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犯人
2017年五月，一辆黑色的网约车停在路边，等待手机下单客人的到来。
司机是一个四十七八多岁的中年男人，胡子拉渣，头发凌乱，眼眶里全是没有洗干净的眼屎。
前一晚，他在网吧打游戏打了个通宵，然后爬到驾驶座上眯了不到三个小时，便醒了过来，在路边的早餐摊吃了一碗小米粥和一笼小笼包，又去周围的公厕大了个便，简单在水龙头洗了把脸后，就回到了车上，打开手机，准备干活。
刚一连接上接单系统，活儿就来了。
他打着哈欠，不断看着时间，手指头敲着方向盘，表现得十分不耐烦。
等了已经十分钟了，客人还没来。
最后，他不得不拿起手机，拨打了一个匿名号码。
“你好，先生，我已经到了……”
话没说完，车门“哗”得就被拉开了，副驾驶坐进了一名中年大汉，同时后排也坐进了一个小姑娘。
“尾号1148是吧？”
“对。”
“去公安局？”
“嗯，开吧。”
汽车启动，后视镜中出现了蒋健和小范的脸。蒋健把电动车窗关上，车内顿时安静了不少。
“师傅，做这一行多少年了？”蒋健问道。
“两三年了。”
“生意怎么样？听说开网约车挺赚钱的。”
“那是以前，眼下开网约车的人多了，生意明显没以前好了，也就勉强糊个口。”
“那也不错，总比失业强，现在这经济，很多人都没饭吃呢。”
“咳，凑活吧。”
司机师傅显然不想多说话，但这位乘客有点不依不饶。
“怎么说呢，我就觉得你应该感恩。小范，你说是吧？”
小范在后排没有回答。
“现在经济是真的不太好，很多人都没工作。就拿我认识的一个人来说吧，他呢，也和你差不多大，年轻时，因为犯过一些错，坐了几年牢，我想想，他是因为什么坐牢来着，对了，因为偷窃，那时候啊，他才20多岁，很年轻啊，结果犯了错误，爬进了一家别墅，被人抓个正着，本来也没什么事，但他却出手，伤了人家老太太，一起普通的盗窃变成了入室抢劫伤人，被判了入狱八年，真是惨啊。”
司机的手明显抖动了一下，但没有说话。
“不过后来我了解到了他的作案动机，倒是也情有可原。我知道他那时候和一个女孩谈恋爱，他想给女孩好的生活，而那女孩的妈妈得了毛病，医治需要一大笔钱，他想帮她解决这个麻烦，于是就铤而走险。结果忙没帮到，把自己给搭了进去，唉，糊涂啊。”
司机的脸上已是泪流满面。
他缓缓靠边将车停下。
“你们下车吧，这单生意我不做了。”
“怎么能这样呢，说不做就不做，太缺乏职业素质了吧。”
“下车吧。”
“师傅，现在工作很不好找啊，尤其是对于一个刑满释放人员来说，得到这份工作，你应该是做了假的简历吧。”
司机抬起头看着蒋健，一脸惊讶无比。
“你们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我们要去哪儿？”
“公安局……”
“这不就对了，你能猜到我们是做什么的了吗？”
男人看看蒋健又看看后排的小范。
“两位警察同志，有什么事就说吧，不要拿我开涮了。”
蒋健嘿嘿一笑，从纸盒里抽出一张纸巾，递给男人。
男人接过来，把泪水擦拭干净。
“不用紧张，我们这次来找你，只是想跟你了解一下以前的往事，放心，不会为难你的。”
男人点点头。
“你认识王琴吗？”
男人脸上表情变得复杂起来，不过很快，他就冷静下来了。
“认识。”
“你们什么关系？”
“警官，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又何必再问呢？”
“还是跟当事人本人确认一下比较好。”
“我们曾经是情侣关系。”
“嗯，曾经？”
“对，而且在我面前，你最好不要再提这个女人。”
“哦，为什么？”
“她就是个骗子！”男人显得有点忿忿不平，“当初，我知道她妈妈看病要钱，于是我为了她，铤而走险去偷东西，没想到伤了人，进了监狱，被判了八年。在入狱之前，她哭着说说要等我的，这辈子非我不嫁，结果呢，才过了两年时间，她就消失不见了。一直到我出狱，她也再也没有出现过。”
“你去找过她吗？”
“当然找过，我去过她家，不过那个房子已经换了主人，根本不知道她们一家去哪儿了。我也去过公安局，想找她的下落，但公安局说我无权查询他人信息，我们虽然私下订了婚，但还没来得及领证，所以不是夫妻关系。”
“你觉得她为什么不联系你了？”
“还能是什么，肯定是另有新欢了呗！她当时才二十多岁，人又漂亮，当然有可能遇到其他男人，总比跟着我一个劳改犯强吧。”男人停顿了一下，”虽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但每次一想到她，我就无法释怀，总觉得自己被骗了。我的一辈子都给她给毁了。”
“你现在过得怎样？”
“还能怎样？因为我坐过牢，有案底，所以出来后根本找不到工作，很长一段时间连饭都吃不饱。我越苦，就越是恨她，恨她为什么能那么狠心。后来，我在网上看到消息招网约车司机，只要有车，下载一个APP，就能接单干活。我把老家房子卖了买了这辆二手的桑塔纳，然后又找人弄了一张假身份证，注册了一个账号，总算也有了自己的生意，但是也没有了家，饿了就吃点泡面和路边摊，困了就在车里睡。就这么过了两年多。但我时刻没有忘记内心的恨意，假如有一天，那女骗子上了我的车……”
“你想怎样？”
“我……”男人支支吾吾地，没有说出来。
“很遗憾，你可能等不到这一天了。”
“为什么？她怎么了？”
“难怪你在坐牢不知道，她在二十二年前就已经失踪了。”
“失踪？”
“嗯。”
于是，蒋健把拿起二十二年前的失踪案告诉了男人，男人听完后一脸惊讶。
“看过我错怪她了……不对，如果是失踪这么长时间，而且无缘无故的话，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蒋健不置可否。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消化这么一个可能一辈子都难以消化的信息。
“那你们今天来找我是什么原因？”
“我们想重启这个案子，所以来找你了解一些情况。”
“问吧，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当年，你还记不记得，有个警察来找过你。”
“警察？”
男人低着头回顾了一下，恍然大悟。
“是的，是有个警察来找过，叫方……”
“方磊。”
“对，对，就是他，难道那个时候，王琴就已经失踪了吗？可为什么这个警察当时什么都没跟我说？”
“也许他是不想让你着急吧。毕竟你在监狱里，什么忙也帮不上。”
“可是……唉。”
“这样，你能否跟我回忆一下，当时和方磊见面的情况？”
“好的，我想一想。”
1995年的八月，探视房的门打开了。
我走进了监护室，面前坐着一个男人，让我很困惑。因为之前狱警跟我说有人探视，我还以为是王琴呢，没想到是个陌生男人。
“请坐。”
对方指了一下我对面的椅子，我就坐下了。
“你就是刘晓虎吧。”
“你是？”
“我是市刑警队的，我叫方磊。”
一听是警察，我就愣住了，还以为我之前犯的案有了新的转折（也许是我伤害的那个那奶奶去世了），来找我麻烦了。一时间，我感到很紧张。
“请问找我什么事？”
“你认识王琴吗？”
“王琴？她怎么了？”
“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不是。”
“是。”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大概在一周前吧，她来探过监。”
“你们当时聊了点什么？”
“就还是那些日常的事情，她问我在里面过得怎么样，有没有被欺负，要不要买点什么，缺不缺钱，等等。”
“你说了什么？”
“还能说啥，就是正常回答呗。”
“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就是我问她最近怎样，她妈妈的病有没有好转，小鹏怎么样了……”
“等一下！”蒋健制止了他的话。
“小鹏？”
“对啊，我和王琴的孩子。”
“男孩女孩？”
“是个男孩。”
“可你不是在监狱里吗？”
“当时我作案之前，王琴就已经怀孕，就是因为想给她们母女俩更好的生活，我才去偷窃的……”
“不是说为了给她母亲治病吗？”
“那是原因之一。”
“后来呢？”
“后来她就把孩子生了下来，一直带在身边。方警官来找我的时候，他应该两岁多了。”
“你见过他吗？”
“没有，虽然我请求过很多次，但他妈妈从来不带他来监狱看我，说是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父亲是名罪犯。”
说到这里，男人又哽咽了一下。
“不过，我有他小时候的照片。”
说着，他从口袋里拿出皮夹子，从中间抽出来一张婴儿的照片。照片的宝宝大概只有百日大，眼睛大大的，白白净净，咧嘴笑的模样，看起来跟男人有几分相似。
“是不是跟我长得有点像？”男人委屈地说道，“这也是我出狱后、发了疯似的去找她们的原因。她可以背叛我，也有权利跟其他男人在一起，但孩子毕竟是我的血脉，我不想失去他，可惜的是，我再也找不到她们了……”
蒋健拿过照片看了看，刚想还给男人，但被后排的小范抢了过去。
她拿出手机把照片翻拍了下来。
“你干嘛？”
“拍下来作为证据呀，说不定改天能找到他呢。”
说完，她就把照片还给了男人。男人说了声”谢谢“，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照片重新收进了自己的钱包。
“请继续把故事说完吧。”
男人点点头。
说实话，我当时很惊讶，为什么一个警察会来问我王琴的事情，于是也把我的疑惑表达了出来。
“请问王琴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方磊摇摇头。
“抱歉，暂时不能透露太多信息。”
因为我当时确实没往失踪上想，毕竟前几天才刚见过嘛，直到他后来说出一个地方，我才开始觉得有点不大对劲。
“那你还想知道什么？”
“你知不知道王琴的工作？”
“她跟我说，她是做服务员的。”
“你听没听过说FOX？”
“那是什么？”
“一家日本风格的酒廊，就在吉祥街。”
我想了想，顿时恍然大悟。
我意识到自己受骗了，因为我去偷东西的那个日本人的别墅家地址和情况，就是她告诉我的。
我当时还问她，怎么会认识有钱人的。
她说是来店里吃饭的客人，她偶尔偷听到了他们说话的内容。
“她是不是在外面做三陪了？”我当时非常生气。
“不是，她只是陪酒。”
“那还不是一样！”我非常生气，“这个婊子！”
“你先冷静一下、”
“我没法冷静，下次别让我再见到她，我非骂死她不可。”
方警官就不说话了。
接着，他站了起来，说谢谢我的配合，就离开了。
而我呢，一直到被押解到了监房里，还在那里骂骂咧咧的。
当时我心里一直想着，下次见到她一定要好好问问她，为什么要做这一行，为什么要骗我。
我甚至还要问，小鹏到底是不是我亲生？不会是她和谁的野种吧？
但是从那儿以后，她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当时的想法是，她知道自己的谎言被拆穿了，不好意思再见我，于是就跑了，带着我的孩子。
而我今天才知道，她失踪了。
她到底去哪儿了呢？
我的儿子，小鹏，你到底在哪儿呢？
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们，让我再看看你们好吗？
说到这里，这个满脸憔悴的失意的中年男人，双手捂着脸，在狭窄的车厢里失声痛哭起来。
蒋健和后排的小范对视了一下眼神，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