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嫌疑人
陈宇峰四十来岁，个子不高，微胖，小分头，脸上白白净净，肚腩微微隆起，黑衬衫扎进修脚裤里，大大的皮带头光彩熠熠，有一种常见的中年油腻之感。
事实上，蒋健一听他说话就知道，这人还真挺油腻的。
“哥，哦不对，警察同志，我到底犯了什么罪，把我给抓到这儿来了？”他满脸堆笑，折子里都能挤出油来。
这里是警察局的审讯室，蒋健和小范坐在他对面。
“你做了什么自己清楚。”
“不是，哥，我什么也没做啊。”
“不承认是吧？”
“我真没……”
蒋健冷笑一声，打断他的申辩。
“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现在开始，审讯正式开始，我问你答，不要撒谎，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决定你将来会蹲多久的监狱，听见了吗？”
“蹲监狱……”陈宇峰脸色变了，开始浑身冒汗。
“小范，注意记录。姓名？”
陈宇峰一言不发。
蒋健突然猛拍桌子，把后者吓得一哆嗦。
“姓名？！”
“陈……陈宇峰。”
“年龄？”
“三十九，哦，不对，四十，上个月刚满四十。”
“职业？”
“个体户老板。”
“主要经营什么？”
“日本进口小……小商品。”
“嗯？”
陈宇峰开始发抖，不再说话。
蒋健起身，走到他的面前，俯身，手掌撑着膝盖，与之平视。
他在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惶恐，知道就快要突破了，现在就差临门一脚。
“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这次他换了一个温和的声音。
“日……日本……那个……”
蒋健起身，从桌上的资料袋里拿出一张照片，快步回过来，猛地拍在了陈宇峰面前的桌板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你认识这个女人吗？”
照片是一个小时前用拍立得刚拍的，上面是王蓉的脸。
陈宇峰瞬间就崩溃了。
“我说实话还不行么？”他哭丧着脸，“我承认，是我干的，货都是我的，我不想坐牢，罚多少钱我认了，哥，哦，不，警察同志，警察叔叔，求求你，求求……”
一开始蒋健还很得意，这么容易就撬开了嫌疑人的嘴，但很快，他就意识到对方说的情况不对。
“货？什么货？”
“不就是那些影片么……其实我也是受害者，警察同志，我一开始呢，也就是让日本的同学帮忙进货，弄点文具啊啥的，没想到他却给我偷偷塞了几个硬盘，说是这玩意儿比小商品挣钱，我打开一看，里面全是那种影片……”
“继续。”蒋健脸上不动声色，内心却炸开了锅。
“于是我就试着卖了卖，每次有人来买小商品，如果是单身男的，我就试探着给对方推销视频，一块钱一部，一百块钱可以拷走一百部片子……确实要比卖小商品赚钱，后来我还建了个群，里面都是些老客户，一到新片，我就在群里吆喝……”
“龌龊！”
小范大骂一声，愤怒地看着陈宇峰。
“对不起，警察同志，我错了还不行么？”
“那个群还在吗？”蒋健问道。
“还在……”
“一会儿你把手机开机密码给我们的警员，然后把你手上所有的淫秽视频全部交出来，一部也不准留，知道了吗？”
“是是，一定配合。”
“然后，”蒋健指着照片上的王蓉，“你该交代这个女孩的事情了。”
陈宇峰低头看了一眼，一脸困惑。
“我不是交代完了么？”
“你再好好看看。”
“看了呀，不是AV女优吗？”
“放屁！”
“警察同志，你可别搞我啊，该说的我都说了，我确实不认识这女的。”
“装失忆是吧？行，我来帮你回忆回忆吧，今天晚上，你在吉祥街做了什么，还记得吗？”
“今晚？吉祥街？”
“你绑架了一个姑娘，就是照片上的这个，还记得吗？”
“绑架？我？别开玩笑了。”
“没人和你开玩笑。我亲自在你店里的地下室里，找到了一个受伤害的女人，她声称自己在下班路上被人绑架，有这回事儿吗？”
“真没有，警官。”
“还想抵赖？”
“怎么可能，警官，您看我这怂样像会做出绑架这种事情的人么？再说了，从昨天到被你们抓来之前，我都在W城办事，怎么可能绑架人呢？”
“你跑W城去做什么？”
陈宇峰这次没有犹豫。
“我去给人送货了。有个客户订了片子，我就开车给送去了……不信你们可以去核实，我把那人的电话给你们。”
“你这出卖客户的速度倒是挺快的嘛。”
陈宇峰傻笑了两声。
“警民合作嘛。”
“送完片子呢？”
“送完我就在当地约了一个朋友，开了个房，你们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酒店的床上……”
蒋健看向小范，后者面无表情，继续在做笔记。
他安排她去核实信息。
“问题是他们会承认自己见过陈宇峰吗？”小范问道。
“你这样……”
蒋健在小范耳边耳边面授机宜，后者皱起眉头。
“可以这样吗？”
“你就照我教你的去说，保管有用。”
小范狐疑地出去了。
十分钟不到，她就回来了。
“他说的是真的。两个人都承认了，今晚跟陈宇峰见过面，尤其是那个女孩，打电话的时候，他们确实在床上，而从W市那酒店到吉祥街要一个小时的车程，他没有作案时间。”
“我就说嘛！”陈宇峰得意地说道。
“你少得意。”蒋健指着他，“还是得再确认一下。小范，你先把他带到5号房。”
“好的。走吧。”
陈宇峰被小范带走了。
半小时后，王蓉被安排在了5号房玻璃镜面的另一侧。小范在旁边陪着她，鼓励她勇敢一点。
“不要紧张，也不要害怕，一会儿，你仔细看一下，哪个是绑架你的人。放心，这镜子是单面的，你看得见他，他看不见你。”
王蓉点点头，但表情依然紧张不安。
很快，四个不同类型的嫌疑人被带了进来，站成一排。
陈宇峰站在右数第二个，其他三个都是干扰项。
王蓉认真辨认了一番，最后摇摇头放弃了。
“怎么了？”小范问道。
“我认不出来。当时那个坏人戴着一个狐狸头套，我没看见他的脸。”
“那身材呢？”在后身站立的蒋健忍不住插嘴道，“个子多高？瘦的还是壮的？有没有什么身体特征，比如伤疤或者瘸腿什么的？”
王蓉想了想，再次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王蓉表情很痛苦，显然这次的绑架给她伤害极大。蒋健正想说算了，但旁边的小范突然急了。
“你好好看看，是不是那个男的？”
小范干脆用手直接指向陈宇峰。王蓉盯着陈宇峰的脸看了半天，依然摇头，甚至哭了起来。
“对不起，真对不起……”
小范还想说什么，被蒋健喝住了。
“小范！你干什么？！”
小范不甘心地闭上了嘴。
“来个人，先把受害人带出去。小范，你留下！”
等王蓉被带走之后，蒋健气呼呼地直拍桌子。
“你什么毛病，怎么能这么做？故意引导受害者指认嫌疑人是违规，知道吗？”
“我这不是着急吗？看着好不容易抓到嫌疑人，却没有证据！再说了，你之前不是跟我说，可以适当用点特殊手段吗？”
之前，蒋健跟小范支招，表示让电话那头的两个人开口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只要快速亮明刑警身份，故意说陈宇峰把他们给供了出来，并且把责任都赖到了他们头上。出于自辩或者报复，他们一定会把自己知道的有关陈宇峰当晚的所有动向全交代了。蒋健说这叫兵不厌诈。
“你这叫特殊手段吗？这叫妨碍司法公证！再说了，什么叫证据？证据永远都是公正客观的，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跟了我这么久了，连这点都不清楚吗？以后还想不想当刑警了？”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小范委屈地低下头。
“算了，下不为例。”蒋健叹了口气。
说实话，他没心思跟小范在这里纠结这些小问题。
事实情况就是，有人能证明陈宇峰没有作案时间，却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的绑架行为。
从法律层面来看，他目前是清白的。
可王蓉被发现时双手反绑，手腕和脚踝都有勒痕，虽然技术科对那根皮带的化验结果还没出来，但可想而知，上面的皮肤组织极有可能是王蓉的。
毫无疑问，这就是一出绑架事件。
而被绑架的地址就是在陈宇峰商铺的地下室，怎么可能跟他没有关系呢？
突然，他脑海中闪过一个人的身影。
他决定最后再提审陈宇峰一次。
“哥，好渴，能给我一点水喝吗？”
审讯室里，陈宇峰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紧张和焦虑，那种油腔滑调又自然而然地冒出来了。显然他很清楚，相比绑架，贩卖点黄色视频算不上什么大罪。
“你要咖啡还是茶？”
“咖啡吧，这都几点了，困死我了，本来我在床上睡得好好的，被你们一个电话叫起来，急急忙忙赶回来……”
“你是赶着回来看你的硬盘别被火烧了吧？”
“话不能这么说……”
“小范，去，给他打杯咖啡。”
小范坐着不动，噘着嘴，显然不愿意给她认为的猥琐嫌疑人打什么咖啡。
“怎么？还傻站着干啥？要不要我亲自去啊？”
小范“哼”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蒋健站了起来，走到陈宇峰身边，拿出钥匙，给他解开了手铐。
后者活动了活动手腕。
“谢谢哥，这下舒坦多了。”
蒋健笑了笑，重新在他对面坐下。
“对了，你店里最近在搞装修？”
“是啊。”
“为什么？生意做得好好的，干嘛要装修？你这种生意也不需要店门多豪华吧。”
“你说对了，不仅不需要多豪华，可以说，店面都不需要。有个客户群就行……”话说到一半，觉得自己说错话了，陈宇峰赶紧收起了笑脸。
“那你还装修？”
“其实不是我在装修。”
“怎么讲？”
“如你所说，我一直打算把这店给关了，节约经营成本，嘿嘿，正巧呢最近有人来问是否出售，而且出价还可以，我就想着转手算了。事实上，这家店已经基本上转手了，只是流程还没走完，再等个把月，这店啊就不属于我了。”
“也就是说，不是你在装修？”
“对，是买家要装修。只是我那些货还没找到地方搁，暂时放在地下室里。”
“流程都没走完，你就允许对方装修了？”
“这很正常啊，对方着急要营业，说是耽误一天就少赚一天的钱。”
“知道对方是做什么吗？”
“好像是要开家日式便利店吧，具体我也不是太清楚。”
“嗯，那装修队是你找的，还是对方找的。”
“对方找的。不过现在这么一爆炸，我都担心对方反悔不要了，买卖做不成就惨了，我得赔钱给人家。”
“这样，你把买家电话给我。”
“这我真没有，事实上我都没见过人，一直是中介跟我联系的。”
“行，那你把中介的电话给我。”
陈宇峰写了下来，递给蒋健。
这时候小范进来了，端着一杯咖啡，满脸不乐意地放在陈宇峰的面前。
陈宇峰喝了一口，立马就吐了出来。
“怎么这么浓啊？”
“怎么？不满意？不满意自己去外面喝去！”小范回应道。
“行吧，算我倒霉。”
“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我可以走了吗？”
“走？”蒋健冷笑一声，“要不要我告诉你经营传播淫秽视频要关多久？”
陈宇峰一下就蔫了。
很快，他就被警卫给走了。
“现在这算排除他的嫌疑了吗？”小范问道。
蒋健摇摇头。
“这件事情非常蹊跷，有必要再核实一下。”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闹哄哄的声音，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赶紧跑了出去。
王蓉已经从等候室里跑出来了。
她的情绪显然又失控了，在警务大厅里吵吵嚷嚷，值班警员试图让她冷静下来，但没什么用。
“怎么回事儿？”蒋健上前问道。
“她吵着要见你们。”值班警员无奈地说。
“怎么了？”
“警察同志，坏蛋抓到了吗？”王蓉激动地说。
“放心，现在是法治社会，罪犯跑不掉的。”
“我完全相信你们。那么，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恐怕还不行，因为调查还在进行中，你暂时还得需要留下来配合。”
“可是……我的女儿还在家里等我呢！”
蒋健一愣。小范抢着提问。
“孩子？你孩子多大了？”
“六岁。”
“她一个人在家？”
“是的。”
“孩子父亲呢？”
“她没有父亲……”
小范还想继续发问，但被蒋健拦住了。
“你在外面上班，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
“我出来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因为我上的是夜班，通常12点下班，她会在家等我的。”
“等等，”蒋健已经被弄糊涂了，“你是说，你12点才下班？”
“对啊。”
“然后你在路上被人绑架了？”
“没错啊。”
“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王蓉摇摇头。蒋健拉住她的胳膊，走到一面白墙下，指着挂在上面的钟。
时间显示是凌晨1点21分。
“从爆炸到现在至少过去了五个多小时了。你仔细想想，有没有记错时间？”
“不可能，不可能……”王蓉望着时钟，一脸诧异，喃喃自语。
蒋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你没带手机吗？”
“手机？手机是什么？你说的是大哥大吗？我哪有钱买那玩意儿。”
蒋健越发糊涂了，他回头看看小范，后者摊手，表示不理解。
“这样，你家地址在哪儿？我们现在送你回去，毕竟孩子在家不安全。”
王蓉说了个地址，蒋健摇摇头，表示没听过。
“我导航吧，走。”
三人上了车。蒋健负责开车，小范坐在副驾驶，王蓉坐在后排，上车后，她左看右看，显然对这辆电动汽车感到好奇。
蒋健打开百度地图，输入王蓉所说的家庭地址，但地图显示不存在。
“怎么没有？”
“不可能啊。平安里，就在吉祥街附近。”
“这样，我们先去吉祥街，到了吉祥街，你知道怎么走吗？”
“知道。”
警车就此出发。
夜晚的街道空旷而平坦，于是蒋健把车开得很快。
一路上，他不时通过后视镜观察王蓉的神态，发现后者一直看着窗外，并始终处于一种惊讶的情绪之中，仿佛她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对世间万物都感到好奇和惊叹。
十五分钟后，他们来到了吉祥街口。
把车停好后，王蓉推门下了车，不管不顾，飞快地朝一个方向跑去。
蒋健和小范只好紧随其后奔跑。
跑过了两条街，终于，三人在一个小区大门前停住了。
这是一个新建于两年前的高档小区。
小区大门华丽且现代，内部的楼宇高耸，宛如巨人群一般，从上到下身披彩灯，俯视着脚下这三个渺小的人类。
“这是怎么回事？”王蓉仰着头，惊讶地合不拢嘴。
“怎么了？”
“我的家呢？我的家去哪儿了？”
“你住在这个小区吗？”
王蓉疯狂地摇头，一脸痛苦。
“我的家就在这里，平安里，是一大片矮房子的居民区，怎么……怎么变成这样了？”
蒋健和小范面面相觑。
突然，王蓉浑身发抖。她似乎想起了什么。
“警官，现在是哪一年？”
“什么意思？”
“快告诉我，这是哪一年？”王蓉快哭了，声音开始变调。
“2017年啊。”
此话一出，王蓉瞬间脚下一软，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小范见状迅速上前把她给扶住。
“你怎么了这是？”
王蓉号啕大哭。
“警官，我下午出门之前，还是1995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