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两姐妹(1)
一九九五年四月九日,俄勒冈州海滨
如果在我漫长的一生中曾学到什么,那就是:爱,让我们明白自己想成为的样子;但战争,让我们看到自己真正的模样。现在的年轻人想知道每个人的每件事。他们以为谈谈说说,问题就会迎刃而解。我那个世代比较沉默。我们了解遗忘是多么重要,重新出发有多美好。
但近来我发现自己一直想着战争、我的过去,以及一个个我已遗落的人。
遗落。
这两个字听起来好像我忘了心爱的人们在哪里,或是把他们留在不该在的地方后掉头离去,困惑得不知如何追溯来时的脚步。
他们没有被遗落,也没有置身于更美好的处所;他们已经逝去。随着人生渐趋落幕,我明白了哀伤有如懊恼与悔恨,进驻于DNA中,永远成了我们的一部分。
自从先生过世、获知诊断结果后,这几个月来我老了不少。我的皮肤皱纹累累,看起来像一张重复使用、试图压平的蜡纸。不论是在黑暗中、车前灯闪烁或下雨时,我的眼前经常就只是一片模糊。视力变得靠不住,令人不安。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发觉自己总在回顾过去,而往事中带有我现今再也无法得见的明晰。
我想象自己逝去时终将得到安宁,也将与每一个我曾爱过、却被我遗落的人相会。最终,我会得到原谅。
但我知道实际上会怎样,不是吗?
我那栋名为“峰园”、百余年前由一位林业大亨兴建的屋宅已上市求售,我也准备搬家,因为儿子认为我应该这么做。
他尽力照顾我,也想让我知道在这段最难过的日子里,他有多么爱我,所以我耐着性子,听他安排。我哪在乎我在何处离世?这是重点,真的。我住在哪里已经不重要。我在俄勒冈州海滨住了将近五十年,正把过去的岁月装箱打包,我想带走的东西不多,但有一事挂念。
我伸手抓住垂吊着的操控阁楼阶梯的把手,阶梯从天花板伸展而下,像一位绅士伸出手。
上阁楼的阶梯不太牢靠,踩上去有些松动。阁楼带着霉味,一个灯泡在头顶上晃来晃去。我拉了一下灯绳。
我觉得自己好像被困在一艘老旧的汽船里。墙上铺着宽长的木板,木板间蛛网密布,团团蛛网悬在空中,发出银闪闪的光芒。天花板很斜,我得站在阁楼正中央才可以挺直身子。
我看到那张孙儿们小时候用的摇椅,还有一张旧婴儿床和一个看起来破烂、弹簧底座已经生锈的摇摆木马,也看到那张女儿在病中整修的椅子。一个个箱子沿着墙壁叠放,标注着“圣诞节”“感恩节”“复活节”“万圣节”“锅碗餐具”“运动用品”,箱箱皆是我已很少使用却割舍不下的物品。对我而言,承认自己不再装饰圣诞树形同放弃,而我始终不善于放手。我要找的东西塞在角落:一个贴满旅行贴纸的扁平置物箱。
我使劲把置物箱拖到阁楼中央吊挂着的灯泡下方。我在箱旁跪下,但双膝一阵刺痛,于是靠着箱子慢慢坐下。
三十年来,我首次打开箱盖。最上层的置物盘堆满小宝宝的纪念品:小鞋子、小手的陶印、画满细长小人和笑脸太阳的蜡笔画、成绩单、舞蹈彩排的照片。
我拿起置物盘,放到箱外。
箱子下层的纪念品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几本皮面精装、封面已经褪色的日记簿,一沓以蓝色缎带系绑的陈旧明信片,一个一角压扁的硬纸盒,一套朱利安·罗西诺所著的诗集小册、一个装了数百张黑白照片的鞋盒。
最上面是一张发黄褪色的纸片。
我双手颤抖,拿起纸片。那是一张战时的身份证。我看着证件上那张小小的半身照,照片上是个年轻女子:朱丽叶·吉威斯。
“妈?”
我听到儿子踏上嘎嘎作响的木阶梯,脚步声与我的心跳声一唱一和。他刚才有没有大声叫我?
“妈?你不应该上来这里。天啊,这些阶梯不稳。”他过来站在我旁边。“跌一跤就……”
我摸摸他的裤管,轻轻摇头。我无法仰头看他。“别说了。”我只说得出这一句。
他跪立,然后坐下。我闻得到他的刮胡水,淡淡的,略带辛香,我也闻得到一丝烟味,他先前偷偷在外面抽了一支烟,他多年前戒了,但获知我的诊断结果后故态复萌。我不需要表示反对,他是医生,他很清楚。
我直觉地想把身份证丢进箱里,用力合上,再次把它藏起来。我已经藏了它一辈子。我已来日不多。虽然不至于很快离世,但也拖不了多久。我不得不回头检视我的一生。
“妈,你哭了。”
“是吗?”
我想告诉他真相,但不行,我说不出口,那令我羞愧。到了这个年纪,我应该什么都不怕,尤其是自己的过去。
我只说:“我想带走这个箱子。”
“箱子太大了。我会把你要的东西重新打包,装进比较小的盒子里。”
他试着管我,我微笑以对。“我爱你,而且我的病复发了,所以一切听你安排,但我还没死呢。我要带这个箱子走。”
“你真的需要箱子里的东西吗?那些只是我们的手工艺品和其他废物。”
如果我早早告诉他真相,或我多跳几次舞,多喝醉几次,多唱几首歌,说不定他会看到真正的我,而不是一个平凡、可靠的母亲。他挚爱的那个我并不完整。我始终以为我想要被爱、被仰慕。如今想想,说不定我想要被了解。
“当作是我最后的请求吧。”
我看得出他想叫我别这么说,但又怕自己忍不住哽咽。他清清嗓子。“你前两次都挺过来了,这次也可以。”
我们都知道这不可能。我身体孱弱,情况不稳定,除非借助药物,否则睡不好也吃不下。“当然没问题。”
“我只要你平安。”
我微笑。美国人可真单纯。
我曾经跟他一样乐观,认为这个世界很安全。但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情。
“谁是朱丽叶·吉威斯?”朱利安说。听到他说出那个名字,我有点震惊。
我闭上眼睛,在弥漫着霉味和前尘往事的黑暗中想起过往,思绪有如一条直线,划穿时间与空间。我违背了自己的心意,或说顺从了自己,谁知道呢?
我想起了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