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站前重逢
相隔十年,算多久呢?
我想起世界杯和夏季奥运会。十年间,这两项运动会总共举办了五次,说起来不算短,但也算不上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今晚下了班,约好和中学同学石井见面。自从初中毕业到现在,我已经整整十年没见过她了。
从约好后到今天,这整整一周里,我过得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吃饭,睡觉,起床,上班。写文件,开会,会客。在电车里看书,时而忍俊不禁,时而陷入沉默,时而忍住哈欠。
但不经意间,我想起了当年的那些事。与其说是在思考,不如说是沉浸其中。现在,我一边吃着眼前的亲子盖饭,一边回想起当时的情景。
我对石井没有半点儿不好的印象。也许是因为至今已时隔十年之久,也许是因为当时真的只顾着顽皮疯闹。我觉得前者还比较贴谱儿,但心里真的是莫衷一是。
到底哪个更准确呢?沉思的同时,我的嘴并没闲着,一口接一口地吃着亲子盖饭。
记忆伴随着盖饭中鸡蛋的甜味,一点儿一点儿复苏过来。每次学校供餐的亲子盖饭一出来,石井都会随口喊上一句:“亲子盖饭来喽!”
亲子盖饭来喽……
那时候,我们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就像摇曳在混沌的杯子里一样。不良的少年模仿小阿飞,赶时髦的孩子留着刘海儿,普通人翘首观望,滑稽的男生幽默搞笑,社团帅哥和运动女将秀着自己的基本功,那些亚文化者和书呆子则各走各的路。十几个男生和十几个女生就像没有沸点的液体一样,搅和在一个箱子里。
没有人知道该何去何从,能做的事情有限,在箱子里发挥的个性,也只是误差。谁都想不出八面玲珑的处世妙方。
我大概是那种普通的男生,稍微倾向于滑稽派,体育方面也涉足,跟不良少年也沾点儿边,偶尔也会在书呆子军团里露露脸,远远眺望着那些亚文化者。休息的时候,会和朋友玩UNO纸牌,上课的时候,趁老师不注意,会逗旁边的女生笑。
说起搞笑,比如,针对那句“亲子盖饭来啦”,反其道而行之,来一句“牛肉盖饭一碗三百年……”,现在想想,一点儿也不好玩。
牛肉盖饭一碗三百年……
“我说……”门前冷不丁开了口,“冈田,你刚才一直在笑什么?”
门前一边吃着炭烤鸡肉盖饭,一边看着我。
“不,根本没笑呀。”
“啊,你笑了呀。”
我避开门前窥探的目光,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配菜里的腌萝卜。
每周我都和公司里的前辈门前一起吃两三次午餐。今天来的这家叫“鸡良”的烤鸡肉串店味道很地道。这家店到了晚上是居酒屋,而中午则是正儿八经的餐馆。
这里的盖饭美味可口,香喷喷的炭烤鸡肉上浇着鸡蛋。
“亲子盖饭来啦!”我说道。
“嗯?你说什么?”
“我上中学的时候,这种盖饭很流行的。供餐的亲子盖饭一出来,大家都这么喊。”
“嗯。”
那时候,我和石井挤在一张桌子上吃午饭。现在回想起来,可以说每天都在一起吃饭,每天餐后都在一起喝牛奶。
“我们的中学里,每当吃关东煮的时候,都会唱一首歌。”
比我高七届的门前咽下了嘴里的饭。
“关东煮、煮、煮、煮……”
门前绘声绘色地唱起了这首歌,节奏流畅,旋律奇妙。“呵呵……”我跟着轻轻笑了起来。
“那个,有点意思呢。”
“是吗?”
“关东煮、煮、煮……”
我模仿着门前的样子唱了起来。
“不对,不对。是关东煮、煮、煮、煮……”
“关东煮、煮、煮、煮……”
“完全不对呀。”
“啪、啪、啪、啪……”门前一边拍着手,一边唱起来,“关东煮、煮、煮、煮……”别看只是简单重复,模仿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一共有九拍。前半用‘煮’拍,后半用‘呜’拍。”
门前说得相当复杂。
“不过,这首歌呀,我想除了我以外,不会有人记得。我大概也有十五年没唱了。”
“哎!”我莫名地兴奋起来。
“这么说,我这回听到了绝版的歌啊。”
“也谈不上绝版。只是因为至今为止没有机会回忆,所以才没有唱。”
“吃关东煮的时候,你没有想起来吗?”
怎么说呢,他若有所思。
“不知道啊……”
我心里揣摩,他有时候会想起来,只是没有唱出口罢了。因为我们毕竟已经不是中学生了。
“不过,说起来,能记住的东西是很有限的。但是,宝贵的大脑资源的一部分却被这首关东煮的歌占据了,岂不太可惜。”
“不,也不能那么说。这不是很有趣吗?”
“话虽如此,但下一次要唱的话,不知又要过多少年,说不定到死都没有机会再唱了。尽管这首歌不为人知,但我还是难以忘怀。”
“这不是挺好的吗?如果只有门前会唱,那就更要记住才行。这也是为了大家。”
“其实也谈不上是为了大家吧。”
“如果门前忘记了,这首歌就会从人类的记忆中消失。这首歌的存在,对人类记忆的总体方向,多少还是会有一点儿改变。”
“嗯。”
吃完炭烤鸡肉盖饭的门前,一口接一口地喝着茶。别看他一直喋喋不休,饭却一点儿也没耽误吃。
“冈田,你有时候说话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呀。”
他从钱包里掏出一千日元,推到我面前,显出一副颐指气使的神态。
接下来,我拿起这一千日元,自己再加上几百日元,付了两个人的账。我们一起去吃午饭的时候,都是采用这种结算方式。门前似乎在说:“我是前辈,所以你的那份酱汤就算我请客了。”
我三口两口匆忙吃完亲子盖饭,不声不响地放下筷子。
“前辈,十年不见,算得上久违吗?”
我有时称他为“前辈”。
“十年啊……”
门前一口接一口地啜着茶。
“十年嘛,一年增加一个球员,就能组建一支足球队了。”
“前辈,足球要十一人啊。”
“你这家伙,真是个笨蛋!”
他时常这样称呼我。
“加上你自己呀。冈田也踢足球哟。”
他像往常一样,哗啦哗啦地摇了摇手中的薄荷糖盒,然后用另一只手拿出一颗放进嘴里。此刻,他低着头,只抬了抬眼。
我想,那样的瞬间我已经看过多少次了呢?而且,为什么我总感觉不是“看过”,而是“目击”呢?
接下来,他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开口说话,但在抬起眼睛的那一瞬间,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怯生生的,就像从暗处走出来的猫一样,注视着包括我的表情和整体气氛在内的这番景象……
我记起来了。
类似的毫无意义的光景,一直占据着我大脑资源宝贵的一部分,尽管过了十年,我还是记忆犹新。比如在便利店买薄荷糖的瞬间。那句“像猫一样”的比喻,还有午后的定格画面,我一幕一幕地回忆起来。
“接下来呢?冈田十年之后要做什么?”
“不,也不是要做什么。”
我用嘴啜饮着已经凉了的茶。
“怎么,你要去会前女友吗?”
“不,只是和同班的女生见面,并没有那个意思。”
“嗯。”
门前一口气喝光了杯中剩下的茶。坐在旁边桌的一群职员正在叽叽喳喳议论着什么。突然,他们哗啦哗啦地推开椅子,起身离席。
所谓记忆是什么呢?我思索着。
这一切与意志无关。与即将在口中消失的薄荷糖完全不同,想记住的记不住,而想忘记的却又忘不了。
“不过,十年没见,不会见面后下上一盘象棋吧?”
“嗯,不会下象棋的。”
“那做什么呢?去唱歌吗?”
我想,这个人说话有时候真让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就是那种感觉。两个人唱起青春之歌,重温旧交。”
“是吗?嗯,不错呀。”
门前咧嘴一笑,又拿出了那盒薄荷糖。
“那么,前辈,相隔十年,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其实,也没什么。就像唱关东煮的歌一样。”咔嚓一声,他又来了一粒薄荷糖。我们顺势站起身,这次,他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儿像猫一样的胆怯表情。
付完账,我们走出店门。“多谢款待”,我为刚才的那碗味噌汤向他道谢,他心领神会地回了一声“哦”。然后两个人肩并肩,沿着午后的轻子坡走下去。
“这跟多少年没见完全没有关系……”
门前的声音仿佛融入了十月的空气之中。
偶尔和准备去吃午饭的人擦肩而过。他们沿坡而上,个个表情沉重。
“一年没见也好,二十年没见也罢,完全没有关系的……”
和我们朝同一个方向,三三两两走着的是那些吃完午饭的人。我心不在焉地盘算着,回去后得马上准备公司内部演示用的资料。
“冈田,你现在多大了?”
“二十五岁。”
“哦。”
“以后这种事大概会越来越多的。”门前目视着前方说道。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的话……”
“十年没见,十五年没见,这样的事情会越来越多……”
我在琢磨他到底多大了。我记得好像听他说过他三十岁了,但记不清是在一年前还是两年前。
“其实和谁见面都是如此……”
他说起话来给人感觉像是在打哈欠。
“八年没来这里了,十年没这么高兴了,十年没这么哭了,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了。”
“有什么事的话,随时向我报告。”
走到公司门前的时候,他咧嘴一笑。
“据说一只蝴蝶在巴西扇动翅膀,传到得克萨斯就会变成龙卷风。”
门前按下电梯的按钮,说道。
“那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蝴蝶效应。这就是混沌理论。”
这是忠告还是什么?他的这番话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
当一件事开始时,几乎没有人能意识到现在就是起点。
当时以为刚刚开始的事情,后来想想,可能早就开始了,或者自己以为已经开始了,其实什么都还没有开始。
要解开因果缘由的话,最终会追溯到自己出生的时候,其实那也是由过去的各种因缘所造就的。准确地说,所有的原因都必须追溯到宇宙开天辟地之始。因此,对起点的思考或许没有意义。
可以确定的是,我们只能活在当下。至于什么事从什么时候开始,根本无从知晓。
既然如此,我们只要能在所有的瞬间发挥野性的直觉和乐观的心态,那就是最理想的状态。尽可能加上正确的战略思维。
这么一想,上周五的我还算过得去吧。那天的我,还算中规中矩,还算朝气蓬勃,还算精明干练。
十月十三日(星期五)。
晴朗的午后,我走在路上。虽然秋老虎已经过去了,但穿着西装快步行走,后背还是微微沁出了一层汗。
工作真是不可思议,这种感觉是我最近才体会到的。一个人单独去拜访客户,商谈交货期和规格,这在三年前是无法想象的。
我想告诉三年前什么都不会的自己:别担心。总有一天,你也会有这样的感觉,也能在工作上独当一面。
下午三点到达客户那里,商量妥了交货的器械等事宜。
两个月后,根据对方的要求,会向对方交付三台特别定制的起重机。量产的时候,将会收到五十台的订单。当然,设计也有可能会进行变更。
确认好规格和图纸后,商谈只用了两个小时就结束了。正要回公司时,我顺便和另一位女负责人站着聊了一会儿。她说想定做一个电动检测夹具——用于配件出货的检测夹具。
“可以啊。”我当即回答。
技术销售什么都要做,这是门前教的。工作不分分内分外,也根本不可能分清楚。只要能做,我们什么都去做。
站着说话意犹未尽,我们隔着桌子摊开图纸。因为是简单的夹具,所以只要备齐零件,马上就能做出来。费用也就几万日元吧。
“马达和连接器用实机,行吗?”
“嗯,回头我马上就发给您。”
这点事儿自己来做吧。因为技术销售什么都要做。
“这里的显示灯要哪种?”
“这个随便哪种都行。用卖给恩乔的那种就可以。”
“恩乔?”
“不,不是恩乔,是那个。”
对方一下子有些慌了神,把“恩乔”换成了“生活家居”,又换成了“港南”,反正她想说的是家居卖场,而我对“恩乔”这个名字也有印象。
“我知道了。恩乔!”
接下来,我们聊起了恩乔那家家居卖场的事。渐渐地,我才知道我们都是静冈出生的,而且老家离得也很近。
我们刚才还在谈夹具的费用和规格,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聊到新星堂和佳世客了。我家住在车站北面,而对方好像住在南边。对方比我高两级。
“知道、知道。”
“对、对、对。”
我们越聊越热闹,打开了话匣子后,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宫泽是我的后辈……”
“大里中是社团远征时去的……”
“‘蒂罗尔’成了一座金属城……”
“‘南半球’的闺女是学生会会长……”
“在水上公园约会,回头就分手……”
“在‘莫扎特’打工……”
你一言,我一语,海阔天空,都是诸如此类的怀旧话题。
“我高中是西高的。”那人说。
西高……,一说到西高,我立刻想起两三个中学的同学。
其中一个是棒球队的河井。河井确实和久富有过交往。他家住在一栋四层高的楼里,还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去玩过。然后我又想起了冈部,冈部可能不是西高的,而是南高的。不过冈部也好,河井也好,其实都无关紧要。
“那么,您认识石井吧?”
“石井?”
“嗯,叫石井由里子,记得好像是篮球队的。”
“咦,您说的难道是小由里吗?”
“我知道!”她这么一说,对话又爆发了。
石井在高中时是戏剧社的,好像是她的后辈。这个社团的凝聚力很强,成员在校期间关系一直很好,令人吃惊的是,现在每隔两年也会见一次面。
“石井初中的时候跟我同班,还是邻桌呢。”
“哦,你们关系好吗?”
“关系非常好。但是毕业后一次也没见过。”
“那根本算不上是好朋友嘛。”
“不,我们关系很好。”
我和石井初二、初三同班,座位经常离得很近。她坐在我旁边的时候,每天都说个没完,笑个不停。我想,初中三年里逗石井笑次数最多的应该是我。
“小由里,超可爱的呢!”
“上中学的时候,可是一点儿也没看出来。”
“不是的,小由里很可爱。”那个人反复强调。我问她石井现在在做什么,她说在东京工作。
“要不要帮您联系一下?”那个人淘气地笑了。
“好呀。”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感觉这一点自己做得直截了当,合情合理。
“请把我的联系方式转告给她。”
我把手机邮箱地址传给了她。只见她做了个鬼脸,收下了。
“咦”“是吗”“知道知道”……我们又聊了许多。虽然还很兴奋,好像意犹未尽,但渐渐开始觉得好像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
“那么,就这样吧。冈田先生。”
最后她打住了话头。
“小由里的事由我来办。夹具的事就拜托您了。”
“嗯。报价今天之内传真给您。请代问石井好。”
虽然有些意犹未尽,但我们还是一起站了起来。
“那就这样。”我打了个招呼,就告辞了。
我使劲掩饰着刚才喋喋不休所带来的兴奋,走出楼道。把入馆证还给门卫,跑出大门,这才感到十月秋高气爽的天空依然清澈明亮。
徐徐的轻风和空气中,隐约蕴藏着淡淡的晴朗的余韵。我觉得这个季节是最舒服的,不冷也不热。一句话,我最喜欢这个季节。
我回到公司,坐下,已是六点多了。向相关部门确认定制的起重机,做报告书,做夹具的报价,发约好的传真,写周报,一项项工作忙完后,大概是十点了。
我坐上电车,回到了自己的单身宿舍,一边吃便当,一边回想着石井。这时,突然收到了她的邮件,真出乎我的意料。
好久不见,我是石井。你还好吗?
我一时有些发蒙。
高中的时候,有几次在街上偶遇初中同学。每次都是打个招呼,寒暄三五句就告辞了。那种时候,所谓偶然并没有多大意义。
我最后一次想到石井,是什么时候呢?
在这之前的十年里,我们之间杳无音信。然而,没想到今天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就联系上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自己手机屏幕上的文字,确实是她在几分钟前写的,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我无声地笑了。
平时,看到别人发来的邮件时,我会隔着屏幕感受到对方的心情。但是现在,根本感受不到画面那头的石井的心情。要问原因,肯定是我想不起来了。仔细一想,还真想不起来了。
那时候,我们一心只顾着胡闹傻笑。现在能找回全部的回忆吗?还是其中的几分之几?
好久不见,我是冈田。我很好。
输入这一番客套用语之后,我开始思考接下来的话。对十年未见的石井,该说些什么呢?没想到,这着实让我犯了难。
十年前最后说过的话,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反正都是些无聊的话。如果这是后续的话,我想这次该说点儿好的。
我盯着手机屏幕,找出正文,端详着石井的地址。“@”的前面是“nimame 1013”。“nimame”是什么?煮豆?……
但是,这时我发现了一件重要的事。“nimame”后面的数字是“1013”。难道是指日期是十月十三日?那不就是今天吗?!
我顿时感觉脑子里“嗡”的一声。真有这样的巧合吗?这一天,我觉得我和石井之间发生的一切纯属偶然。
好久不见,我是冈田。我很好。难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如果是的话,祝你生日快乐!
不过邮件发出之后,我忽然意识到说不定这是她男朋友或者什么人的生日。管她呢,既然是这种想起来让人犯困的事,那就干脆将计就计说教上一番。
没过多久回信就来了。
你说什么呀?根本不是我的生日。
我又回了邮件。
不好意思。是你男朋友的生日吗?
不是,是我家小猫“煮豆”的生日。
今天好像是她家的猫“煮豆”的生日。煮豆君……
不过还好,我松了一口气。时隔十年的对话,虽然有点驴唇不对马嘴,不过还好。
接下来到睡觉前的几个小时里,我们互发了好几封邮件,相互通报了各自的近况,以及熟人们的消息,最后约好了下周五见面。下周五,我们再会。
令人吃惊的是,她竟然还记得我的生日。
你的生日是二月七日吧?
完全正确。同时我感觉自己的内心很愧疚,竟然一点儿也不记得她的生日了。我甚至怀疑在初中的时候自己是否也不知道。
今天是十月十三日。我们时隔十年再次联系的日子是十月十三日,这一天恰好是石井家那只爱猫——煮豆君的生日。
我不知道她的生日,也不知道门前的生日。但是我知道煮豆君的生日,它今后也会牢牢占据我大脑宝贵资源的一部分。
“生日快乐!”我想对未曾谋面的煮豆君说。
在今天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这是我想到的最后一件事。
◇
我们约好晚上七点在有乐町中心的马里恩大厦前见面。
我破例准时离开公司,乘上了驶往有乐町的地铁。
吃午饭的时候,我告诉门前,我们会在马里恩大厦前面碰头。他听罢,给我讲了“马里恩”这个名字的来龙去脉。马里恩是一只十八世纪被带到毛里求斯岛的象龟。
据说马里恩是法国拿破仑军队的宠物。这只曾是士兵们的偶像的象龟,被带到岛上后,独自活了下来。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伴随着马里恩的脚步,十年过去了。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稍微休息一下,再开始一步一步继续下去。二十年过去了,三十年过去了,四十年过去了,马里恩依然活着。即使历史变迁,马里恩依然是岛上唯一活着的象龟。
当时,由于过度捕食,印度洋上的象龟灭绝了(象龟在大航海时代是船员宝贵的蛋白质来源)。虽然马里恩自己不知道,但它成了地球上的最后一只象龟。
尽管如此,但据说马里恩孤独地生活了一百多年。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跨越礁石,跨越世纪,它一圈一圈不停地绕岛爬行。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在开往有乐町的地铁上,我想象着马里恩孤独的心境。
它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度过晚年的呢?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我想:它的习性和本能应该是在寻求与同伴的重逢吧。但是那份素心没有实现。经过一百多年的孤独,它和它的伙伴们作为一个物种,永远地消失了。
电车静静地摇晃着,驶向曲町、永田町。
与马里恩和它的伙伴们不同的是,我和石井时隔十年还能再次相见。这件事让人开心愉快,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意义呢?……那时候每天一起吃午餐的我们,今天见面时的表情会是怎样的?会说些怎样的话呢?……
上周约好今天见面的时候,我非常兴奋。这一周我还算冷静,但到了这里,我觉得自己有点儿紧张了。
电车驶出樱田门,驶向有乐町,经过瞬间的加速,随后立刻减速。虽然这一站的距离也很短,但有乐町和银座一丁目之间距离更短,转瞬即到。到了有乐町,压缩空气“嗖”的一声排出,车门打开,我被人推挤着出了地铁。
啊,十年没见了,我想象着自己向石井举起右手的情景。
从公司下班,穿着一身通勤装,匆匆忙忙坐上了电车,这样的感觉真的好吗?……是不是需要做一些与十年未见相符的心理准备呢?……不过,时隔十年再次相见的心情,又该是怎样的呢?……
穿过检票口,我抬起头看着黄色的指示牌,寻找“D7”的字样,和同一方向的行人步调一致,顺着人流前进。
脚、脚、脚、脚……。车站内人头攒动。在地铁站内,不知什么缘故,我的目光会落在行人的脚上。伴随着“咔嗒、咔嗒”的声音,每个人的脚都朝着自己的目的地前进。一步、一步……。我不禁又想起了被困在孤岛的马里恩。
旁边的墙上挂着“东京巴娜奈”的招牌。要不要进店买点儿礼物呢?我思忖片刻,但转念一想,我们十年没见了,平平安安不就是很好的礼物吗?
礼物……
当年,在语文课上,有个女生把“礼物”念成了“土产”,引来全班哄堂大笑,于是乎“土产姐”成了她的绰号。我们常拿这个绰号取笑她。开始她还时不时地翻脸,但因为是自己口误惹的祸,所以大家这么叫她,她也无可奈何,最后也就接受了这个绰号。时间一长,女生们也都叫她“土产姐”,用真名称呼她的只剩下老师了。
“土产姐”还好吗?……
那个“土产姐”名叫杉山,性格开朗,傻呵呵的,大高个儿,现在想来是个挺可爱的女生。我还想起了那个把“岚”念成“山风”,绰号为“岚”的男生,不过我对那家伙的事不感兴趣。
“土产姐”现在在做什么呢?
走到地面,我的眼前豁然开朗,视网膜捕捉到了各种霓虹灯的光芒,同时鼓膜也感受到混杂的声音带来的颤抖。我抬头望着正面的双子楼,迈开脚步,脖颈感受到秋天的夜风袭来。
进入大楼,中间有一条宽阔的通道,像神殿一样排列着奶油色的柱子。柱子上方挂着一张很酷的白色招牌,上面印着阿尼亚斯贝的图案,里面还挂着一张更大的广告。走着走着,广告渐渐清晰起来,还是阿尼亚斯贝。
虽然阿尼亚斯贝和我没什么关系,但每次经过都会想:这里是绝佳的广告空间啊。
穿过了这段广告空间,便是碰头的地方,出了地铁站,我这才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马里恩大厦前的大钟,此刻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左右。
我逐一巡视了一番周围的人,确认石井是否已经先到了。右侧有两个人像是今天第一次见面,相互寒暄着初次见面的客套话。
为了能一览无余,我挪到了人群的最边上。石井来的时候,我想主动上去打招呼,比起被人家认出来要好,被动不如主动,这是人之常情吧……
眼前的晴海大道上正在堵车,车灯连成一条长龙。十字路口的信号灯变红了,行人先后停下脚步,就像停在电线上的麻雀一样,三三两两聚拢而来。
那时,我想起了初一时被称为“安妮”的山中。从上周开始,我就一直在回忆这件事。
“Hello,my name is Annie.”
“Hi,my name is Bud.”
刚开始上英语课的时候,上课是牧歌式的。我们模仿例句,也就是把“Annie”和“Bud”的地方换成自己的名字,互相做自我介绍。
“Hello,my name is Shinji Okada.”
“Hi,my name is Yuki Takagi.”
那时山中模仿得很干脆:“Hello,My name is Annie.”而且她的发音非常流畅。“No,no,you aren't Annie.”老师说完后,全班哄堂大笑。那个名字有些古怪的叫作立花孝麻吕的老师,是临近市的一位和尚。我们的英语是跟着和尚学的。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山中一直被大家称呼为“安妮”。被称为“安妮”的山中面带愠色,回头看着称呼她的人,有时眉头紧皱,有时置之不理。
和“土产姐”不同的是,这个绰号没有流传下来,也许是山中性格的缘故,或者是“安妮”这个词的发音太过普通的缘故。最初伴随着爆笑留下的记忆,像淡淡的烟云,不久便消失得踪影全无,经过十几年的潜伏,现在又在晴海大道前复活了。
然而,红灯会变绿,这一切也会消失。
就像暂停的录像带再次启动一样,人们朝着十字路口的中央走去,顿时变得眼花缭乱。我回过神来,发现旁边有人在打招呼。
回忆起关于“土产姐”“山风”和“安妮”的逸事,不禁令我心情愉快。我在心中默念:你们都要多保重呀。此刻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十八点五十六分,还有四分钟。我又一个一个地仔细辨认起周围的人。
接下来,我将要与时隔十年的石井再次相见,十年后的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不至于变到相见不相识的地步吧……
周围虽然没有相似的人,但在星星点点的人中,有个女子正在抬头张望,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我想:说不定这个人就是石井。
在迈步之前,我又转念一想:等等。虽然看上去很像,但又感觉不太像。
当那人慢慢地转向我的时候,我的心突然怦怦直跳。一瞬间,我和那人四目相对,我想举起右手往前走。不,再等等。一瞬间,那人的视线也捕捉到了我,但很快又一掠而过。
莫不是搞错了……
正当此时,另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从左端进入我的视野,瞬间,我一眼就认出来她是石井。
她微微伸头张望,并没有看这边,而是望着日本铁路公司的指示牌。
“没错。”我微微一笑。无须对照记忆,也无须对照他者,绝对是石井。我刚才觉得那个人很像石井,现在再回想,根本不像。
不仅仅是脸和体型,从侧面看的感觉和动作、表情,这些与众不同的差异虽然无法具体描述,却是如此鲜明。真的一点儿也没变,我笑了起来,心里有点儿激动。
直到昨天都无法回忆起的那些场景,如今却如此清晰地再现在眼前,犹如失而复得一般。这件事……怎不令人欣喜激动?
我朝着她缓步走去。马里恩大厦前的夜景,随着我的脚步翩翩起舞。位于中心的她慢慢凸显出来,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慢慢地融化了。
石井还在眺望着指示牌那边。我心里纳闷,她在看什么呢?与此同时,我也感到自己已经笑得难以控制。不一会儿,石井回过头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久不见!”
最先发出问候的是石井。
“啊,十年没见了。”我说。
“哈哈。”她有点儿腼腆地笑了笑,我也一样感同身受。
重逢的喜悦,对方近在眼前的感慨,令我感觉一时有些应接不暇。虽然心里也有些紧张,但感情占了上风。吸入的空气在胸膛深处一点点变得浓郁起来。
“在这里再待会儿好吗?”我说道。
“嗯。”
我把脸转向马里恩大厦,石井也朝相同的方向望去。
我凝视着圆形的时钟,脑海里像定格镜头一般,浮现出石井刚才的笑容。该如何去解读她的表情呢?我觉得应该是九成高兴里掺杂着一成困惑。对,没错。
她在旁边的座位上笑的时候,是发自内心的;但有时候面对面笑的时候,嘴角稍微向下弯曲,而且还混杂着些许为难的表情。不过,我以前根本没有注意到这种细微之处,只是觉得她在笑。
那个时候,在箱子里待了好几年都没有意识到的事情,在现在这十几秒里意识到了。
“你在等什么人吗?”
站在我身旁的石井,已经不是当年的一袭制服,而是穿着米色的风衣。
“不,我只是想看看那个。”
我径直指着马里恩大厦的时钟。表盘上的时针将要指向十九点。
“哼唱生命……”
时钟的两侧,排列着手写的电影广告牌,石井朗读起其中的一个。
“不,不是那个,注意看时钟。”
“嗯?”
“三、二、一。”我慢慢数着。
“你数什么?”
“三、二、一。”我再次数了数。
“啊!”石井脱口说道。
此刻,指向十九点的圆形大表盘开始缓缓向上升起。只听见石井“哇”地叫了起来。
只见时钟缓缓升起,在曾经有时钟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圆形的空洞,三尊坐着圆球的人偶旋转着从里面鱼贯而出。金色的人偶向这边鞠了一躬,然后转身面对身后的铜管。
“太奇妙了!”
我太熟悉她的这个侧影了。她的这个侧影,曾经感慨万千地看着理科老师摇着内部液体正在变色的烧瓶。这个侧影,曾经五体投地地看着数学老师不用圆规就画出了漂亮的圆圈。
敲击铜管的人偶开始演奏起轻快的音乐。马里恩大厦前,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人,不时有人发出赞叹的惊呼。
不一会儿,结束演奏的三尊人偶向这边鞠躬。旁边的石井也跟着向人偶行礼。
我心想:她一点儿没变。她这个人经常做这种事。
“喂,你在做什么?”
“哦,你看,它在跟我们打招呼呢。”
“啊,是为这事儿。石井真像奈良公园里的鹿呀。”
“我可不是鹿。”
我们边笑边聊了起来。等回过神来,紧张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心中充满的感慨。石井看着我,和当年不同的是,现在的她化了妆。
“不过你看,大野医生说过,礼貌很重要。”
“大野?”
“嗯。怎么说来着?‘礼貌是三大美德之一’。”
我回想着,大野老师是哪位呢?立花孝麻吕、桥本秀夫、增井直美、松下啥来着,能想起的老师的名字里没有大野。
“那是谁来着?”
“是教育实习的老师。二年级的时候来的。”
“啊……”
名字和模样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隐约记得好像有那么回事。我本想问她是否还记得“土产姐”,但欲言又止。我们已经不是初中生了,用不着在这种地方一直站着聊个没完。找个地方喝杯啤酒,慢慢重温旧情吧。
“好,那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嗯。去哪里?”
“我还没想好去哪儿……”
回头望去,十字路口的信号灯变成了绿灯,我们随着人流朝那边走去。正赶上绿灯,于是我们就打算穿过十字路口。
信号灯开始闪烁,我们小跑起来。其实就算走着也来得及,但还是身不由己地跑了起来,大概路人也都是这种心情吧。
停了十年的时钟,现在随着轻快的铜管音乐开始转动起来。
“这里可以吗?”
“嗯。”
过了马路,就有一家叫新东京的餐馆。这是一家砖瓦结构的啤酒餐厅,开在大厦的一层,店面在过街路口,我们信步走了进去。
就这样,时隔十年再次重逢,我们首次进的店,就是这家马里恩大厦对面的新东京,记得时间是七点零二分。
◇
干杯的时候,我们互相问候“辛苦了”。
辛苦了。这十年里,我们历经了许多,好在平平安安地过来了,顺顺利利地长大了。不管怎么说,我觉得相互道声辛苦是人之常情。
与未能与同伴重逢的马里恩不同的是,我们相视而笑。尽管那时候我们每天都在一起吃午餐,不过干杯还是第一次。实际上,除了午餐和便当以外,我们还是第一次一起吃喝,第一次单独见面,第一次穿着便服见面。
七分液体,三分泡沫。据说是工厂直送的冰镇啤酒,口感很爽。店内灯火通明,古色古香的灯光照到酒杯里,成了七分黄三分白。
“肚子饿了。”
“我也是。”
我们打开菜单,横在眼前,开始查看。
“配啤酒的炸小虾,六百日元。”
我看着菜单,念了起来。
“挺好。”
“鲜炸牡蛎,可以当下酒菜。四块,五百日元。”
“嗯,挺好。”
我们依次读起眼前的菜单。“德国风味白香肠”“新东京开张时的招牌下酒菜的再现版——鳕鱼干”“正宗美味炸黑猪排”“敬请品尝橙醋风味的新鲜时令蔬菜沙拉”。
“好啊。”
“黑猪排是什么呀?”
我们俩一边商量着,一边按顺序点着菜,就像忘带教科书的初中生一样,两个人盯着一份菜单。
不一会儿,我们向过来的一位女店员交代了菜单。身穿蒂罗尔风格制服的女店员和蔼可亲地重复了一遍,随后离开了。
我们喝了一口啤酒,放下啤酒杯。
“不好意思,菜单上没有鹿煎饼呀。”
“这里没有鹿。”
石井说着,露出滑稽的表情。
“那么鹿是什么意思?鹿会打招呼?”
“嗯,是奈良公园里的鹿。它们很会鞠躬的。”
“是吗?”
“等一下,你怎么都记不得了呀?修学旅行的时候经历过的。”
“啊,根本记不起来。”
“像这样把手伸到鹿的头上,它就会鞠躬,不过要是不给它煎饼,它就会怒气冲冲地冲过来。藤贺被十几只鹿团团围着,都快哭出来了。”
“藤贺!”
石井高声说出了“藤贺”这个名字,之后放声大笑。
“藤贺真是太令人难忘了。他是转学来的吧?”
“没错。那家伙整天在三崎屋吃炸肉饼,他模仿的大造爷爷也惟妙惟肖。”
“哈哈哈哈……”石井开怀大笑,“大造爷爷。”她再次嘟哝了一遍,又笑了起来。那位蒂罗尔风格打扮的女店员端上来一盘搭配啤酒的炸小虾。
“你好厉害。我已经想不起藤贺了。”
“我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想起过藤贺了。”
我望着开怀大笑的石井,喝着啤酒。
石井脱下外套,她里面穿着浅黄色衬衫。我很快就熟悉了眼前的石井,这一切比预想的还要开心,要是对方也这样觉得就好了。
“就是这样的感觉。”我把手伸到石井的头上。
“把手举到头顶……”
她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很快就意识到了眼前发生的一切,立马鞠了一躬。我们又一起大笑起来。
“石井果然是鹿啊。”
“我可不是鹿。”
我们伸手去拿炸虾。
“啊,喝啤酒吃这个确实很合口味。”
“嗯,没错。”
直到昨天,我对石井的相貌、声音、笑容都还记忆模糊,但现在看一眼,瞬间就淋漓尽致地活现起来。
十年来一直沉寂的记忆又苏醒了,应该用“回忆起来”来形容呢,还是用“忘记过”更贴切?
“记得”和“忘记”之间是什么呢?
“总觉得石井笑起来真的一点儿都没变呢。”
“是吗?”
店员端上来德国白香肠。
“你笑起来很滑稽。笑过之后,好像还在笑。”
“啊,你不觉得厌烦吗?”
“不,没那回事。我还有点儿感动呢。”
实际上,我的感动超越了怀旧,简单地说,石井的身价在我心里猛然暴涨。尽管我心里认为,不会迸发出诸如和初中时喜欢的女生重逢之后坠入爱河那样的浪漫情节,但总之石井的身价在暴涨。
她的笑容的确很迷人,足以吸引对方为之倾倒。这一点十年前我丝毫没有感觉,到现在才体会出来。
“那时候,我们课上课下总是聊个没完没了。”
“是啊。”
“你还记得我们都聊了些什么吗?”
“不,完全不记得了。冈田你呢?”
“从上周开始,我一直在回忆,不过根本记不起来。”
“那才把藤贺的事记起来了?”
“大概吧。”
我们喝着啤酒,吃着香肠。德国白香肠比想象中更软嫩可口。
“到现在为止,我觉得我逗笑最多的人非石井莫属。”
“是吗?那你女朋友呢?”
“和女朋友是那种一起笑的感觉。怎么说呢,和那种把人逗笑的感觉还是不太一样。”
“欸?”
我上初中的时候,经常逗旁边座位上的女生笑,碰巧那个人就是石井。既不是自己选择对方,也不是对方选择自己。
但这样一来,我就明白了,很少有人会这样笑。也许她与众不同。
如此回想起来,感觉整个中学时代都空虚苦闷的自己也跟着身价百倍了。
那个时候,虽然无所事事,但我记得逗她笑的事。内容完全不记得了,但我每天都逗她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做不好。现在回想起中学生活,只是天天傻乐,除此之外一无所获。不过,夸张点儿说,她的笑容都是我一天一天精心培育出来的。
看着石井拿香肠的手,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石井,我记得你的食指和大拇指之间好像有一颗小痣,是吧?”
“嗯……,有吧?”
石井把目光移向自己的左手。
“那个,记得好像有。可以说是记得吧,现在一下子想起来了。”
“哦。”
她翻来覆去端详着手心手背。
“我也记起来了,冈田好像是这样坐的。”
“坐姿?”
“嗯。像个大人物似的,稍微斜着坐。”
“是吗?”
我坐正身体,伸手去拿小虾。对方似乎也感同身受。
“记得石井常说那句‘亲子盖饭来啦’。”
“什么呀?我没说过。”
“不,你说过。每次亲子盖饭上来的时候,你都是这么说的。”
“嗯?”
石井喝光了剩下的啤酒,然后努力地回忆着。
“虽然我不记得了,不过我喜欢的漫画里有这么一句台词,大概是说过吧。”
“啊,原来如此。”
原来是漫画里的台词,这是十年后才知道的新鲜事。也就是说,它的出处和“牛肉盖饭一碗三百年”一样。
服务生走过来,把鳕鱼干放在桌上。这道菜在新东京开业之初很受欢迎。我又要了啤酒,石井要了红酒。
“鳕鱼干。”石井说。
“鳕鱼干来喽。”
我们同时笑了出来。太无趣了,反而有趣。
“石井,你是不是有点儿醉了呀?”
“维也纳肠上了吗?”
“喂,这不是维也纳肠,是香肠。”
石井呵呵地笑着说:“啊。”
“冈田,你初中的时候曾经变过虾,还记得吗?”
“你说什么呀。我可没变过什么虾。”
“不,你变过虾,就像魔术一样。”
“这就奇怪了。我哪来的虾呢?”
“不,你怎么会不记得了呢?你把虾变出来了呀。”
“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我也是刚才突然想起来的。”
“唉?”
这件事我自己完全记不得,总觉得不可思议。在我的记忆中,迄今为止,我从来没有变过虾。不过,我好像曾经搞过变虾之类的魔术。
不错,我想。这段情节差点儿从人类的记忆中消失,今天在新东京又被找了回来。我变出虾的瞬间,竟被石井一个人记了十年。
“不过,那是从哪里弄来的虾呢?”
我盯着桌子上仅剩的一只小虾,心想:也许是这家伙引出了石井的记忆。
“男中学生的口袋里肯定都装着不少东西。”
“嗯,我记得口袋里面确实装了橡皮筋和零件之类的东西。”
“零件?”
“嗯。比如把圆珠笔拆开后得到的弹簧,诸如此类。”
“唉……”
“你看,说不定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呢。”
“是的。能派上用场就好了。”
“嗯,总有一天。”
店里的砖墙上镶嵌着彩色玻璃,上面画的是埃及法老和王妃手拉手的图案。画面上的人物身体朝正面,脸和腿却朝着侧面。
“不过,打火机的点火开关倒是派上用场了。”
“为什么?”
“用那玩意儿在游戏机的投币口做一番手脚就能获得加分。”
“是吗?”
“啊,想起来了。这是小柳教我的。”
“小柳!太难忘了。他现在在做什么?”
“那家伙……应该是在政府机关工作……”
初三时,小柳和我们是同一组的,一起参加过修学旅行。虽然我和他上的是同一所高中,但班级不同,没有多少交往。我记得他毕业之后就在当地就职了。
初中的时候,小柳和我用那只打火机的开关做手脚,从街上的游戏机里赢得了不少奖牌。我记得,这条街上的奖牌都被我们赢回来了。
“从那以后,我的口袋里就装着那么个梦想。”
“啊,我知道。冈田的口袋里像是装着一个小小的梦。”
石井吃着最后剩下的小虾,开心地笑了。
“小柳的口袋里还有机器人布鲁斯。”
“啊。大概就是那种感觉吧。”
“藤贺的口袋里有口香糖和虫子之类的东西。”
“好像是装着。”
石井呵呵地笑了。藤贺这个人相当搞笑。
“啊,这么说来。藤贺在修学旅行之前骨折了。”
“是吗?”
“我记得他胳膊上打着石膏。”
“啊,想起来了。石膏上还用马克笔乱涂乱画了一番。”
“怎么骨折的呢?”
“嗯?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我想是被什么东西撞了,到底是被什么东西撞的来着?”
“是汽车,还是摩托车?”
“不,不是那样的,我觉得是被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给撞了……”
我们的脑海里浮想起藤贺的模样,沉思了一会儿。这样回忆藤贺,可能是第一次。想来想去,说到被撞,想到的不是汽车,就是自行车或摩托车,剩下的只有电车之类的了。
等回过神来时,第二杯啤酒已经所剩无几了,我又点了一杯。
“喂,女生的口袋里装的是什么?”
“是什么呢?……信件?”
“啊,就是那个,折得很复杂的那种。”
“对。”
我喝了一口刚刚端上来的第三杯啤酒。石井开始折起桌上的餐巾。
“还有发胶啦,唇彩啦。”
石井一边说着,一边灵巧地折叠着。
“叠成了!没想到还能叠成!”
我接过折得很复杂的餐巾,不禁感叹道:“哇。”
“还有,我们的口袋里还装着‘淡淡的思恋’呢。”
“哈哈哈哈。”我们都笑了。其他诸如“悲伤的单恋”“温柔的伤痕”“难忘的情歌”之类的,好像中学女生的口袋里都有。
“‘难忘的情歌’是什么啊?”
“啊,你们男生口袋里没有吗?”
“没有啊。要是快坏掉的收音机的话,会装进去的。”
我们又笑了起来,石井追加了一杯红酒。
“石井,你喜欢谁?”
“这个嘛,无名的前辈啦,大野老师啦……”
“所以根本就没有大野这个人,是虚构的吧?”
“有啊!”
原来真有其人啊,我一边想着,一边摸索着自己挂在椅子上的西装口袋,现在自己的口袋里装的是什么呢?……
“啊……”我说,“现在我的口袋里还装着零件呢。”
我掏出一个五日元硬币大小的东西,她问道:“这是什么?”
“是轴承……”
“可以转动的。”我一边说着,一边把筷子插进轴承的孔里。我攥着筷子旋转着给她看,石井也想照着做。
“真的哟。厉害厉害。”
石井不停地转动筷子。嘴上说厉害,也不知道到底厉害在哪里……
“喂,这个是干什么用的?”
“怎么说呢,轴承是装在转动的机械上的。”
“转动的机械?”
“转动的机械几乎离不开它。因为马达只提供动力。”
“哦。不过,你的口袋里怎么会装这种东西?”
“在幕张有个展销会,我也是偶然拿到的。”
“是一样的嘛。冈田口袋里的东西和初中时一样。”
“嗯,确实没怎么变。”
石井翻来覆去地捣鼓着筷子。
“这个就给你吧。”
“嗯,虽说派不上什么用场,但还是收下了。”
石井拔下筷子,把轴承收进了包里。
“啊,以前好像也有过这种事。我记得冈田好像给过我什么。”
“有这事儿?”
我想了想,但什么也没想起来。自己曾经给过石井什么吗?……
“那我收下这个了。”说着,我把石井折好的餐巾放进自己的口袋。
接下来,我们聊起了自己平时口袋里装的东西。比如收据、优惠券、名片夹、便签、手帕等,还有……
“‘梦’和‘淡淡的思恋’还装着吗?”
“嗯……”石井沉吟道。
“装倒是装了,不过东西好像有点儿不一样。”
我们整理了一下。
“无法实现的梦想”“重归于好”“小小的喜悦”“星期一的秘诀”“叹息”“海边的记忆”“喜欢的流行歌曲”“周末的余韵”“第四年的从容”“初心”“魄力”和“经验”。“迷茫的未来”和“遥远的地平线”。其他还有“文明人的孤独”“要完成的约定”“天使的眨眼”……
现在我们的口袋里装着这些东西。
“‘海边的记忆’是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记得里面有。”
“我想用‘重归于好’来换石井的‘星期一的秘诀’。”
“要是拿‘第四年的从容’来换的话,那倒是可以。”
石井笑眯眯地喝着红酒,看样子她的酒量不小。我一伸手,她就低头行礼。
“我可不是鹿。”
她一边笑,一边认真地说道。我在心里不停地为她点赞。
“没想到一晃十年过去了。”
“是啊。整整十年,令人难忘。”
记得上初中的时候,我们很少像现在这样直视着对方说话。我们并排坐着,稍稍歪着头,像屋顶上的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刚才一见面,我就觉得你还跟十年前一样。”
“你是说,一点儿没变?”
“嗯。我也说不好,啊,说不清楚到底是现在进行时,还是现在完成时。”
我们因为某种因缘汇聚在同一个箱子里,之后又各奔东西。接下来,在不同的地方度过了同样的时间。
“喂,我们还会再见面吧?”
我开口说道。
我是鼓足勇气才说出口的。我觉得,一定要在醉倒之前,把话说个明白。
“嗯。”
石井点点头。从正面看,她的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为难的笑容。
“下次可以再去喝酒,也可以去恐龙博览会。”
“恐……恐龙博览会?!”
去幕张的时候,我偶然看到了恐龙博览会的大海报。“暴君霸王龙”,“天空的霸主翼龙”,这些跃然纸上的文字深深地吸引了我。
“咱们以前修学旅行的时候一起参观过大佛。那么,这次该去参观恐龙了。”
“我想,大佛和恐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是吗?”
“大佛可不是化石。”
大佛不是化石,石井也不是鹿。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以前高喊过“亲子盖饭来啦”的那个女孩。
“所谓霸王龙,简而言之,就是暴君蜥蜴的意思。”
“欸?”
这一周里,没有因想要想起来而想起来的事情。但实际一见面,不到十分钟,气氛就恢复了。感觉一下子全都想起来了。
“想去吗?恐龙博物馆。”
“可以,那就走吧。那里还有天空的霸主。”
那时候见面不需要什么理由,一到早上八点半,就会不由自主地坐到彼此旁边。现在见面需要理由,还需要认真考虑见面的意义。不过,基本上想见面的话,随时都可以。
我们继续喝啤酒,漫无目的地闲聊。不良少年伊藤,恐怖的体育老师松下,上周我见到的西高前辈,还有当了模特的志下,绰号叫“丸子”的三好,已经杳无音信的弗利克斯……
还谈了自己现在的情况和这十年间的经历。
如果把十年压缩成简短的话题,人生就像一条一条的小便笺,一行一行地填补着曾经在身边的人和眼前的人之间的空白。
石井在西高的戏剧部的时候,做过布景,还客串过演员。虽然有些自命不凡,但好像还是颇有人气的。她学习英语特别努力,考入了大阪的外国语大学,专攻保加利亚语,还加入了一个旅行社团,为了旅行,到处打工赚钱,还曾到美国留过学。毕业后她就职于大阪的一家商社,在总公司干了两年。后来她被派到东京的分公司工作。这时候,她和深爱的心上人分了手。算起来她来东京也快一年了。
“啊,原来如此。”我心里明白了。
比起土里土气的自己,我觉得石井的学生生活潇洒自如;可石井自己却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提起保加利亚,我只知道酸奶和相扑名将琴欧洲;而石井却说对轴承一无所知。我成了制造商,而她在商社工作。
有些出人意料的是,她大阪味儿很浓。石井的家在大阪,石井就是在大阪出生的,这些我以前全然不知。据说不久之前,石井还和祖父母三人在一起生活,另外还有那只小猫煮豆君。
她不仅会说保加利亚语,还会说大阪话。喜欢章鱼小丸子和烤鱿鱼,不允许腌两次酱汁,不说“肉包”,而说“猪肉包”。
接着,我们又聊了很多。关于煮豆君出生时的故事,以及“发现”和“被发现”哪个更确切。保加利亚语里的“谢谢”读作“布拉戈达里亚”。如果地球诞生至今是二十四小时,那么恐龙统治地球是四十五分钟,人类则是四秒。最后谈到,在文章的结尾加上“东京”两个字,就会余韵无穷。
“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东京。”
“嗯,有点余韵。”
“夏去秋来。东京。”
“嗯,的确余韵绵长。”
我们你一句我一句,接起龙来。有的词句恰到好处,有的则牵强附会。
“别看你基本上一事无成,但很温柔。东京。”
“野口英世比常人更加努力,才成为了一位伟大的医生。东京。”
“可惜,这场比赛真没劲儿。东京。”
“给别人写确切的故事。东京。”
“人身体的百分之七十是水分。东京。”
“水产厅公布了对国内水产品残留镉的调查结果。东京。”
“煤矿里的金丝雀在歌唱。东京。”
“慢慢地学会了叹息。东京。”
不觉间已经晚上十点多了。我俩喝得醉醺醺的,肚子吃得满满当当,也海阔天空地聊了不少。虽然有些依依不舍,但如果能就此结束,就恰到好处了。正好余韵绵长。
但那时我们都在想,离末班车还有一段时间,就说要不要再喝一点儿,于是又换了一家别的店。那时还没有预料到几个小时后会发生什么。
“我知道一家味道很不错的威士忌酒吧,去那里吧。”
我想起以前和门前一起去过的那家酒吧。
“就照你说的办吧。”
结完账,我们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新东京。
周五的夜晚,外面充满了喧嚣,混杂着车灯、霓虹灯,如翻江倒海一般。拐进狭窄的小路后,身后的声音渐渐减弱。和石井两个人一起行走在夜幕下的东京,总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我可能还是第一次来有乐町。”
“噢。你平时和人约会都去哪里?”
“一般都是去涩谷或者下北。”
稀稀拉拉的路灯有时会映出我们的影子。经过的小公园里,有一座雕像造型奇妙,像长满倒刺的树一样。风轻轻吹在醉醺醺的身体上,感觉格外舒爽。
走到泰明小学前面,右前方是法国式的校门。这所小学是关东大地震之后重建的,算是保留了原貌。
“哦。”
街上的喧嚣已经远去,声音在夜空中清晰地回荡着。
“你看,校舍的窗户是拱形的。”
“哪里哪里?”
石井在门口停下脚步,抬头仰望着校舍。我用手指了指上面。
校门的前方是操场,对面是古色古香的校舍。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我凝视着她的侧脸。
“真的……”
石井望着前方说道。然后,她又回过头来,望着这边。
接着,我们继续往前走,脚步比刚才放慢了一些。我们默默地凝视着前方,在夜色中前行。
想到刚才和她偶然对视,我有点儿心跳加速。石井现在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想到这里,我愈发紧张起来。说不定石井也在忐忑不安吧。不过,像这样忐忑不安真的好吗?……
在新东京喝酒的时候,我觉得十年没见的石井真的很可爱。感觉她近在咫尺,只要稍稍把肩膀靠过去就会碰到她,自己的整个右半身都跟着紧张起来。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搞不清楚她走得离我有多近。于是,我放慢脚步,确认她的位置。她心里也许欣然同意,也许有些厌烦,我感觉自己当时的动作就像慢镜头一样。
我握住了石井的手。
我们手牵着手,默默地在夜色中行走着,走了十多米,又走了十多米。我心里七上八下。我把她的手握得紧紧的,感觉石井的手很凉,比想象中要小得多。
“喂。”石井开口说。
“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啊,对不起,对不起。”
听石井这么一说,我重新温柔地握住她的手。
“不知什么缘故,我想牵你的手。”
我说话时像个傻瓜一样,慢慢地前后摇晃着手。就这样,虽然并不完全,但我们慢慢恢复了亲密的感觉。
“不过,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牵手了。”
她温顺地握着我的手。
“是吗?”
“跳集体舞的时候,我们牵过手。”
“啊……”
“还记得吗?”
“我的胳膊一下子就被你拽了起来。”石井笑出声来,说道。
“什么呀?”
石井还原了当时的步骤:先是挽着胳膊往前迈步,然后面对面击掌,互握右手,再向侧前方和侧后方迈步,最后,女生转一圈。当时,我故意使坏,右手攥住不放,石井的胳膊一下子就被拽到了背后。
“啊,我可不会做那种过分的事。”
“你做了!”
“真有这事?”
石井在路的正中央给我做了现场表演。
我们在马路中央,手拉着手。
“就是这样握着的吧?”石井说。
在我高举的手臂下,她调皮地旋转着。但因为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的胳膊就被自动拽起来了。
“哈哈哈哈……”我们大笑起来,顺势松开了手。
其实这种时候,松开的时机比起牵手的时机更难把握,不过,我们恰到好处地完成了这套动作。
“这可真够调皮的。”
“是啊。冈田只对我这么做过。”
“这大概是对石井的特殊待遇吧。”
“嗯,不过,比方说,你对白原不会这样做吧?”
“啊……”
白原是初三的时候和我们一组的,坐在小柳身旁的女生。我们四个人曾一起去修学旅行,我想石井只是单纯地举个例子而已。
这十年来,我从来没有听谁提起过白原。几乎想不起来了……
我们继续并肩往前走。
“布拉达科里亚……”
“那是什么意思?”
“初中的时候对你使坏,对不起。”
“我说呀,你的这句话存在两处错误。首先不是‘布拉达科里亚’,而是‘布拉戈达里亚’,意思是‘谢谢’。”
“是吗?啊,到了到了。”
定睛一看,要找的店近在眼前。小小的木门上挂着“OPEN”的牌子。
进门一看,店里有十来个客人。我们在吧台尽头的席位上落了座。这次和初中时一样,也是并肩而坐。
我向笑容可掬的调酒师点了威士忌,他马上就端上来一大堆花生。
“干杯!”两杯威士忌终于被端了上来,我们轻轻干杯,用比刚才更小的声音说话。我掰开花生,放进嘴里,凝望着杯中的威士忌。
“真漂亮啊!”石井赞叹道。
淡琥珀色的液体里浮着一大块冰。细细的泡沫沿着冰块的边缘扑哧扑哧地往上涌,碰上冰块就会上下欢跳。
“冰能浮在液面上,真是太稀奇了。”
“怎么说?”
“水变成冰,密度会变小吧?”
“一下子缩起来?”
坐在旁边的石井做了个捏饭团的动作。
“没错。因为水结冰后体积变大,而质量不变,所以密度会变小,可以浮在水面上。假设水结冰后会下沉的话,北极的冰下沉,地球就会被冰覆盖。因为冰浮在水面上,所以我们才得救了。”
“原来是这样……”
她微微一笑,喝了一口威士忌。
“那个……”石井说。
“刚才我突然想……”
“嗯。”
“冈田喜欢白原吗?”
“啊,为什么这么问?”
“我以前从未想过这种事……,刚才一下子冒出了这个念头。”
“一下子?”
“嗯。我猜得对吧?”
“我说呀……”
“嗯。”
“还是别猜了。”
“什么什么?”
石井饶有兴趣地望着我。
“嗯。”我说道。
女孩子真是不一般啊,我心想。不知不觉间,杯子里只剩下冰块了。
“初一的时候我被白原甩过。”
“欸?!”
石井发出了进店后最大的声音。调酒师朝这边瞥了一眼,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又要了一杯威士忌。
“这可真是太让人吃惊了。”
石井压低了声音。
“我真是孤陋寡闻呀。”
接下来便是一阵沉默。新的威士忌上来的时候,石井也追加了一杯。
“这是我第一次跟别人说。大概白原也会守口如瓶的。”
我这都说了些什么?我想。可能是因为喝醉了,也可能是因为对方是石井。从来没对人说过的话,在这里说了出来,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嗯,是青春期的缘故。”
“是青春期吗?……那可真令人烦恼。”
“说得没错。现在想起来还是一头雾水,不过,当时切切实实痛苦了一番。”
我掰开花生,放进嘴里,心想:她会说些什么呢?在这种场合,我又该怎样讲呢?……
“初一的冬天,我突然想要向她表白。虽然不知道之后要怎么做,但我想表白了也许会轻松一些,总之就是要表白。虽然前一天还没这个念头,但是第二天就写了一封信,寄出去了。”
“啊……”
“在那之后的一个月里,我非常紧张,以为会有回信。过了半年多,我才明白,不可能有回信了。”
“这样的话,你不觉得尴尬吗?”
“过了不久就更换了班级。”
“啊……”
“我这么喜欢对方,对方不可能不喜欢我,实际上,虽然白原并不喜欢我,但我并没有切切实实地意识到这一点。”
“嗯。”
“那个……,我现在很不好意思。”
“不,我理解。大家都是这样的。”
我们相视一笑。
“不过,过了一年,一切就都随风而去了。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自己会那么痴心地喜欢她呢?我迷迷糊糊地以为,如果自己喜欢上了别人,就可以把她忘掉,其实不然。那种隐隐的思恋像雾散了一样,消失了。”
“欸……”
我可能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跟人提起那段恋情了,它仿佛变成了一段熟稔的寓言,在记忆的角落里,静静地等待着我跟人谈起。
“刚上初中的时候,我不太好意思跟女生说话。但这种青涩也在同一时期像雾散了一样,消失了。所以,我们关系变好,就是在那个时候吧。”
“啊……”
“到了初三,当发现自己和白原同班的时候,我有点儿吃惊。虽然已经对她完全没有喜欢的意思了,但还是不好意思搭话。不过,应该也说过几句话吧。”
“嗯。”
“听到石井和我说话,白原有时会笑。看起来很高兴,好像在说:‘冈田,对不起呀,不过这样也很好。’”
“啊……”
我凝视着自己的酒杯,沉默了片刻,总觉得说得太多了。可能是因为喝得有点儿醉了,也可能是因为这一星期的偶然和奇迹令自己难以镇静,总觉得说得太多了。
“石井,你和白原的关系不是很好?”
“不,没那回事儿,她是个老实人。”
“你和小柳说过吗?”
“我想没有。”
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各自面向前方,咕咚咕咚地喝着杯中的酒。
“中学生在成长上有一定的差距吧。感觉她比我们稍微成熟一点儿。”
“啊,也许是这样。”
“后来白原经常感冒,不来上课。因为我从来不感冒,所以记得很清楚。”
“啊。”
“还记得她扎的麻花辫特别适合她,很可爱。”
“嗯,那是什么时候?”
“我记得,她只扎了一天的辫子。那次白原很长时间没来学校上课,重新来校的那天,她扎着辫子来的。”
“哦。你还记得这件事呢。”
“嗯,因为很可爱,所以印象格外深刻。”
石井凝望着远方回忆着。
“修学旅行回来的时候,白原在新干线上大哭了一场。”
“啊!”
我略微提高了嗓音。
“记得。她究竟为什么而哭呢?”
“不知道。她一直像个小大人,所以当时我很吃惊,感觉她遇到了难以言表的大事。”
“啊。”
我盯着杯垫上的圆环,看了一会儿。
“那个时候,根本不会理解别人在想什么。”
“是啊……”
她说话的声音像酒杯里的泡沫一般。
“我对冈田肯定也一无所知呀。”
我凝视着前方思考着,自己对石井又了解多少呢?……
我大概也对她一无所知。别看我们整天在一起嘻嘻哈哈,其实我们根本互不了解……
接下来,我们又聊了很多,又喝了好几杯酒,吃了不少花生。有的事情已经记忆模糊,有的事情依旧印象深刻。
“喂,冈田为什么会喜欢上白原呢?”
“啊。小学的时候,白原在庙会的夜市上捞过金鱼。”
“嗯。”
也许,这个世界上只有偶然、奇迹和阴谋。些许偶然、些许奇迹、些许阴谋,因缘际会,我和石井再会了。我们已经不是初中生了,所以知道这种事情很珍贵,也知道应该珍惜。
“嗯?然后呢?”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指的是什么?”
“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见,就会一下子喜欢上对方的吧。”
“不会吧!”
“会的。小学男生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到女生,就会喜欢上她。”
无论何时,世界都充满了不确定,谁也说不清树上的叶子何时会以怎样的轨迹落到地面。虽然看起来是因果循环,但世界上所有的现象都是飘忽不定的。
“是吗?那我也想在意外的地方和男生见面。”
“当然可以了。比如在市立图书馆那样的地方。”
“啊,还有市民游泳池。”
“不错呀。不过,要一下子喜欢上才行。”
如果中心天体相同的话,两颗行星总有一天会以最近距离接近的吧。之后不久,我们又做了荒唐的事,但我丝毫没有后悔,能再次见到石井,真是太好了。我觉得,这是件非常高兴、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想,应该珍惜当初开始的一切,因为那样的感觉就像奇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