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的左右护法
曹植是“温以丽”的。“温”和“丽”是两个互相独立的指标。所以还会有温而不丽的,丽而不温的,不温也不丽的。这些人,在建安时代也是有的,他们各自开创了不同的传统。
王粲(177—217年)是丽而不温的。钟嵘说他“文秀而质羸”。“文秀”,就是跟曹植一样,是讲究文辞的,是“丽”的;“质羸”,是说他的底气比曹植弱。底气强的,就会节制情感;底气弱的,反而会把情感尽量宣泄出来,就像身体弱的人常常脾气不好。所以,王粲是讲究文辞而宣泄情感的。钟嵘说他继承的是李陵(?—前74年)的传统。而李陵继承的是《楚辞》的传统,那么王粲也是继承《楚辞》的。这种华丽而纵情的倾向,确实是跟《楚辞》接近的。王粲和曹植的区别,是《楚辞》和《国风》的区别。
比如说,同样是写建安年间死了很多人的战乱,曹植和王粲的写法是不同的。曹植是把最惨烈的感情尽量藏起来,只说“不见旧耆老”,不告诉你“旧耆老”到哪里去了,让你越回味越悲凉。王粲是要把最惨烈的东西直接拿给你看,写一位母亲怎样把她新生的婴儿丢弃在草丛中,告诉你,所谓“不见旧耆老”,其实是无数个“何能两相完”的具体过程叠加的结果,在感性上给你直接的冲击。曹植就是《国风》的写法,王粲就是《楚辞》的写法。
王粲是“七子之冠冕”,是建安七子中水平最高的。请注意,王粲比曹植大十几岁,是曹植老师辈的人。只不过,因为曹植的地位至高无上,我们习惯先讲曹植,后讲王粲。但是要注意他们的年辈关系,不能说“王粲受到曹植的影响”,只能说“曹植受到王粲的影响”。
王粲的《七哀诗》写他在战乱中离开长安的悲惨心情,《登楼赋》写他滞留荆州白白浪费生命的无奈,都是文学史上的名作。王粲最擅长写战乱中的流离之苦,他的代表作都是反映他前半生的流离生活的。
王粲的后半生,在归附曹操之后,过得还是比较开心的。他的《从军行》可以作为一代建安诗人心态的代表。“从军有苦乐,但问所从谁。”对王粲这样的“贵公子孙”来说,从军是苦事。但是如果是跟随曹操这样一位情投意合的君主的话,从军也成了一件乐事,成了值得一个士族出身的文人写诗歌颂的事。这种歌颂是真诚的,是真正把曹操当作自己人,自己的君主。曹操事实上是受到周围的士人拥戴的。
曹植可以算建安的第一号诗人,王粲算第二号诗人,那么第三号诗人就要数刘桢(?—217年)了。刘桢也是上品诗人,钟嵘说他“源出于古诗”。“古诗”就是《古诗十九首》之类,也是源出于《国风》的。刘桢和曹植都是《国风》这一系的,代表他们都是节制感情的。但是刘桢不是直接源出于《国风》,而是隔了一层“古诗”,其实是钟嵘给他降了一等,避免他跟曹植并列。而且刘桢跟曹植在不同的分支,代表他跟曹植还是不同的。这个不同,就是他的作品没有那么多华丽的文饰。钟嵘说他“仗气爱奇”,谢灵运也说他“文最有气,所得颇经奇”,都落在了“气”和“奇”这两个字上。所谓“有气”,是指他内在的沉稳节制的气质和曹植一样;所谓“爱奇”,是指他追求语词的力度,甚至有时候不惜猎奇,超出了像曹植那样的日常经验的范围,会突破那种温和的审美。所以,刘桢跟曹植一样的,是节制感情;跟曹植不同的,是他尚质而不尚文。刘桢是温而不丽,正好跟王粲相反。所以,钟嵘一边称赞他“真骨凌霜”,一边也批评他“气过其文,雕润恨少”。虽然自有他的人格魅力,但是作为文学作品来说,总归是不够好看的。可以理解成,刘桢这个路数是以“真汉子”取胜的。后来的中国文学传统把这个路数抬得很高,在钟嵘这里,还没有那么高。
建安诗人里,除了曹植是所有人公认的最高标准以外,王粲和刘桢可以算是他的左右护法。有人喜欢王粲那个路数,有人喜欢刘桢这个路数。所以在说建安文学的时候,有人说“曹王”,指的是曹植和王粲,强调“文”的一面;有人说“曹刘”,说的是曹植和刘桢,强调“质”的一面。
刘桢的代表作是《赠从弟三首》,特别是其中“亭亭山上松”这首。这首诗可以看出刘桢“真骨凌霜”的个性。“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这样的句法,是从汉乐府借鉴的,比较质朴,一般认为这样的句法比较有骨力。我们后来这些从近体诗学起的人,初学的几年是写不出这样的句子的,所以那时候看到这类的句子会特别惊奇,特别喜欢。这首诗的结构稍微呆板了一点,不像曹植那么会经营,主要还是以质朴取胜。
曹植、王粲、刘桢都是上品诗人,建安的上品诗人,是开宗立派的诗人,他们各自代表了一种文学道路,在以后的诗歌史上,都不乏追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