷,我搂紧羽绒,双手插袋,站在栏杆边上往漆黑如墨的天上望去。
空中星粒寥寥,月隐不现,一架客机闪烁着灯光缓缓划过。
对家已经灯火通明,往日楼下那些连晚饭都能耽误的篮球爱好者们也因冬风而早早回家休息了。
还不到七点已经如此,看来冬已经深了。
可是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我眺望远方,觉得生活,也没什么了不起。起码我还有始终爱我的家人,他们已经陪伴了籍籍无名的我那么长的时间,还会在乎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依旧无人问津么?无论我多少岁,我在他们眼里也仍是那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无论我多么落魄,他们也已经不留余力地给予了我安稳的生活;无论我的未来会如何,我们一家人也不会背离彼此。
就这样平平凡凡地陪伴着家人过完这辈子,谁又能说这是不如意的人生?
如果有一座丰衣足食的孤岛,你愿意和你的家人一起生活一万年么?
在过去我会犹豫,但在此刻,我想说我乐意之至。
“何悲何爱,何必去愁与苦,何必笑骂恨与爱。人间不过是你寄身之处,银河里才是你灵魂的徜徉地。”
我突然想起了这首歌。
生活,一定会善待那些努力让自己活得潇洒的人。
我透过阳台的纱窗望向正在收拾饭桌的母亲,眼眶不由得再次湿润。
“谢谢您。”我无声地说道。
这一刻我意识到,母亲是我与抑郁间最伟大的卫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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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树燊作于2021年年底:
劫后余生地回味不好的经历总是让人无比痛苦,可我还是想总结一番。
文字不悲,终是愁怨难以揉消;人事不乐,终觉烦恨绵长不绝。那天晚上,我算是体验了一次窒息般的抑郁,那是一种很恐怖的感觉,并且我今生不想再体验第二次。那不是一种普通的悲伤,而是消沉,是一种令人难以呼吸的心力交瘁。人在这种走火入魔般的状态下品尝到的无力感,等同于面临一场难以挽救的绝望。可是,我的理智明白这是一种病态,那些藏在我心底里的乐观与积极并没有磨灭,只是被暂时隐匿起来了。因此我终于开始抵抗,我开始在心上铸就铜墙铁壁,只有将它化成钢铁,我才不会再因内部腐朽而被自己击败。
经历了这件事,我才意识到对于人来说快乐有多么不容易,人的心灵又有多么脆弱。十次健康而由衷的快乐,带来的益处,甚至不如一次在晚间的情绪低落对心理带来的伤害。以前我常想,人来世一场,为的是什么呢?为体验七情六欲?体验那些众生相的悲伤,以诞生一些畸形的思想与情格?还是了解生而为人的苦难,做人,只是为了历练一场?
也许都不是。现在我却认为,人来世一场,应是为了痛快,应是为了欢畅,应是为了温柔。在往后余生,我也将毫不犹豫地追求这些,并如履薄冰地保护自己的心灵,我认为,我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人生应当有的模样。
人之修炼、修养,当以修心以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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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的跨年日,在夜晚的23:59时,我居然收到了来自张悦的新年祝福:[元旦快乐啊,杨树燊!]
我有些意外,也依然如平常般回复道:[嗯,同祝你。]
就当我以为我们的聊天应当就此结束时,张悦却又发来一句:[你最近好像不开心啊。]
我难掩惊讶地问道:[你从哪看出来的?]
[嘿嘿,你的公众号我都有看呀。]
我无奈地看着这句话,苦笑着摇了摇头。那天我将所写的随笔上传至公众号后,其实并没有很多浏览,我也并不在乎。我从没期盼过有人可以由此理解我的情绪,我只是想记录下这个时间,且不做任何多余的解释。然而张悦在跨年这一天,竟借这个机会来关心我。
[也许吧。]我含糊其辞地回道。
[看来我不是多问了啊。]张悦接着道,[那么对于我这个在跨年之夜关心你的人,你也还是一句真心话都不肯跟我说么?]
我微微一怔,不由得有些愧疚。
有些真心话就像卡在喉咙中的鱼刺,想吐却吐不出来。
然而下一刻,我却突然想起一个曾经跟人问过的问题,我从她处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所以此时,我毫不犹豫地将这个问题丢给她:[张悦,那我问你一个问题吧:为什么人在小时候拥有的那么多对待新事物的期待、兴奋,长大了却这么难再遇见了呢?为什么长大之后,明天是这般千篇一律,令人厌倦?]
发出这条信息后,我竟一时间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刻收到她的回复。
可是张悦沉默了很久,她再次发来的消息已不能衔接聊天中陈旧的时间。
[杨树燊,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你好像对自己很失望,以前的你不会问出这种问题的。也许是你最近的生活太过单调了,又也许是你受到了什么打击,但我希望你可以振作,如果一个人,他不再期待明天,那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啊,在我的印象里你从来不是一个对明天对未来丧失掉热情的人啊。]
“以前的你”这四个字眼,令我霎时间感到无比悲伤。
[我……]我吞吞吐吐地写道,[可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在输入框中填上一连串的文字,可又一个接一个地删除,许多事、许多心里话,我情不自禁地想全盘托出,可却彷徨不知从何说起。
我变得极其害怕自己的唐突与脆弱。
“RING——”
一个通话邀请骤然亮起在我的手机屏幕上,将原先的文字聊天界面给完全覆盖掉,而在“接通”和“挂断”两个按键上边,是张悦那可爱的动漫头像。
张悦竟然直接打电话过来了。
我有些迷茫地按下接通,问道:“喂?你想干嘛?”
电话那头传来张悦轻柔悦耳的声音:“我觉得有些事,打字说不清楚。”
“可用嘴我却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也不急着聊那些不开心的事嘛。”张悦轻松而随意地说道,“今天是过节的好日子哦,你那里有放烟花吗?”
“没有啊。”
“也对哦,你们大城市有规定不给随便烧烟花。”张悦的声音中带着一些笑意,“我这里有放哎,噼里啪啦的,你能听见吗?只是几百块钱买来的烟花,点着了升上去,几秒钟就没了,再绚烂、再响亮,也像昙花一现那样,坚持不过十秒钟。”
“那如果要放较长时间的烟花,岂不是很烧钱?”
“是啊,所以就算我们这里没有禁烟花的规定,我也只能看别人放。”
“你有自己点燃过烟花爆竹么?”
“没有哎,说起这个,我就很想玩一次那种仙女棒……”
我安静地听着耳机中传来的遥远的犹如电火花般滋滋响的引信点燃声,与几秒后响彻云层深处的轰鸣,脑海中自然而然地联想起“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的景象,从那想象中的半空弥漫而来的浓郁的人间烟火气,一时间将我熏染。
只是我何时才能蓦然回首呢?
我突然提议道:“要不你开个视频给我看看烟花吧。”
张悦连忙拒绝道:“不要!我今天没化妆!”
我觉得有些好笑:“这么黑,啥都看不清楚。说不定镜头里你素颜比化妆更好看呢?”
“不行,就不行。”
“那你就拍烟花给我看。”
“这个……可以。”
语音通话那漆黑的背景很快有了图像,镜头对着几百米外的一个位于小湖中央的人工岛屿,上边火光溅射,浓烟弥漫,明亮的火焰有些如公园中的自动浇水装置般整齐地绕环形喷洒,有些如喷泉般簇集着上涌,岛屿上银花火树。而最吸睛的冲天炮烟花像一颗导弹,从火海中疾烈地飞出,向天空冲去,我手机里的画面也跟着那粒光焰上升,最终得见那颗烟花在天空中炸开一阵令人目眩神摇的光辉,黑夜一时宛若白昼。
“张悦……”我看着璀璨的烟火,轻声说道,“你觉得人生应该像这些烟花一样,购入时价格不菲,绽放时却仅一瞬间便零落成灰烬,还是应像熄灭它们的湖水那样,永远平平淡淡,只需学得应付好自己的生存就足够了呢?”
“要是我的话,也许我更乐意去做那片湖吧。”张悦没有什么犹豫,“可是湖很孤独,也永远会羡慕烟花的。不如就做那片岛屿吧,虽然平日被平静的湖水包裹着,却也能在心血来潮的偶然时刻,喷薄出这样灼热的火焰。”
“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是一颗燃不着的烟花,所以我比无人问津的湖水还要孤独。”
“你还年轻,有很多时间,何必急于一时给自己下定论呢?”
“可是我总觉得自己没有时间了。”我仰望着自家窗户外什么也没有的夜空,“比我年轻的人比我还要优秀,比他们优秀的人甚至更加年轻,社会像滚滚转动的车轮,而我像赶不及潮流而被自己梦想碾过去的人。我在小时候经常听大人说,要年少有为,所以也对自己说,我要在实现梦想那时让所有人惊艳于我的年纪。可是,现在却再也做不到了。”
“为什么一定要做到呢?”张悦没有停留地反问道,此刻烟火声好像已经平息,只剩我们二人的谈话声的电话里,她轻灵的嗓音宛如夜莺的歌唱,“你听过一句哲言吗:你所看到的惊艳,都曾被平庸历练。文学本就是需要静静沉淀来完成的事情,它需要阅历,需要眼界,更需要积累,它就像一坛新酒,没有岁月的发酵怎么酝酿出令人陶醉的味道?你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哇,何必那么心灰意冷呢?如果年少有为做不到,大器晚成也是很厉害的一件事啊。”
如果年少有为做不到,大器晚成也是很厉害的一件事啊。
这句话在我的内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久旱逢甘霖是什么感觉呢?
我鼻子一酸,眼泪竟夺眶而出,像决堤的江水,我对着夜空泪流满面。我连忙将视频挂掉,以免男孩子的脆弱让给了女孩子看见,好像如此一来我便有最后的颜面得以留存。
“怎么啦?”张悦的声音仍在电话那头回荡,“你该不是哭了吧?”
“我……我没有。”我揉了揉脸反驳。
张悦笑着问道:“我怎么听见了你抽鼻子的声音?”
“你听错了,我抽马桶呢。”
“切。”张悦语气中流露出严重的质疑,可她没再和我拌嘴下去,反而迟疑了几秒,变得小心翼翼似的向我问道,“你实话实说,我没有说错话吧?”
“没有,真的没有。”
“那就好。”
“张悦。”
“干嘛?”
“谢谢你。”
“咦惹,说这些干什么?”
“跟你客气客气。”
说到这儿我俩一同笑起来。
就在此时,有一颗烟花乍然从对面住宅楼的后方升起,我初次辨认时还以为是一颗划过的流星。它不断地往天空处攀登,在夜幕中留下一条笔直的光线,最后在稀稀松松的星群中间绽放出一朵闪耀的火花。
我的心仿佛被那阵犹如近在咫尺的爆炸声狠狠地撞击了一下。
这一刻,眼花缭乱的城市灯光似乎因被夺宠而黯淡。
我凝望夜空,而语音另一头,张悦似乎也同样抬头凝望着——我相信此刻我俩正默契地做着相同的动作,因为我们耳机中所听见的只剩夜空的声音。
“明年会很好的。”半晌,电话里的张悦轻笑着说道。
我望着半空中徐徐消逝的火雨痕迹,笑着回道:“我也相信。那就祝你今年快乐,明年快乐,永远快乐。”
“我也祝你开心,往后余生都开心,一直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