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武屠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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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双螭白玉

北府将军王镇恶,一攻沌阳时,火烧瓮城,艰难得胜。

城中有朱、丁、严这三家大姓,三家之内,朱氏为大。

镇恶攻下沌阳没有半晌,朱氏串通城外东军,里应外合,夜开城门。恰恰历阳军也向这座孤城杀来,镇恶苦待援兵,血战七日,终又两夺沌阳。

再一再二,无再三。

王镇恶派兵包抄丁、严两家,两家男女老少,鸡犬不留。

丁氏严氏六百余人遇害,这一场杀,汉南满郡世家人心惶惶。

如何没动朱家呢。

朱家是开锅的灵活水汽,锅底下水刚沸滚,朱家满门已然趁乱窜出沌阳。

钱能通神,把门的北府吏士真没见过那么多。

因此好歹是二百多口子拖家带口的大户,说窜竟窜出去了。

窜出沌阳南门,朱家和谢家有些交情,权且在围城的东军营帐里暂避兵祸。

这支东军的领兵将军却是个怪人。

据说这是个不通晓人情世故的绣花枕头,年少而迂。

世交拖家带口来营投靠,这位东军小将却连个嘘寒问暖的招呼也未去打过。不仅如此,又不供给朱家饮食,仅是挪出几个帐子让他家老弱栖身,此外不闻不问。

朱家苦也。

苦到什么程度呢?苦到金银当不抵饭,苦到朱氏的老家主也要亲自去墙根树底刨狗尿苔吃。连他家主也要吃狗尿苔了,底下儿孙这两天就只能喝风。

二百口子面带菜色的朱家人,在东军大营里捱到第三天,听说石阳关方向马上又有一彪北府人马过来,他们宣称,来,便要屠尽沿途高门大姓。

朱家族人更没耐活了,族中许多腿快的后生人都想赶紧逃出这炼狱一般的汉南。

但老家主是不可能离开的。

族人都知道,老家主是白手起家的豪杰,到如今耕读传家、三代经营,方才在沌阳城里做得个土皇上。

人间风雨五十年,胡虏的马,乱兵的刀,易子的肉,盗贼的箭……老家主什么没见过?

这么多年干戈扰攘,他朱家在汉南郡里屹立不倒,也都没事不是?

老家主安土重迁,让他离开沌阳城三五步远还可以勉强接受;若让他从沌阳的小笼子外面再逃出汉南的大笼子里面,那是要他老命。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家之将败,必有祸殃。

老家主生怕自己苦心经营的三代家业尽数坍塌在这场兵乱里,烦心事却一桩桩一件件不请自来。

朱家丢了东西。

那是窜出沌阳的前夜,这位老家主,向长房长孙郑重托付了一件宝物。

此宝是一枚汉玉。

五年前,有兄弟二人穷途落魄,持此玉佩,拜谒到了沌阳朱家的门前。通了名姓,两兄弟也姓朱,是不相干的本家;那哥俩一穷二白,厚着脸皮胡乱跟老家主认了亲戚,临走时,用这枚玉佩换了千贯大钱。

听说那兄弟二人得了千贯的旅资之后,终而千辛万苦寻到荆州,最后投在桓玄麾下——随桓氏南征北伐,五六年间,逞万夫不当之勇,竟成了西军两员陷阵的骁将。这是老家主想不到的。

朱氏家主打发长孙朱君义,拿着哥俩的祖传汉玉,到荆州找过那哥俩。

老家主寻思着忍痛还了玉佩,毕竟有过一饭之恩,想跟这西军二将结个香火情。

二将都没露面。

哥俩让校尉跟朱君义说,买卖就是买卖。

这是一枚鸡心双螭佩,大不过鹌鹑蛋,当中镂了个小孔,环抱着两条无角白龙。

两条蟠螭潜伏爪牙,面目狰狞,一鳞一趾都极精细——

千雕万琢,天工鬼斧,这本是武将传家的腰佩。老家主富倾沌阳半城,一辈子看腻了金锡楚珠,独独对这枚白玉双螭爱之不已。

出沌阳前,叫来长孙朱君义,托付的就是这件宝物。

这玉佩带点福兆,朱君义新娶的老婆回娘家省亲,归门路上听说遭了兵乱,本来生死不知——君义刚得此玉,第二天全家顺利从沌阳南门逃出,东军大营里就遇上了自家娘子:

一个半张脸庞裹了蛾丝面衣的白皙男子,瘸驴铁剑,竟把数日来生死不知的女人送回了自己眼前。

君义是厚道人家的道德公子,当时要答谢这少年,这少年却千金不受,拍驴就转了身。

少年连三回首,新妇微笑着看那少年蹄尘飘远。

朱君义想不得太多。

然后朱家的大奇事便来了。

那个清晨,君义在东军大帐里惊醒,不见了双螭白玉。

枕边只有他朱家新妇,朱君义并未疑心是老婆偷去这玉,而是咬定了帐中服侍自己两口子的女婢。夫人拦也拦不得,君义打了女婢三五十鞭,那暖床丫头浑身血淋呼啦的看不出人样了——

终也不认账。

朱君义大怒难消,把那女婢乱鞭赶出帐外。

女子乱世皆漂萍。

女婢鳞伤遍体、孤苦无依,从沌阳城南踽踽独行到城北。城北又是跌跌撞撞,协子河阴,天色将晚,女婢找到个破败道观权且栖了身。

怕有贼人入观,女婢关上殿门,将就躲在神案下。没食没水,又挨了痛打,蜷缩到半夜,忽听一人言道:

“汉南兵乱,我辈不得血食,真不知何时太平?”

一人又言:

“北府贼兵,纠合凶徒;枉杀清流,荼毒人鬼——我已奏明高天之神,天神将遣谢家神兵,一举灭之。安定汉南只在数月,大乱不足虑也……”

二人大笑,道观黑漆漆的殿宇里,不知这是何处响起的音声,女婢毛骨悚然,战战兢兢。

一人突然又道:

“神案下面为何有凡人气息?”

另一人答:

“是沌阳城里朱善人的女婢。”

两声呵斥,女婢颤巍巍从神案底下爬了出来,举目皆乌,殿宇黑暗的虚空里,哪里看得见东西?

一人忽道:

“你主家是仁义君子,回去吧。告诉你主人,汉南满郡兵连祸结,三个月才能平息烽烟;再告诉她,让他朱家逃往建康京城——这三个月里南朝皆乱,唯有京城可得安定。”

女婢对着黑暗颤声道:

“只有京城不会战乱么?”

“京城中,司马元显乃是武曲临凡;有将星坐镇,百邪莫入。”

女婢放声大哭:

“我也想回去,可是少主人打定我偷了他家的双螭白玉……我是被赶出来的,回不得朱家!”

“朱家白玉,是让他家的黑犬吞进肚里了。你回去言明少主,剖犬自能得玉……”

……

沌阳南郊,东军的一方营帐里,曾经那位富倾半城的老人,如今歪身跪坐在简陋的几案旁边:他离了他的城,就仿佛老虎离了山。

面前一个破口的陶碗,老家主夹着木箸,手抖的厉害,眼里满是失落。他牙口不好,东西吃的极慢,口口皆苦涩:

面前不再是山珍海味,而是新鲜的狗尿苔。

狗尿苔难以下咽,老家主吃这埋汰蘑菇之前,怕焯不熟毒性,夹起一块先给了他养的黑狗。

朱家满门饿了两天,那黑狗却在郊野的战骨堆里得吃得喝,不稀罕这蘑菇。

老家主撬开狗嘴,强把狗尿苔塞进去,见这黑狗吃了蘑菇也活蹦乱跳的,甩甩尾巴就跑去了帐外。

故此自己才放心动了筷子。

捏着鼻子吃光一碗狗尿苔,朱家长孙朱君义掀帐而入:

“祖君……”

老家主呕出个饱嗝,打断了孙儿的请安:

“君义,见我那黑狗了么?”

朱君义道:

“狗死了。”

老家主大惊:

“快取人中黄,老夫要食粪催吐……蘑菇有毒!”

朱君义淡定一揖,双手捧上一枚白玉:

“祖君勿惊,它是我宰的,不是狗尿苔毒死的。双螭白玉在此,找回来了……”

“啊……”

……

朱家老家主,当日一声令下,率领全族二百口,浩浩荡荡,远迁京城。

沿协子河水路,先到石阳渡口。渡口前,朱家长孙媳妇身子骨羸弱,难禁长途跋涉,担心拖累全族逃难的速度。

好个烈妇人,那女人临水大泣,只道:

“我亦世家女,颇知仁孝。天下变乱如此,我生不能侍奉长辈周全,何用活为?”

于是女人投水自尽,殉节而死。

事毕,船舱里,一老一少相对而坐。

老家主笑道:

“贤孙做的体面。”

朱君义亦笑:

“一到京城,马上便能定下谢家的婚约。老祖君,如今是实打实攀上谢氏的高枝了——等孙儿做了乌衣巷的女婿,数月间汉南战乱一平,咱们还回去……有二十万谢家东军撑腰,这次不只一个沌阳,整个汉南都是咱家的!”

老家主收了笑,闭起昏花老眼,一声长叹:

“老夫这一生,水里来,火里去,从不信什么因果循环,也没见过什么大罗神仙。孙儿,你房里那女婢,当真听见神谕了么?”

朱君义手捏腰间玉佩,沉吟良久,始道:

“瞒不过祖君。从来就没有怪力乱神的事情,这枚双螭白玉,一直在我怀中,从来也并未丢失过。是我让那女婢做的局,许给她事成之后、抬举她做个妾……族中自祖君以下,多少长辈都是安土重迁的想法,人心不齐,那便逃不出这汉南郡境,如何能去京城!”

“孙儿,真当我白活半世了——我如何看不出?我是听你说了,那乌衣谢家许给你一桩婚事,这才放心答应了你举族东迁。只是有些可怜你那猪笼里的媳妇儿,进门刚刚一年啊……”

朱君义微笑道:

“天下女子不少。何况这妇人千里来归,沿途兵乱匪乱,想是早已丢了身子,再留这破烂货无用。送她到城南的后生……祖君没见他俩眉目不清的样子,勾勾搭搭。无论如何……她得死。她不死,孙儿如何能正大光明地娶来那谢家明珠?”

……

铁剑少年,彷徨沌阳城外,久久不愿离开。

这少年幼失父母,族中长者养他成人。这是个没有目的的人,从小到大,长辈叫他读书,于是他读书;叫他练剑,于是他练剑。一十八年如梦如瞬,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破败的水云道观里,他遇见个和他一样失了路的女子,女子说,他该做个男儿,该掀飞了那些污浊不堪的俗世洪流,该往沸水里插一插手,该仗剑而活。

汉南十月楚天霜,人间草木不敢芳。

一夜良晤,情止于礼,他连女人的称呼都没敢打问。

他知道她夫家姓朱,朱氏说,自己就像块小小的玉佩,不过是她丈夫腰间的陪衬。

朱氏又说,唯独这些千里颠沛的日子,她才是她自己。

朱氏问他,小郎君,你又是谁呢?

少年不知怎么回答。

少年想,我叫谢晦,我是谢氏的后人。

少年接过女人的汤碗,少年又想,我除了是谢晦,除了是谢氏的世家子孙,我还是谁?我该是谁?

少年彷徨沌阳城外,见到百姓死的比兵多:

死者多无头,头颅充军功;人血红焦土,焦土埋红颜,孤儿手揣亡母乳。

汉南全境,伏尸作小山,冤魂掩白日;五万北府兵却散在汉南三城的城下,散在曲阳岭的岭头。汉南的孽,不是一军一将造下的;兵过如篦,是二十万东军客兵的篦齿划伤汉南满郡。

老谢将军说,刘寄奴的兵,个个是禽兽。少年记得老谢说,对面这些乱兵,他们屠城、劫掠、杀生害命、无法无天。

可眼前的孽,大部是东军造下的。

少年独行一路,每每听说北府的将军屠了沌阳、屠了石阳、屠了沙羡。

实地看罢,原来那北府屠的是三城里的高门世家。

入三城,北府兵打开了那些世家的朱门,分发了大姓的金银,然后屠戮了他们的枝属。

少年寻思,灭他世家一族便是屠城,其他百姓,北府没动啊!不仅没动,那北府兵反而散财开仓、赈饥救穷——

少年起初觉得北府太恶了。

这北府给穷人大散粮财,无疑是邀买人心。

少年转念再想,这历代的兵头,稍微得些势力的,哪一个不是拿钱去邀买世家大族的人心?

明眼看来,世家大族才是人,他们的人心才是心。屠他世家一姓便就是屠城,其他穷苦百姓也能叫人么?刘寄奴少见,他买却买的单单是个百姓的心。

少年在沌阳的旷野里盘桓了很久,等来渡船那天,他在协子河里看见一条大鱼。

渡河时天气很好,那是一条浮出水面、亲吻太阳的硕大白鱼。他让船工往那白鱼出没的河心去划,近了看,原来是那一面之缘的女子。

那女子面目狰狞,口唇外翻,皮肉发胀。她的脑袋泡的很大,半个身子仰在河心,实像一条出水的白鱼。

那天少年没有回到该回的地方,他叫船工泊了岸。

少年疯了。

他扯碎了头顶的素巾,揉烂了脸上的黄帕,他撕下自己的锦衣箭袖,紧紧裹在女子身上。天寒风冻,土硬如铁,少年拔出长剑,以剑掘地……不知道掘了多久,铁剑都残了,他两手是血,扔了剑,仍要掘……

直到一匹黑马驰来少年身边。

刘寄奴看着低矮的土堆,皱了皱眉毛,停马啜了一口凉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