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炮火间隙的恬静
沈放看到堆在角落里积满灰尘的几支炮管，无名业火顿起。
敢情杨三多已把这项重要的任务给搁置了。
这可是自己寄予厚望的大杀器，他竟然敢搁置不干？
铁匠之中有个眼尖的瞧出了沈放的不满，小心翼翼的凑了过来。
沈放突然回头，正好与铁匠对上了眼。
铁匠吓得忘了词，只指着角落里的炮管畏畏缩缩说道：“这，这炮管……”
铁匠的一只衣袖空空荡荡的，竟然没了一只胳膊。
“你这手臂怎么回事？”沈放声音变的柔和了。
“禀太尉，试验时被炮管炸没了。”
沈放大概猜出来了是怎么回事，他走上两步，伸手摸了摸铁匠空荡荡的袖子，问：“什么时候的事？”
铁匠：“就在太尉率大军下信德府那会儿，杨指挥使急于试射铁弹，炮管又炸了。”
沈放摸了一把脸颊，暗暗舒了一口气，道：“你们都是好样的，将士们的胜利离不开你们的付出。”
铁匠胸脯一挺，昂扬道：“太尉，与战场上的弟兄相比，俺们这点伤不算什么？”
“算！”沈放拍着铁匠的肩膀，语气坚定道：“弟兄们无论在哪个位置，都在为咱们西军，还有天下百姓的宿命在抗争，每一粒沙子都应该发光。”
铁匠大受鼓舞，咧嘴笑了起来：“俺一辈子都给人做牛做马，只有跟着太尉，跟着杨指挥使，才活得像个人样。哪怕被炸得粉身碎骨，也值当了。”
“欸，小兄弟你可不能这么想，你们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如何造出震天雷，造出意大利炮消灭胡虏？”
“啥是意大利炮？”
沈放微笑着指着角落里的炮管：“这就是意大利炮，若是造成了，能飞出千步之遥，换上小铁珠的话，一炸一大片。”
铁匠丝毫没有怀疑沈放的描述，满脸神往的问：“真有这么厉害？”
“呵呵，就这么厉害。”沈放招招手，叫了铁匠一起过去查看那些积尘的炮管。
这些炮管明显是胎模铸造出来的，表面坑坑洼洼的全是砂眼。
沈放伸手向炮膛摸了摸，比外面光滑。
“禀太尉，里面用锉刀锉过了。可还是不平整，而且铁弹也不够圆，发射时要么卡死，要么炸不出来。就算能飞出来，最远也就飞十来步。”
沈放听了皱起眉头。
说实话，铸造出来铁或者钢炮管，都难以承受火药爆炸的冲击力，除非将炮筒铸造得非常厚，填装的火药尽量少。
可是这跟自己要求的效果差太远。
后世的金属，特别是合金材料沈放还没本事倒腾出来，什么渗碳体、珠光体、奥氏体只剩名称还记得，其他都交回老师了。
甚至炼钢的渗碳比例也无从记起。
反倒是眼前这些铁匠懂得渗碳、脱硫工艺，能打造出百炼精钢。
炮管用铸造的方法肯定不可取，若是用锻造呢？
明代后期的大将军炮、虎蹲炮都是锻造出来的。
沈放于是问：“铁匠，你叫什么名字？”
铁匠躬身道：“小人没啥正经名字，相熟的人都叫俺何铁匠。”
“那行，何铁匠，此前都谁在负责打造炮管？”
“此前是崔回在管这事，后来崔回死了就轮到俺了。”
“好，那我给你提个法子，看看行不行得通。”
沈放一边摸着炮管一边说：“现在你要解决的第一个难题是炮管制造的方法，为了保证不炸膛，你可以尝试一下用钢板锻打成圆管的办法。”
沈放说着，又随手捡了一块地上的焦煤，画了几个剖面图。
“你看，可以做几个这样的铁砧模子，一步一步将钢板卷扬成筒。”
“两边的口子可以预先将钢板削斜，待合拢时自然形成一道凹槽。”
“这道凹槽可在烧融钢卷时加一块热铁棒，趁着铁烧红了快速锻打，焊接合拢。”
“为了保证炮筒的硬度，还有合拢缝不爆裂，后续还需继续退火、淬火……”
沈放的方法其实就如同将擀好的面卷在擀面杖上，最后抽出擀面杖，而面皮卷成筒。
虽说这个法子不一定好操作，但制作工艺还不算超前，只要是打造过锄头、镰刀的铁匠都会。
就像之前沈放所想的渗碳工艺，铁匠们虽然不懂铁和碳按比例渗透可使铁炼成钢，可是实际上铁匠打铁器时，都是将铁胚子丢在碳火上加热锻烧，这本身就是在渗碳。
何铁匠纳纳的问：“这不怕炸膛吗？火药的威力可猛着呢？”
“呵呵，你试试不就知道了。打出炮管后，你还可以在炮口和药室等要害位置加铁箍。至于加多少道铁箍，一边试验一边加。”
沈放这个办法其实也就是盲人摸象瞎扯淡，这个时代没有热轧钢技术，焊接技术也是简单的热融加锻打，能不能制作出比铸造更致密的炮管还很难说。
不过指个方向给何铁匠，好过他在铸造去渣、脱硫、渗碳这些胡同里盲目转悠。
从铁匠铺出来，沈放本来还想去找孙炎问下震天雷的产量，见他已一头扎入引线调试上，就没去打扰他。
沈放坚决要派岑子清占领汾州，为的是平遥县以西的子夏山。
子夏山是西军目前能够大量获取天然硝石的战略要地。
目前那里已是战天斗地的开山采石，用老道纪天教授的方法提取火硝石。
纪天长期钻研炼金术，摸索出几种熬制纯硝的秘法，其中一种便是小灰水过滤法。
小灰水也就是石灰水，它的强酸性质可以将硝石矿中的碱性杂质去除。
纪天的炼金造诣深厚，按照他的配方，能够较大概率萃取出纯白色，如同白盐一般光泽的火硝。
接触过火药，特别是制作鞭炮的作坊主都清楚，若是熬制门法和辅料不对，提取的火硝会有淡黄色的光泽，使用这种劣等火硝，哑炮多。
节庆的鞭炮可以炸不响，战场上却绝不允许出现哑炮。
沈放在枕头边将这个担忧告诉了刘婉娘。
刘婉娘兰心蕙质，听出来了其中的意味，第二天就让如月去封龙山蝙蝠洞找纪天。
如月极力推荐下，纪天终于同意收杨三多为徒，教他备制火硝。
沈放一直不受纪天待见，只好通过如月、杨三多间接了解纪天熬硝的过程。
以沈放并不雄厚的知识储备来看，那些淡黄色的火硝应该是硝酸钠，而非制火药最佳原料硝酸钾。
沈放苦于理科上的学渣，找不出进一步提纯火硝的办法，只好告诉杨三多，用最原始的法子去尝试。
其实细细分析，纪天之所以在蝙蝠洞里能备制出较为纯净的火硝，或许是因为蝙蝠粪便与茅坑墙角的土硝类似，而子夏山中的硝石矿含有更多的金属矿物质，提纯起来难度更大吧。
沈放满脑子都是化学反应方程式，才从山顶下了山门，见几个人从山脚高声谈笑着向上走来。
马翠花的嗓门从中脱颖而出。
“二夫人，这才多久没见我家大兄弟，都追到都作院来了。”
“这新婚的小媳妇儿就是长情，一口一个‘放哥’，甜死个人了。”
“你瞧瞧我家那个天杀的，求他牵个手都满脸嫌弃，整天就人影都不见个，要不是腿瘸了，见了老娘跑得比兔子还快……”
沈放听了皱眉，突然觉得有些同情杨三多。
沈放就站在山门外边，视野开阔，很快就被马翠花给瞧见了。
“大兄弟，你看嫂子给你领了谁家的小媳妇儿。”
马翠花脆亮的嗓音几乎将山顶传来的叮叮当当声都盖过去了。
如月在马翠花等几个女人的簇拥下，来到沈放面前。
“放哥，如月有事和你说。”如月的语气有些羞涩。
马翠花斜眼大笑着，将一道来的两个女人拉开，上山顶去了。
待马翠花几个女人离去，沈放暖暖笑道：“如月，啥事？”
“纪道长说，他想走了。”
“纪天？他想去哪里？”
“纪道长说，北方福洞仙山……都被你给搅得不安宁，他要去秦岭或者黄山、庐山安身。”
沈放嘿嘿笑道：“这个牛鼻子，还是对我这么大意见。”
“放哥，你误会纪道长了。纪道长其实面冷心热，他只是不想因自己造太多的杀孽。”
“如月，这世道不太平，就算西军不去惹女真人，他们也要掀起杀孽。你瞧汴京朝廷已足够屈服了，可金人依然不放过。”
如月往沈放身上靠了靠，仰起头，一双黑色的眸子流光溢彩般灵动。
“放哥，打仗的事如月不懂，如月就想一心伺候你，一辈子伺候你。”
如月不过十四岁的年纪，放在后世还在上学，可这会儿已俨然是个小大人了。
“放哥，如月还要跟你说个事。”
沈放拢了拢如月的肩膀，笑道：“我家小娘子脑壳里装的事还真多呀。”
一声小娘子，让如月如痴如醉。
她不过是个陪嫁丫鬟，挤身小妾已是天大的福分，沈放甚至为她把承天寨改名娘子关，让如月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
“放哥，祝峰山现在可热闹了。”如月扬着脖子，黑白分明的眸子眨了眨，一脸的幸福。
“祝峰山？”
“对呀，你手下的猛将王海、赵士俊、沙溢钧、韦土龙、魏大勋借着在演武堂讲学的机会，有事没事就往祝峰山跑。”
“祝峰山有啥好，他们恨傅总教头恨得牙痒痒的。”
“咯咯咯，”如月脆声声的笑了起来，“你当他们去找傅总教头叙师徒情呀，他们那是别有用心呀。”
“禁地！”沈放终于想起来了。
祝峰山最里面的谷地里住着数百名宫廷嫔妃和女乐等女子，敢情那几个玩意儿闲了下来，骚劲起来了。
“对呀，那里住着那么多国色天香的美佳人，他们又都是威猛俊朗的大将军。”
如月说着，忍不住又咯咯笑了起来。
“放哥，你可知去的最勤快的是哪个？”
“哦，哪个？”
“李郎君，大名鼎鼎的踏白军指挥使。”
“他爹娘不在祝峰山么，他去那儿正常得很呀。”
如月歪着脑袋，疑惑道：“放哥，你真不晓得李郎君的事？”
沈放被如月这眼神弄得莫名其妙：“李子云怎么啦？”
“咳，就你这么当头儿的么？下边弟兄的事儿一些都不晓得？”
如月一边娇笑一边将李子云的趣事道了出来。
沈放至此才知道李子云原来还有英雄救美这一出壮举。
这小子，战场上猛冲能打，视敌人如草芥，这情场上也……毫不逊色啊！
“李郎君那叫一个热心肠，不知哪儿弄了一大礼盒子胭脂，还领了十几个亲兵抱着缎匹，进了谷地见了人姐姐、姨娘的叫，礼物不停的送。”
“整个谷地，没有哪个娘子不喜欢的，偏偏那个正主似个冰霜美人，一点回应没有。”
沈放疑惑：“你说的正主，该不是茂徳帝姬吧？”
“不是她还能是谁？这李郎君人中龙凤，爹爹又是朝中重臣，偏偏就喜欢上了茂徳帝姬。放哥，这事儿还真棘手呢。”
沈放自然知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如今的新皇帝赵构是茂徳帝姬的异母弟弟，信王更是她的胞弟，她还有个生死不明的夫君蔡鞗。
有这些关系摆在面前，可以想像茂徳帝姬为何会如此冷若冰霜。
更别说李子云的老子还是个千足纯金的道德卫士，若是李若水知道他的儿子打起了皇帝家的帝姬，有夫之妇的主意，那是个什么反应？
沈放皱起了眉头：“李子云这小子，还真会找事儿啊！”
“放哥，如月倒不觉得这是什么烦心事儿。李郎君与茂徳帝姬相差仅一岁，郎才女貌的，倒是璧人天成啊。”
“可他爹要知道这事，不得与他断绝父子关系。”
“李公知晓了呀，这事闹得这般大，怕只有放哥你才是唯一不知情的人了。”
沈放一愣：“李公也知道了？他怎么个反应？”
“李公听闻了，没什么反应呀，他依然天天闭门看书。”
沈放摸着下巴，纳闷道：“这不像李公的脾气啊。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放哥，要不如月陪你去一趟瞧瞧不就知道了。”
“这个，”沈放有些犹豫道，“李公虽然是他儿子关起来的，可李子云若不是因为我，还没这个胆子这么对他爹娘。”
如月笑了：“放哥，你也有怕的人啊？”
“不是怕，李公乃当世大才，只因看不清形势，我不想与他将来站在对立面上。”
“哦，如月明白了。你是想让李公这样的士人都明白你的苦心。”
沈放听了咧嘴笑道：“哟，咱家如月也有这么高的觉悟了。”
如月倒没觉得沈放有笑话她的意思，挽着沈放的胳膊一边摇一边巧笑道：“放哥，不是如月有这般觉悟，井陉道的所有人都这么想呢。”
“哦，你说说看，百姓们怎么想？”
“大家伙儿没其他的念想，只要西军，特别是放哥你能带领大家过上好日子，就觉得这才是出路。”
沈放听了小小的感动了一下。
大宋北疆遍地狼烟，他曾在祁州与稿城之间亲眼见过那支被绑着的食人者，贾平从宋金边境向南逃亡时，几乎成了流民的腹中餐。
太原城自不用说，被粘罕大军围了二百余天，军民连土都塞进了嘴里。
就算富甲天下的汴京城，也有大量的人被饿成了皮包骨的军民割了吃。
这些令人发指的事早已在井陉道传了个遍。
井陉道能成为一片净土，让活着的人更为感叹活着的弥足珍贵。
战争远未结束，西军现在夹在南宋新朝廷与金国之间。
新的战争或许很快就要爆发，自己再也没有参照物令西军趋利避害。
如月丫头小鸟依人一般偎依在身边。
同样的，十万西军，数十万百姓都将活着的希望放在了自己身上。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