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理发行动
工作
面对汹涌而来的顾客潮,一个名叫安妮的造型师自告奋勇前来帮忙。她专门挑选了店里靠后的一个房间,同时还用一条印有美国国旗的头巾遮住了面部。身为三个孩子的母亲,安妮担心自己会因为在曼克的理发店里帮忙而被吊销执照,所以她的“自我保护”实属情有可原。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站出来在道义上支持曼克。她说:“曼克为我们所有人能重返工作岗位打开了一扇大门。”
我问她是否可以申请失业补助金。
“是可以,”安妮回答,“可是我不想成为吃福利的人,等着别人喂我。这就是重点!关键是这么做根本不‘美国’。”
一名双手沾满油污、卷曲的头发在前额乱作一团的男士走了进来。他对安妮说:“尽量剪短。”他名叫鲁斯蒂·惠勒(Rusty Wheeler),是一名拖车司机。有意思的是,他儿子和孙子的名字与他的完全一样。只不过他的孙子鲁斯蒂·惠勒三世还没有到可以开车的年纪。
“我是处理报废汽车的,”鲁斯蒂说,“工厂因为缺少通风设备上的金属还是什么,直到最近才重新开门。你猜怎么着,从开门到现在,我已经拖了5辆车。说实话,工作的感觉真是棒极了。这种感觉,嗯,很难形容。”
“真的是!”安妮说。
“我在家待了一个半月!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简直匪夷所思。我一直都是在外工作的。”鲁斯蒂说着说着突然哭了起来。这一幕让我始料未及。
安妮听完,点了点头,说:“是啊,这也是我会来这儿的原因。我来就是因为我觉得我们该‘自由’了。”
我也喜欢工作。同安妮和鲁斯蒂聊天就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在这一点上,我没有立场去评判他们。可是,将工作等同于自由,也就是说,将工作视作与言论一样神圣不可侵犯的个人自由,这个论调听上去似乎是在让超级富有的企业家可以更轻松地有利可图。也许是因为,这个论调的幕后鼓吹者不是别人,而正是那些“有钱人”。美国历史上第一次有关“工作权利”的抗争运动是由美国基督教协会在20世纪40年代发起的。然而,这家协会本身是一个致力于削弱工人工会的石油游说组织。2012年,美国亿万富豪戴维·科赫(David Koch)和查尔斯·科赫(Charles Koch)[1]重拾这一口号,并率先在密歇根州发起了类似的保卫“工作权利”的抗争运动。德沃斯家族[2]紧随其后。该家族还通过其资助创建的密歇根自由基金会推动了一项“工作权利法案”,旨在遏制工人的集体谈判权。众所周知,安利公司是一家有着金字塔式多层级销售网络的营销公司。理查德·德沃斯(Richard DeVos)正是它的继承人。虽然密歇根自由基金会对外宣称“工作权利”是一项个人自主权,但是它的批评者指出这只不过是为了某个既定阶层的经济利益而牺牲公共利益的刁钻伎俩。密歇根州当时的州长是共和党人里克·斯奈德(Rick Snyder)。就在他签署“工作权利法案”使其成为正式法律条文的当天,成千上万的工人涌进了州议会大厦,其中就包括现任州议员安东尼的父亲——全美汽车工人联合会在通用汽车公司兰辛分厂的工人权益代表。时任州参议员的惠特默则向抗议者们发表了一场激动人心的演讲。
然而,新冠疫情的全球大流行却让原本身处同一个阵营的人们开始互相攻击。那些在2012年鼓吹工作就等同于自由的家伙在2020年将暂停私营企业运营的做法说成是政府暴政也就不足为奇了。尽管时任总统特朗普已经将理查德·德沃斯的妻子贝齐任命为美国教育部长,但是这对夫妇并没有停止对密歇根自由基金会的政治捐款。这个基金会恰恰是全美第一场反对封控防疫政策的抗议活动——“交通大堵塞”行动的幕后组织者。
一个月后,密歇根自由基金会又组织了第二场活动:理发行动。随着气温上升,天气回暖,天空的颜色明亮丰富又清澈通透。数十名造型师聚集在密歇根州议会大厦外的草坪上,搭建起了一个个临时工位。只见装有蓝色理发器具消毒液的特百惠牌容器里插着一把把的理发剪,而电动理发器则通过延长线连接在旁边的柴油发电机上。参加此次理发行动的数百人在草坪上大排长龙。身穿缎面外套、戴着黑框眼镜的曼克站在议会大厦的台阶上面对众人发表了讲话,在他的头顶上空迎风飘扬的旗帜已降半旗。新冠病毒此时已夺走了近9万美国人的生命。
“我几乎被压垮了。”曼克在提到自己不得不关门歇业的那6个星期时说道。他紧接着列举了一连串的账单、信贷和租金。最后,他明确宣告:“不工作,我活不下去!”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或许是在欧洲生活太久了,眼前的一切让我有一种恍若隔世的荒谬感。在这一场场要求疫情期间商业活动如常进行的抗议活动背后是一个个身家过亿的财阀继承者,而他们却将一位白发苍苍的驼背老人推上了舞台中央,让大家看着他在辛苦工作60年后却要因6个星期的歇业而面临生活的全线崩溃。只是,曼克本人对此并无抱怨。相反,他又一次提及了犹太人的遭遇——那些虽然可怜但也是“心甘情愿走上牛车”的犹太人。他一腔赤诚地高呼道:“我拒绝生活在一个极权国家!”
人群中掌声雷动。
不幸之处
当封控防疫政策的支持者指责其反对者是在国家的危难关头自私自利、不愿有所牺牲时,他们其实是在指责对方不够爱国。然而,对防疫政策背后的科学依据持怀疑态度的人压根不觉得国家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在他们看来,不是他们不愿“有所牺牲”,而是国家以防疫的名义“偷走”了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认为,对新冠疫情严重程度的怀疑与是否自私毫无关系。你自觉佩戴口罩、保持社交距离并不一定意味着你是一位好公民;相反,这有可能意味着你是一个毫无主见、只知顺从的“羊民”。这种无须个人担责的论调或许正是原本理性的保守派人士乐于发表出格言论、哗众取宠的巨大诱因。
简是我在曼克的理发店里遇到的为数不多的女性之一。身为当地人,她来理发店主要是为了寻求慰藉。中年独居的她在封控防疫期间过得特别辛苦。她现在在等候区负责帮忙接听电话。她对我说:“我的情绪跌至谷底,可是官员们只在意病毒,根本不关心民众的心理健康。”
“这就是他们想要的,”一个坐在近旁的年轻人突然插了一句,“他们就希望人与人之间没有交流。”他叫怀亚特,穿着一件皮质机车服,腰带上别着一把猎刀,手上还文有一个十字架的图案。他接着说:“这就是保持社交距离的真实意思。”
“没错。”简礼貌地回应了一声。
“以色列有一家做人脸识别的公司,”怀亚特继续说道,“研发出了一种新技术,可以基于多边形建模系统对人脸进行大规模扫描。”
“啊哈。”简惊呼道。
“只有当人与人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时,这项技术才能大行其道。”
我正想说佩戴口罩可能会阻碍这项技术的广泛应用,一位头发花白、穿着一双矫正运动鞋的老人抢先一步说道:“这项技术已经发展到只需要扫描眼部就能识别的地步了。”
如果说年轻的怀亚特还让简稍有戒备,那么这位老人在她眼里就是人畜无害了。她转过身,热情地冲老人点了点头,说:“就像电影《黑客帝国》里那样,是吧?这些事总能让我联想起好多电影。”
“是啊,”老人说,“电影里讲的都是未来会发生的事。”
几分钟前,老人和怀亚特在理发店门口相遇。怀亚特一路开车从俄克拉何马州赶来奥沃索。在他看来,曼克的“公然抗命”是全球紧急状态不断升级过程中的一个引爆点。那些“魔鬼撒旦”的追随者正在对美国政府内部加紧控制,而且他们的势力绝不仅限于此。“你看学术界、媒体上,到处都有一帮浑蛋在造势,他们一个个地、慢慢地都露出了头来,”怀亚特对简说,“内容都在网上,你想查就能查到。”
“嗯。”简回应道。
“你之前听过吧?”
“听过,但没怎么跟进。”简叹了口气,说道,“唉,看这些东西会影响心情。”
“这就是我们的不幸之处,”老人说,“我们屏蔽它是为了不那么痛苦,可是只有痛苦才能让我们清醒。”
“是啊,”简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我也会听,也会看,可是一旦让我特别焦虑,心跳快到自己都能听见,我就作罢了。”
怀亚特的反应是另一个极端。当他谈论起那些“魔鬼撒旦”的追随者时,整个人都血脉偾张,甚至兴奋到让人不由得想要后退两步。这是我第一次目睹后来在基督教阴谋论者身上经常会看到的一种反应:一种对于即将见证末世预言一一应验而生发的狂喜感。“之前我需要等待很长的时间,”怀亚特说话时双目圆睁、神情紧张,“可是现在,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几天甚至每隔几个小时,这个国家的某个地方就会发生些什么。如果一直这样,我就要去华盛顿特区了。”
我问他华盛顿特区有什么。
“我有朋友在那儿,”他说,“他们正在组建一个工作组来保护总统。”
我专门在电脑上建立了一个文件夹,里面有我对每一种“说法”的简要介绍及其分享者的一些个人信息,诸如年龄、职业和长相。除了普遍认可并接纳耶稣基督作为个人的救主,我并没有发现他们之间有任何明显的模式类同或一以贯之的东西。一名体育老师认为,对新冠病毒的核酸检测实际上是在检测健康细胞的主要组成部分——外泌体;一名大学生认为,新冠疫情流行是为了“缩减人口”,因为“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苍蝇”;一名在通用汽车公司工作的质检员认为,所谓的微生物理论其实是“魔鬼撒旦在19世纪植入人类的一大谎言”;一名太阳能电池板的安装商则囤积了大量的美分硬币,因为他认为当世界崩溃时它们是制造电线的原材料。很多人推荐我观看一部在网上流传的影片:《人祸》(Plandemic)。它将矛头直指美国国家过敏症和传染病研究所的所长安东尼·福奇,认为他有意让疫情蔓延,压制有效的治疗手段并伪造流行病学的病理数据,以便让那些灭活疫苗专利持有者赚得盆满钵满。
这些五花八门甚或偶尔还彼此冲突的“说法”却流露出一个统一的主题,那就是眼前的这场旷世“骗局”就是为了阻止特朗普的再度当选。在理发行动的集会上,我遇到了茶党的一名铁杆拥护者——老奶奶马琳。她对我说:“你看民主党,黔驴技穷,正在挖空心思地使用自己的雕虫小技。”马琳戴着一副廉价的太阳镜和一顶红色MAGA帽。透过帽檐,你能看到不少别在头发上的小发卡。(只听她气鼓鼓地说:“早在两个月前,我就该做头发了!你看看现在,我都快不认识自己了。”)根据马琳的说法,那些“民主党人”正迫不及待地想要腐蚀、拉拢特朗普,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能够阻挡新世界秩序[3]建立的领导者。
冷战结束后,人们对新世界秩序的恐惧助长了美国本土右翼的兴起。比如威廉·波特·盖尔这样的反犹分子正是利用了民众对国际共产主义的恐惧心理而大肆宣扬犹太人正在密谋统治世界的说法。随着苏联的解体,美国的自由派精英被视作全球极权主义的邪恶傀儡。1991年,著名的电视传媒福音布道家帕特·罗伯逊(Pat Robertson)出版了他的畅销书《新世界秩序》(The New World Order)。他在这本书中声称“欧洲的银行家们”和罗斯柴尔德家族为了维护他们的经济霸权一直在幕后操控着世界大事。2020年,乔治·索罗斯取代罗斯柴尔德家族被视为密谋压制白人基督徒的幕后金主。中美洲“移民大篷车”就被视为明证。好多封控防疫政策的反对者告诉我,正是索罗斯指使安东尼·福奇炮制出了新冠病毒。
我问马琳,如果索罗斯和他的同伙成功了,那么这个新世界秩序究竟会是什么样。
马琳说:“那会是一个单一的世界政府,它唯我独尊,全世界的人都要‘俯首称臣’。你人生的唯一角色就是为国家工作,根本无从追求个人幸福。一切都是有配额的,你还会被随时监控。有人会告诉你去哪儿、什么时候去、和谁一起去,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密接追踪吗?”
美国国会的民主党议员最近刚刚提出了一项法案。然而,这项法案却不合时宜地被命名为了“众议院第6666号决议案”。[4]根据该决议案,政府将专门拨款用于雇用和培训人员进行密接追踪。它原本旨在支持一些医疗设施和医疗服务不足却有较高新冠病毒感染率的地区,比如底特律,但是一批活跃在社交媒体上的保守党人发布了一系列的虚假信息,比如这项法案将授权联邦特工将人们从自己家中直接带走,并将他们安置在类似集中营的隔离中心。
“这根本不是为了我们的健康,”马琳说,“而是为了剥夺我们的权利。”
阴谋论将恐惧与威胁散播到了世界各地,让一切现象都蒙上了有意为之的邪恶用意。有那么一些时刻,我和马琳坐在一起远离政治,谈天说地。她说自己的“标准饮品”是龙舌兰酒和奎宁水,尤其喜欢配着牛油果味的薯片一起享用。她年轻时曾获得柔道绿带,如今则喜欢打太极。她还对我说:“你看,我腿上的肌肉硬得跟石头一样。”马琳在阿巴拉契亚长大。在她爸爸12岁那年,她的爷爷就去世了。也正是在那一年,她的爸爸加入了爷爷之前工作的煤矿厂。马琳既风趣幽默又坚强迷人。我在问完了所有想问的问题之后,就和她一起在湛蓝的天空下静静地坐着晒太阳。
“真好,今天看不到化学物质的痕迹。”马琳说。
“什么化学物质的痕迹?”我问道。
“他们会让空气中弥漫着一些小颗粒,这些颗粒会进入并停留在你的肺部,是一些特别特别细小的塑料颗粒。”
我点了点头。
“因为他们想要杀死我们。”马琳说。
罗莎·帕克斯广场内由美国爱国者委员会发起的抗议集会行将结束时,一名梳着一头整齐的白发、格子衬衫搭配褶裥休闲裤、外搭一件米色风衣的男子登上舞台与台上的民兵们站到了一起。他不是别人,正是密歇根州参议院多数党的领袖迈克·雪基(Mike Shirkey)。他低调的姿态似乎是在有意遮掩天生的那份自鸣得意。雪基拿过话筒,清了清嗓子,没有任何开场白,直接开始引吭高歌《愿上帝保佑美国》[5]。
我之前就曾听过他的歌声。4月7日,在密歇根州议会召开当天,雪基就以一首抚慰人心的《我的心灵得安宁》[6]拉开了会议的序幕。由于新冠疫情的形势依旧严峻,那次会议的目的是对是否延长州长惠特默的紧急状态指挥权进行投票。这个指挥权赋予州长发布行政命令的权力。美国当时几乎每一个州的州长都启动了类似的行政权力。同其他州一样,密歇根州的立法机构也因党派纷争而四分五裂。然而,在4月7日那一天,一股罕见的同仇敌忾又同理共情的气氛弥漫在整个议会大厅,因为就在一个星期前,一位44岁的民主党议员被新冠病毒夺去了生命。如今,他空荡荡的席位上放置了一块表示悼念的黑布。雪基献歌结束后,身穿一件印有“与新冠病毒作战”T恤的密歇根州副州长开始主持投票。结果是一致通过。
在美国爱国者委员会和密歇根自由民兵团于4月30日闯入州议会大厦之后,雪基发表了谴责声明,称他们是在用“恐吓和人身伤害激起恐惧与仇恨”。他还声称,“那些所谓的抗议者充其量不过是一群白痴”。自此之后,围绕着新冠疫情的政治分歧一再扩大,甚至成了无法逾越的政治鸿沟。然而,就在此刻,雪基手拿帽子出现在了罗莎·帕克斯广场,出现在了抗议防疫的集会现场。他手里还拿着一本《圣经》和一本装订成册的《美国宪法》。他举起它们宣告道:“我这里有两本书,一本赋予我们权利,赋予我们可以自由生活的权利,而另一本书旨在捍卫我们拥有的这样的权利。”他的发言引发了现场民众的强烈共鸣。我遇到的大多数封控防疫政策的反对者赞成对脱胎于基督教信仰的美国宪法进行一种原教旨主义的解读。他们认为政府唯一的合法角色就是要保护上帝赋予人的个人自由。当雪基宣称《圣经》高于美国宪法时,他指责州长惠特默不仅逾越了法律赋予她的职责,而且违背了上帝的旨意。他接着说:“是时候有人站出来挑战政府的权威了。”他指着几个星期前被他称为“充其量不过是一群白痴”的同一拨人,说:“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你们。”
参议院多数党领袖的“变脸”表明,不论封控防疫政策的反对者看上去有多边缘,他们都领先于主流的保守主义阵营。民主党候选人奥巴马在2004年和2008年的两次大选中均在密歇根州获胜,而同样是民主党候选人的希拉里却在2016年以1万多票的差距在密歇根州落败。如果特朗普想在2020年11月的大选中击败拜登,他需要再掀波澜。新冠疫情期间,特朗普对惠特默州长在密歇根州实施的政策多有抨击,并一再鼓励封控防疫政策的反对者。(在“交通大堵塞”示威活动开始后,特朗普便在推特上写道:“解放密歇根州。”)他似乎在打赌,站在马琳这样冲锋在前的少数顽固分子背后的是一个人口规模更为庞大的群体,而这些人会在11月即将到来的大选中发挥作用。特朗普的确有理由豪赌一把。2020年4月9日,在抗议活动爆发之前,来自密歇根州昂斯特德的脊椎推拿师加勒特·索尔达诺(Garrett Soldano)在脸书上发起了一个名为“密歇根人反对过度防疫”的组群页面。一个月之内,这个组群页面就获得了40万民众的签名支持。索尔达诺告诉我,这个速度让他自己都深感震惊。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了。很快,他就接到了密歇根州共和党参议员打来的视频电话。对方告诉他:“我们一起想一想接下来要怎么做。”他们最终建议索尔达诺发起一项民众请愿书来撤销早先议会赋予惠特默的紧急状态指挥权。索尔达诺说:“它成了一个我们需要完成的目标。”
5月初,脸书不得不关闭数个类似的账户,因为下面的评论已演变为针对惠特默的言语侮辱以及针对其身为女性的人格攻击。5月12日,我在网上浏览“密歇根人反对过度防疫”的组群页面时看见有人写道:“我们的州长正在杀人,必须制止她。”还有人留言:“希望曾经审判过纳粹战犯的纽伦堡式的听证会能让此次新冠病毒大流行的参与者都心有余悸。”就在当天下午,这个组群的页面消失了。
脸书的一位发言人在一封电子邮件中表示,该组群因“一再违背脸书的使用规则”而被关闭。索尔达诺告诉我,他在曼克理发店的直播活动也因“鼓吹病毒传播”而受到了责罚。在他新建组群后,很多之前的成员再次加入。脸书的审查与关闭组群的行为点燃了他们的斗志,因为它说明原本看不见的敌人是真实存在的。他们下定决心要回击。
“他们删除我们的故事,夺走属于我们的真相!”
“他们这是在火上浇油。”
“地狱烈焰在燃烧!”
除了是一名脊椎推拿师,索尔达诺还是一名励志演说家。他还写过一本励志书《上帝的真实法则》(God's True Law)。索尔达诺在书中提出,人类之所以生病是因为人类“对自然振动频率进行了干扰”。2019年,他成了鼓励健康生活的Juice Plus+公司的全美总监。这是一家以安利公司的营销结构为模本进行多层级营销的膳食补充剂公司。在脸书关闭“密歇根人反对过度防疫”组群的两天后,索尔达诺就推出了一个名为“密歇根人站起来”的网站。他的一段个人视频就置顶在网站首页。视频中,他身穿一套配着口袋方巾的蓝色西装,站在兰辛市的议会大厦外说:“在这个充满挑战的时代,我们想要成为漫漫黑夜里的一盏明灯。”
索尔达诺的这个网站承诺为所有的订阅者及时发布“动态信息”,譬如“与当前议题相关的最新信息”和“专家观察与教育”。我支付了每月10美元的订阅费,成了该网站的准会员。这算是其中最经济实惠的一个选项,可惜我从未成功登录过。这家网站唯一可以免费访问的是它的网上商城,里面有定价190美元的背包、150美元的广告牌和其他一些周边商品。在商品展示区,我们还能看到网站的标志:一幅“午夜骑士”保罗·里维尔(Paul Revere)[7]手提一盏灯策马奔腾的剪影。
5月21日,索尔达诺在位于马斯基根河河畔的小镇尼韦戈组织了一场“自由派对”。在一个拥有圆形户外剧场的公园里,工作人员搭起了帐篷,拉起了企业宣传常见的横幅——上面写着“武装起来,夺取权力”,在帐篷下安放的桌子上摆放着网站的定制服装。有好几百人将野餐垫铺展在四周的草地上坐下或盘坐在户外椅上。最后,索尔达诺上台演讲。他在西密歇根大学上学期间曾是校橄榄球队的后卫,所以身形看上去依旧健壮有力。他曾在自己的那本励志书中写道,“同频共振(波动法则)是我们发送给上帝的能量”,因此“你所关注的终将成为你的现实”。就在他带领众人高呼“美国”的那一刻,他的确就像是在践行自己的理念。一股洋溢着积极向上的热情活力正在转化为一种引发共鸣的巨大力量。接着,他发表了一连串无厘头的话语,但在如此强烈充沛的情感带动下,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深受触动。他说:“我们的每一个行动都是出于感召,它们连接着过去并指引着我们去往同一个方向。那个方向不是别的,就是一个崭新的美国!”他紧接着补充道:“请大家记得购买我们的T恤,支持我们的行动。”
不只是索尔达诺,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表情。那是一种人身处户外的喜悦、不用佩戴口罩的喜悦、找到志同道合者的喜悦。当我身旁的一名女士问坐在一张野餐桌前的一家人她是否可以落座时,其中的一位男士回答:“只要你不介意不保持社交距离。”
“哈哈,我们想要传播的可是民主和自由。”她回应道。
这种共处一个战壕的“革命友情”让我蓦然想起了早先在曼克理发店里遇到的一名顾客。他6年来每逢母亲节都会带着一束鲜花去拜祭母亲。因为前去墓园悼念的人通常很多,所以那种免费的锥形花瓶很快就没有了。他解释道:“我一般都会在卡车里备一个。”然而,今年的墓园里空无一人,“锥形花瓶到处都是。说实话,我都惊呆了”。那一刻,周围的听众纷纷摇头。这段故事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这份痛苦并非源于病毒,而是出自一个社会没有连接且无以维系的感觉。
在参加“自由派对”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站在前排。我身旁站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他戴着一顶在索尔达诺的网站定制的帽子,穿着一件定制衬衫。台上每一个人的每一句话似乎都说进了他的心里,他就像一名浸信会复兴派的信徒那样,不断喃喃自语着“是的”和“没错”,以回应台上的演讲者。还有一名综合格斗搏击馆的负责人面对人群说,他的健身馆已重新开放,因为他研究后发现“广泛接触新冠病毒将有助于物种的延续和发展”。我身旁的那名男子听完后疯狂鼓掌。场上开始响起托比·基思(Toby Keith)的歌曲《红、白、蓝的礼遇》(又名《愤怒的美国人》)。就在那一刻,他有些情不自禁。“我喜欢这首歌。”他对我说,“哦,兄弟,我真心喜欢它。”他环顾了一眼四周的人群,动情地跟着哼唱。
“他们都是我的同胞。”
[1]戴维·科赫和查尔斯·科赫是美国著名的科赫家族的创始人,兄弟俩共同创办了世界上最大的非上市公司之一——科氏工业集团,自20世纪80年代就开始活跃于美国政坛。——译者注
[2]德沃斯家族是美国著名的营销公司安利的创始者和拥有者。于1959年创办的安利公司,总部设立于密歇根州第二大城市大急流城。——译者注
[3]新世界秩序是一种关于极权主义世界政府的阴谋论。这一阴谋论认为世界上少数的权力精英阶层正在组成秘密集团或影子政府,意图在全球化过程中操控整个世界,最终以一个极权的世界政府取代如今的民族国家或民主国家。——译者注
[4]在西方文化中,因为《圣经》的关系,数字666被视作魔鬼的象征。例如,在《圣经·启示录》最后一章中,当世界末日来临时,魔鬼撒旦将化身“敌基督”来到人间,而他的名字代号就是“666”。——译者注
[5]《愿上帝保佑美国》(God Bless America),也被译作《天佑美国》,被看作美国非正式的国歌,由欧文·伯林(Irving Berlin)于1917年创作。——译者注
[6]《我的心灵得安宁》(It is Well with My Soul)是一首流传甚广的敬拜上帝的赞美诗,由霍拉肖·斯帕福德(Horatio Spafford)在1871年痛失子女与家产时创作,后由菲利普·布利斯(Philip Bliss)谱曲。——译者注
[7]保罗·里维尔是美国独立战争期间一位著名的爱国者,在美国独立战争爆发前的午夜,他骑马前去告知殖民地的民兵,英军即将来袭。——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