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金斯的特殊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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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夜就此而过。少校早上起来感觉整个人都是懵的。他推开窗,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结果吹进来的依然是浓烈的牲畜粪便味。那座令他记忆深刻的桥也恰好映入少校眼帘。那座桥不大,三四米宽,跨度顶多十五米,两边的桥墩却又高又厚,要从正面看,一定很像一条灰色浆布短裤,不知道为什么桥的两边没有安装护栏,只是简单地拉起了两道寒光四射的铁丝网,这让少校想到电影《战马》中的乔伊,乔伊被缠在铁丝网里,哀号的叫声中却看不到血的红色,应该就是这座桥吧,少校猜如果不出意外,自己的前任,那个深爱艺术的演员,就是从这座桥上摔下去的。少校极目远望,所见之处除了无边无际的荒野,便是高高矮矮连绵起伏的荒丘和黑褐色的碎石,如果不是近处巴力人寨墙上那些五颜六色的经幡,就眼前的景象,少校更愿意相信自己是来到了另外一个星球。

少校看看表,都九点半了,要在别处人们都上班工作一个多小时了,可是在这里,一切都还像沉睡未醒的黎明。最让少校无法理解的是,自己为什么连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后来少校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头戴黑丝巾身着黑衣的女人牵着一匹黑马沿寨墙过来,她将马拴到桥头的一根木桩上,马在那里摇头,黑衣女人和那匹马说话,自己为什么还是一点声音都听不到。黑衣女人原路返回寨子了,少校用力搓着双手又捂到耳朵上,他分明听到了暖瓶内胆一样嗡嗡的声响,可是,当双手离开耳朵后,他依然还是什么也听不到。

少校记得自己洗漱后赶紧下楼,心里还想着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同事,按常理,所有办公室的门都已打开,出出进进的人们会对他这个新来的第一副镇长说声“早上好”。可是下了楼,少校才发现整个楼道里空无一人,镇(场)长、第一副镇长、第二副镇长、镇长助理、办公室、规划处、财务处、人事科、监察办、文秘室、文教室、环保处及卫健委、草料办、联防办、边贸办、卫生所、新闻传播中心、后勤处、资料室、文体中心、阅览室、餐饮供应部等,各式各样的门牌应有尽有,屋门却全都紧锁着。少校只好寄希望于走廊尽头的餐饮供应部,好在餐饮供应部的门开着,他走进去,发现一张简易的桌上摆着一碗羊肉汤、两个烧饼、一碟咸菜,汤是热的,一个沾满污渍的旧塑料保温饭盒搁在一旁。

少校实在太饿了,昨夜的胃疼提醒他必须得吃东西,所以少校也不管东西是不是为他准备的便坐了下来。他抓起烧饼放进嘴里,本想大口大口咀嚼却不得不放慢速度,为了能让嘴里的食物顺利下咽,他又端起碗将羊肉汤猛猛地倒进嘴里,羊肉汤是白色的,像加了奶,这时少校就像摁了暂停键一样定格在那里了,直到两行无法控制的生泪慢慢地流出,他才长长吸气逼迫自己艰难地咽下。到第二口时,他就再也无法张嘴了,趁着没人,少校只好将汤倒掉,他得抓紧时间收拾碗筷,结果却找不到洗洁精,最后他只得回宿舍去取一些卫生纸来,硬生生将碗里已经凝固的油渍擦掉。

少校走出餐饮供应部,穿过空荡荡的走廊,来到院里,满院的碎石,他想去寨里看看,场部大门却锁着,他只好透过门缝看一会儿桥头的那匹黑马,以及寨墙上那些黑色的片石,然后百无聊赖地回到宿舍,从行李箱里拿出那个早已备好的黑色笔记本,坐到写字台旁。少校得写点东西了。少校莫名地意识到,这本日记应该是他关于这个小镇最最重要的东西。可是,这第一笔该写什么呢?敬爱的将军阁下,我已经安全到达哈镇,这里的条件确实艰苦?还是亲爱的……后面该接谁呢?总之是我已经到达指定位置,我会全力以赴完成好将军交给我的任务。上帝啊,我的任务是什么呢?以自己的体会,似乎一切都在一种不言自明的意会之中。可是为什么啊?这个名叫哈斯卡尔乌斯图耶芙娜的小镇,除了地处边陲,经济落后之外与帝国还有多少牵扯呢?将军一再强调,自己是国王钦点的,这个钦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少校拿着笔,写下日期后,就再也无法多写一个字了。他再次起身依在窗前,奇怪对面寨子里为什么没有青烟,自己的目光所及之处为什么是黑褐色的碎石,感受到的是一种冷峻而充满拒绝的寂静。据说第一任派驻干部初来时就被这里的景象吓到了,他因此还得了一种怪病——只要眼睛一闭,就会看到漫山遍野的黑褐色沙石在聚积,快速形成波浪,然后海啸般向他扑来。他曾经认为是自己神经衰弱的原因,但是无论吃多少镇静剂和补脑药都不见效,最后他从宗教上得到启发,将一个古老的戏剧面具戴到头上,他靠唱戏来集中精力、转移注意力、消耗体力,同时练就了一种边唱边睡的神功。说实际,刚刚过去的第一夜,也给少校留下了很糟的感觉,他隐隐感到会有某种东西会来,是什么他一时还说不清,他只是心里暗自祈祷,无论什么吧,只要能让他睡觉就行。

差不多晌午时分,总算有人来了。来人却是早晨那个拴马的黑衣女人,她从寨门那边绕过来直接向镇政府走来,她的步子迈得很大,落脚也有力,很有几分侠气,为了不让女人察觉他在看她,少校离开了窗口,没一会儿,黑衣女人便出现在他门口,仿佛还一脸怒气,她既不称少校“少校”,也不称“第一副镇长”或“镇长”,而是称他“大人”。

大人,你想吃点什么,你刚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口味。

我刚刚吃过了。

我是问你的午饭。

这个……少校一时说不上来,因为他不相信就算换一种饭,面前的女人就会做出与早饭不一样的味道来。

早饭呢……应该很难吃吧,一早上我太忙了,回到家后才想起来汤里竟然忘了放盐。

少校记得自己当时正在装模作样收拾行李,黑衣女人进来想动手帮忙,少校说东西太乱,还是自己整理吧,女人便重新站到了门外。那时少校其实是在找一本工作手册,那本由帝国多部门联合编写,据说拿上它到工作地便可以畅通无阻的手册,里面的标准、条款事无巨细,规定、流程一应俱全,只是当少校到了哈镇后,他才猛然发现那些编制手册的秀才们应该是没有一个人真正到过哈镇的。少校让女人去忙,如果有需要,自己会叫她。女人并没有离开,而是自嘲着说,我有什么好忙的,我要忙的就是你——大人。说完,又冷冷地笑,让少校感觉似乎自己还没开口就已经说错了话。

黑衣女懒散地站在门外。整个楼,包括整个哈斯卡尔乌斯图耶芙娜都安安静静的。过了一会儿,楼下传来歘歘的钥匙声,黑衣女重新打起精神,说自己叫罗拉,既然少校不说中午要吃什么,那她就按自己的想法去准备好了,不过这次她会保证一定不会忘记放盐。说完便恝然而去。

少校跟着黑衣女下了楼,只是所有的门都还依然关着,少校只得在空荡荡的楼道里转悠,随便看一看墙上那些各式各样的贴板、过厅处的宣传橱窗和公开栏。罗拉从餐饮供应部出来,腰系淡粉色围裙,手端脸盆,打开第一副镇长办公室的门进去打扫。少校知道这是自己的办公室,便跟了进去,一边问罗拉,其他办公室呢?

其他办公室不归我管,大人,我只负责你的。罗拉说话总是直来直去。她正用一块半干不干的布子擦拭办公桌,其实办公桌上并没有土,却可能会有一层细沙,用湿布子擦拭并不科学,很容易划伤桌面,事实上已经划伤了,罗拉却不管,似乎她只是遵照之前有人教她的样子完成好自己的本职即可。屋里屋外依然静静的,少校试探性地跟罗拉说,好像感觉大家的工作都不是很忙。罗拉冷冷地“切”了一声,说这种地方有什么好忙的呢,似乎不忙才对吧,大人,你是想让大家忙起来吗?你们这些派驻干部啊,都一样,刚来的时候看这也不对看那也不对,可是过上一段时间就明白了,事情和你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你指什么?罗拉。少校问。

全部。一切。凡是。

少校记得,那时楼道里就有人走动了。少校没有动,只是罗拉冲着门外喊,既然来了,就进来吧!然后低声跟少校说,我们哈斯卡尔乌斯图耶芙娜最最重要的人物要上场了。

帕特维希头人?少校还心想。可是出现在少校面前的却是昨天夜里接他的那两个巴力人。原来是你们二位啊。少校笑着说。

是的。上校,昨晚我们是奉命去接您,今天是按规定来向您报到。矮个子说。

你们……

他们的名字实在太长了,大人,不要说两个,就是能记住其中的一个,大概也需要两年时间,你就叫他们“叽叽嘎”和“托托卡”吧,矮个子叫“叽叽嘎”,高个子叫“托托卡”。罗拉说。

这个听起来好像……

没什么。矮个子说,“叽叽嘎”是我们这里的一种鸟,他们都说我长得像叽叽嘎鸟。

那么你呢?少校转头看高个子。

高个子憨憨地笑,“托托卡”是一种乐器,细高细高的,就像……

套马杆一样,大人。罗拉说。

我叫贝金斯……出于礼貌,少校也想做个自我介绍。

贝金斯,陆军某某装甲师坦克营少校,出生在南方一个小镇,家里三代依靠种植为生,你上过帝国最好的军校,平时不怎么爱说话,但很爱思考。矮个子叽叽嘎嬉笑着说,是这样吧?我是咱们这里镇政府办公室的主任,上校,您是上级派来的,您的情况我们自然知道。

和叽叽嘎相比,托托卡要显得木讷许多,他是镇联防办主任,当然平时治安方面的事他也管。罗拉收拾完,便自行离开了,剩下叽叽嘎和托托卡愣在那里不知道该和少校说些什么,他们先是等少校主动问些什么,见少校什么也不问,他们就毫无目的地扫视少校的办公室,又相互打量对方,最后没办法,叽叽嘎只得开口,说,上校,作为哈斯卡尔乌斯图耶芙娜的第一副镇长,您这就算正式上班了,咱们开始工作吧!说罢,叽叽嘎像小孩子一样揪一下托托卡的袖子。两人一前一后出去了。

少校听到他们各自回到自己办公室,餐饮供应部传来剁骨头的声音,他出去上了一趟洗手间,路过镇办公室和联防办时,从虚掩的门缝看到托托卡在里边无聊地来回走动,叽叽嘎倒是坐着,但也只是两手托腮半趴在办公桌上发呆。少校从卫生间出来,碰到叽叽嘎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前,他问少校昨晚睡得如何。少校回答说很好,一觉到天亮。

真的?这似乎完全超出了叽叽嘎的预料,但他马上露出喜悦的神情。他说,这事情可不好办了,看来有人要失望了。说着他抬头看了看餐饮供应部,那里依然是剁骨头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就像一个恼怒的屠夫手抓斧头在拿某个人的头颅出气。叽叽嘎挑挑眉,又吐吐舌头,跟少校说,看来我们的美女中午要给上校做好吃的了!

哦,少校附和着,大脑却一直在走神,他在想面前的这个人为什么听到自己睡眠很好时会有那么强烈又复杂的反应,还有,在这里人的眼里,罗拉这个女人似乎天生就喜欢和派驻干部保持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叽叽嘎似乎像是猜出了少校的心思,便说,看来这次派您来,上级是做了充分准备的,不过上校,您是不知道,之前所有的派驻干部来到哈斯卡尔乌斯图耶芙娜,遇到的最大的困难其实不是工作,而是他们的睡眠,他们总是睡不着。上校,第一任在这里时就是这样,他整夜整夜睡不着,好不容易有一次睡着了,还被一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光临的牛用舌头舔醒。第二任、第三任也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总是睡不着,有的唱歌,有的喝酒,反正各有各的招儿,但实际上效用都不大,没过多久他们就开始眼圈发黑,身体消瘦,熬不住了,我们劝他们回原单位休养,这里的工作只要他们发发号令就行,可是他们都坚持要留下,还说什么哪怕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岗位上,结果,您也听说了吧,您的上上任,不就出了那种事嘛。何必呢,这也太叫人心痛惋惜了。

少校记得叽叽嘎对自己所说的失眠的事,还是很上心的。他问叽叽嘎,既然如此,那就没有可以治愈失眠的办法了吗?叽叽嘎当即就窃笑起来,他说,当然有啊,世间万物历来相生相克,既然有失眠,就有治愈失眠的办法,只是那些派驻干部啊……叽叽嘎突然打起了结巴,这个就不好说了,这种事就得看自己了,再好的良药,病人不用,那也没辙啊!

少校记得当时自己还觉得奇怪,哪有这样的病人,宁愿自己受折磨也不用药。好在自己应该不需要服什么药,因为少校一向睡眠很好,初来第一夜的失眠少校觉得也是应该的,一来换了新地方,二来自己睡了一路,三来自己还遇上了胃疼,最主要的是自己还闻到了一股浓浓的哈喇子味,少校相信自己只要熬过这一天,晚上就能睡个好觉。后来,少校便向叽叽嘎问镇长帕特维希的情况。叽叽嘎马上支吾起来,说自己作为镇办公室主任,少校要有什么问题直接问他就好了,而且很多数据,镇长帕特维希头人还不如他掌握得准确,至于帕特维希头人没有来上班,是因为帕特维希头人在外地处理一件非常棘手的事,再说少校本该下周一才来的,结果提前三天就到了。叽叽嘎还说,上校,您想想啊,您是上级派来的,又远道而来,帕特维希头人要不是遇上万不一得已的棘手事,他怎么也会回来亲自为您组织一次欢迎会的,他可不是一个不懂礼的人,上校。

再下来,少校就只能看到叽叽嘎的嘴动,听不到他的声音了。当然少校并没有责怪谁的意思,他只是越来越强烈地产生了一种怪怪的感觉,而这种感觉似乎在他的脚一落到哈斯卡尔乌斯图耶芙娜的土地上时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