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鸡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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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厄运

竹鸡山的东头,也就是竹鸡左边翅膀靠近背部的地方,有一栋新建不久的房屋,没有偏舍和吊脚楼,只有三间正屋杵在那里。左边那一间和堂屋盖了青瓦,右边那一间盖的是杉树皮和茅草。莫说房屋里面的装饰,就说房屋四周,也没装上正经的壁板。左边一间和堂屋四周,用了一些木板和柴禾做了临时的遮挡,右边一间就空在那里。

一看就知道,这户人家刚分家不久,而且条件极差。这是一户四口之家,一对年轻的夫妇和两个孩子。男主人名叫黄牯,高中毕业,在当地也算个文化人了,是村小的一个民办教师。女主人名叫秀林,才嫁过来不几年,读过小学,在当地对于女人来说,也算读过一点书了。父母两人都有点文化,所以对于孩子的名字,有点悖于老一辈的传统,取得似乎讲究一些。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孩,不到三岁,小名叫做燕子,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她能像鸟儿一样的自由和快乐。小的是男孩,不到一岁,小名叫春子,生于春天,取这样一个名字,带有朝气勃勃奋发向上的意思,家里人都叫他佬佬(方言,家里把比自己小的男孩都是叫做佬佬)。

阳春三月,乍暖还寒。天空灰蒙蒙的,似晴非晴的样子,风里夹杂着潮湿的寒气,吹在人的皮肤上,湿湿的,冷冷的。山林里的树枝上,慢慢地冒出了一些新芽,打破了寒冬带来的沉寂。有些早出的新芽,已经缓缓地舒展开来,成了小片小片的叶,嫩绿嫩绿的。被冬雪肃杀过的田野里,泥土也开始变得柔软、湿润了起来,慢慢地冒出一些绿来。

空中不时掠过一些野鸟,拍打着翅膀,叽叽喳喳地鸣叫着,四处寻觅着可吃的东西。有的时而高时而低地漫无目的地飞着;有的伸展着翅膀在天空中盘旋着;有的从天空往下滑翔,似乎就要坠落地面的一瞬间,却又凭空往上弹起,斜斜地飞出去了。

黄牯和往常一样,往学校去的路上,不忘挑了一担柴禾。进城要经过村小,柴禾先放在学校,等到周末,再进城卖掉。一个民办教师,每月除了五块钱,生产队还拨给他七十五斤粮食,只是粮食经常不够,就得摊上红薯或是萝卜。新修了房屋,先不说帮工,就说欠下的工钱,总得慢慢还上,黄牯不想做一个“长耳朵”,拖着别人的钱不还。黄牯划算着,只要尽可能省着,再就是多卖点柴禾,一年以内,应该可以把欠款还清了。

想着这些,黄牯感觉肩上的担子轻了,脚下的步子也轻了,不知不觉就到了学校。放下了担子,黄牯走进了办公室,跟先到的老师打了招呼,就准备着上课的事情。坐下不久,黄牯发现右边眼皮跳得厉害,心里不免有些发慌,他想:狗日的,不会有什么事吧?上课铃响了,也不容他多想,黄牯从办公室往教室走去。外面一股寒风吹来,他不免打了个冷战,他紧了紧单薄的衣服,走进了教室。

秀林在房屋东头的菜地忙活着,除了这块地,往刚几坳(地名)去的路边还有一小块,两块地的面积,加起来还不足两分。田地都是集体所有,属于生产队,家家户户都只有极少的自留地,人均不足六厘。粮食都是按月发放的,人均基本口粮每月不到二十五斤稻谷,每次都难挨到月底。更别说油了,每户人家一年还不到十斤。

秀林不敢让菜地闲着,一年四季,吃的菜都是来自那两小块地。房前屋后,就算有些空地,也是不允许种菜的,更莫说是去山林边开荒了。谁种上了菜,被生产队长发现,莫说挨批挨斗,说不定还要扣了工分。秀林吃过这个亏,她有一次在屋后边的坎上,偷偷种了几蔸南瓜苗,被生产队长老角发现了。那天,秀林被骂得狗血淋头,老角要她当着自己的面拔掉了。后来秀林好说歹说,最后还是被扣了五天的工分。黄牯当时年轻气盛,知道了这事,就从家里扛了杆火枪要去找老角拼命,被秀林生拽活拖地拦住了。接下来的半年里,队上的大会小会上,秀林就会被经常提起,被作为典型受到批评。秀林知道黄牯的牛脾气,每次都是拖着拽着,深怕他惹出更大的事来,只是从那以后,秀林再也不敢随便种菜了。莫说每月的粮食吃不到月底,就是地里的蔬菜,也有不够吃的时候。这不,春上来了,大部分菜也都要过季了。秀林趁着不要去生产队上工的空当,把菜地先翻耕过来,再计划着播种些蔬菜瓜果。

秀林身材娇小,面容黝黑,一头略长的黑发,随意地系在脑后。上身是一件斜襟的灰色粗布衣服,洗得有些褪了色,下身是一条浅蓝色的粗布裤子,屁股和膝盖处都打着几块补丁。脚下趿拉着一双破旧的布鞋,一脚深一脚浅地随着锄头移动着。只见她时而挥舞着锄头,时而又揩揩额头上的汗水,时而又弯下腰去,捡掉挖出来的菜根和野草。

秀林欣慰的是膝下有一儿一女,女儿虽然不到三岁,却很是乖巧,屋里屋外的一些小事情,也能给自己搭上一把帮手。至少,照看弟弟的责任,通常也就落到了她的身上。

堂屋里,男孩躺在窝背篓里,燕子坐在旁边一把靠椅上。窝背篓的一侧,是一个临时火坑,还没铺上火床(火坑周围的木地板)。火坑里,塞着大大小小的柴禾,燃着熊熊的烈火。潮湿的春风时而轻柔,时而猛烈,从木板或是柴禾的缝隙里吹了进来。火坑里的火焰随着风飘忽不定,伴随着火焰的烟尘也四处飘散。

秀林出门之前,给男孩喂了奶,看着男孩慢慢睡去,就小心翼翼地把他放进了窝背篓。秀林走的时候,担心冻着孩子,不忘往火坑里再加了几根柴禾。出门的时候,秀林还有些不放心,对燕子叮嘱道:妹,如果佬佬醒来哭了,就摇窝背篓,好好哄他,他就不会哭了。

燕子看着母亲离去的身影,回答道:好,我晓得。

秀林出去了一阵子,男孩慢慢醒了,睁着睡眼朦胧的双眼,似乎在寻找什么。男孩睁开了双眼,没有看见母亲的身影,也没有听到母亲的声音,就开始哭闹了起来。按照母亲的嘱托,燕子摇起窝背篓来,口里也学着母亲,不停地哄着:卧……卧……卧,困告(睡觉)了,卧……卧……卧,困告了。

只是弟弟偏不理她那一套,躺在窝背篓里,手舞足蹈,又是哭又是闹,哭声越来越大,动作也越来越大。燕子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是加大了声音继续哄:卧……卧……卧,困告了,卧……卧……卧,困告了。伴随着声音的加大,燕子摇窝背篓的幅度也无意中在加大,摇着摇着,一个不小心,春子从窝背篓里滚了出来,掉进了火坑。

看着弟弟掉进了火坑,燕子吓慌了神。她赶快走了过去,伸出手准备把弟弟抱出来,只是火坑里的火太大,烫得她受不了,她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她只得赶紧跑到堂屋门口,一边大哭一边高声大叫:娘,娘,佬佬掉火坑了,娘,娘,回来,佬佬掉火坑了……

秀林忙着忙着,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了女儿的哭泣声和喊叫声。她于是放下了手里的活,赶紧往家里走去。看见女儿站在堂屋门口放肆的哭泣,秀林问道:什么事?哭什么?

燕子已经泣不成声,指着屋里说:佬佬……佬佬……掉进火坑了。

秀林心里一紧,“啊”的一声,同时三步并作两步朝堂屋里快速奔去。火坑里传出了一股焦糊味,只见春子侧翻在火坑里,放肆地哭泣,放肆地挣扎。

秀林发疯了一般,从火坑里抱出了儿子,拍打着他衣服上面的明火,然后脱掉了还冒着青烟的外套。春子的头部、左脸和左手已经被完全烧伤,黑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黑。他的身体在母亲的怀抱里剧烈地抽搐着,伴随着歇斯底里的哭声。

秀林崩溃了,她的嘴角开始剧烈颤抖,这种颤抖从嘴角往上延伸到脸颊,再从脸颊延伸至双眼的眼角。接着,秀林整个人都开始颤抖起来,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了下来,憋了好久以后,最后才“哇”的一声哭了出了。“哇”的一声非常短促,这一声是伴着她的吸气过程进行的,被她吞进了身体,吞进了心里。接下来,秀林似乎是到了世界末日一般,泪如泉涌,哭声震破苍穹。

秀林哭得撕心裂肺,儿子的哭声却开始断断续续,越来越小,可能是哭累了,也可能是从母亲的怀抱里找到了安全感。燕子吓得六神无主,跟在母亲后面放肆地哭泣。

秀林返过身,看见了燕子,似乎缓过了神,也似乎找到了罪魁祸首。她对着燕子就是一个耳光,骂到:你这个砍脑壳的,要你好好看着佬佬,你怎么让他掉进了火坑?

燕子挨了打,更是声泪俱下,吓得浑身颤抖,边哭边说:佬佬醒来了就哭,在窝背篓里放肆地闹腾,我就摇窝背篓,没想到就摇翻了。

秀林骂到:佬佬掉进了火坑,你怎么不赶紧把他抱出来?

燕子哭到:我抱了,我怕巴(烫),我抱不出来!

秀林无力地把女儿拉到自己身边,她知道自己错怪了女儿。一个三岁不到的孩子,已经是够懂事了,除了经常帮着照看弟弟以外,还帮着自己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事。照看孩子是件天大的事情,自己怎么能够把他单独交给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呢?窝背篓就放在火边,也是自己的事,更不能怪女儿,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太粗心大意了。

黄牯到了学校以后,总是感觉右边眼皮跳得厉害,没想到真还应了那句话: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接到了儿子掉进火坑被烧伤的口信后,黄牯几乎是连跑带爬地回到了家。

说是家,无非就是一个空架子,家徒四壁,实际上连四壁都没有。房子是三间木屋,儿子出生头一年建的。左边一间和堂屋的周边,是用木板临时搭建了起来,算是起到遮风挡雨的作用,右边的那一间暂时就空在那里。左边一间作为一家四口的卧房,堂屋只能算作临时的厨房了。

就是这样的一座空房子,黄牯两口子都花了不少的心血,还欠了不少的工钱、粮油以及帮工。他没想到,屋漏偏遭连夜雨,房屋还没装好,工钱、粮油、帮工也还没有还上,儿子又掉进了火坑被严重烧伤了。

黄牯回家后,儿子躺在秀林的怀里,似醒非醒,可能因为疼痛,时而哼唧了一阵,时而抽搐了一阵。烧伤的皮肤上面,开始出现了大大小小的水泡和血泡,有的地方还在往外渗着血水。

看着这一切,黄牯心如刀绞,只是男人的理智很快战胜了心里的愤怒。黄牯对着秀林吼道:还不赶快送医院,抱着等死啊!

等秀林反应了过来,黄牯已经接过儿子,顺手甩了秀林一记沉重的耳光,然后往外走去。秀林知道黄牯抱着儿子是赶往医院,于是赶快收拾一些紧要的细软,同时叮嘱女儿去婆(奶奶)家里住几天。要她告诉婆关于弟弟被烧伤的事情,说是自己和他爹去县城的医院了。交代完了,秀林跟随在黄牯身后,往县城赶去,两人一路无话,只管快点赶到医院。

黄牯十四岁时死了爹,是在五风那个年代被活活饿死的。听说是征人去外地修建水电站,黄牯他爹死活不肯去,于是生产队克扣了他的粮食。那是一个闹饥荒的年代,黄牯他爹饿得不行,黄牯他娘就把自己本就不够的口粮分了一点给他。就算给他分一口吃的,也都是偷偷摸摸的。那是一个严肃和疯狂的年代,黄牯他娘给他爹分饭吃的事情,后来还是被发现了,两个人都受到了严肃的批斗。最后,黄牯他爹被活活饿死了。死了以后,家里连棺材都买不起,是用几块木板装钉之后入的殓,埋在一个沙土坡上,死后连块好地也没有。

黄牯他爹六兄弟,他爹排行老四。老大还未成年,就在沅水河帮人拉纤,维持生计。有一年,碰到了洪水,淹死在了沅水河,最后尸体也没打捞上来,喂了河里的鱼。老二找不到媳妇,做了上门女婿,相当于泼出去的水,倒插门去了,日子也不好过。老三还在黄牯他爹之前先走了一步,也是因为饿,吃了生癞蛤蟆,毒死了。老五还是很小的时候,因为家里孩子多,养不起,就送给别人做了儿子。老六还未成年就被抓了壮丁,退伍以后在县药材公司,就住在县城对河的集镇上。

黄牯他娘是古丈人,小时候家乡闹饥荒,跟着逃荒队伍外出乞讨,最后流落到这个县城。他娘后来做了一个大户人家的丫鬟,长大后就被卖给了黄牯他爹做媳妇。黄牯他娘虽然是丫鬟,可毕竟是城里长大的,见识多,家务事做起来也溜耍,但是田地里的活不拿手。对竹鸡山人来说,从嘴巴里进去的,都是用双手从田里地里刨出来的。黄牯他爹死的时候,黄牯当时有一个姐姐,还有一个不到十岁的妹妹。男人饿死了,一个不会干农活的女人,除了养活自己,还要拖大三个孩子,黄牯他娘每天只能以泪洗面。

为了让黄牯继续读书,黄牯他娘卖掉了一间正屋,这样,家里的房子就更加少了。家里的房子本就不够住,黄牯成了家,就找了块宅基地,筹划起修建房屋的事情。说是一块宅基地,实际上只能建两空正屋,于是他和秀林起早贪黑地挖出了一空屋场,最后建起了三空正屋。虽然只是个空架子,但总有了个落脚的地方,装修的事情,两口子划算着慢慢来。谁曾料到,人算不如天算,房屋还没开始装修,欠的工钱、粮油、帮工还没还上,儿子却掉进了火坑。

县人民医院矗立县城靠沅水河下游的一侧,是县城最高的房子,整整五层楼。原本是美国人建的基督教教堂,解放以后,就改成了人民医院。典型的欧式风格,蔚为壮观,有拱形的门和窗,有尖尖的塔顶,有高大拱形的穹顶。在这样一座宏伟的建筑群里面,春子住了接近一年时间,这近一年时间,秀林也就基本上蹲守在医院里。

黄牯抱着儿子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医生检查了男孩的伤势,回答男孩父母的一句话就是:小孩被深度烧伤,还不晓得能不能活过来。听了这句话,秀林当场就跪在了医生面前,声泪俱下,扯着医生的衣服不让走,要他务必救了儿子的命。秀林的心情,医生是能够理解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但是医生知道,宽慰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呢?医生很无奈,最后勉强地说了一句话: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力的。

在医生们的全力抢救之下,春子总算脱离了生命危险,捡回了一条命。在后来的治疗过程中,医院采取了皮肤移植的技术。皮肤的来源,除了春子自己的屁股和大腿上的皮肤以外,再就是父母大腿上的皮肤。只是皮肤移植效果并不好,最后,儿子虽然保全了一条命,却是彻底破相了。头部、左脸、左手前臂一直是呈现那种肉红的颜色,特别是左眼,没有上下眼皮,睡觉时也不能闭着。

春子的烧伤,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巨大的阴影,同时也让这个家庭背上了巨大的医疗债务。从人民医院出来以后,春子就开始终年戴着帽子,用来遮羞。儿时的春子还不知羞耻,只是总会有长大的那一天,他的前途如何,就只能看命运怎样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