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死亡

方磊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身体逐渐感觉到了燥热。

虽然才六月，但一到中午阳光直照，温度升高到二十七八度，对于穿着警察制服的他来说，确实有点难以忍受。

于是，他解开制服最上方的扣子，活动了一下脖子，然后剥开一个红色包装纸的大大泡泡糖，将橡胶般的小方块放进嘴里，咀嚼，一股伴随着香精的甜腻味道便在口腔里蔓延开去。

这小子跑哪儿去了？

吉祥街上的游人比先前多了一些，但依然有限。

方磊用目光一一扫过他们的面孔，企图找到秦好那张天生倔强的脸庞，但很可惜，他并不在周围。

已经过去十五分钟了，要是去上厕所了，也应该回来了吧？

他挪动脚步，开始在吉祥街上行走起来。

可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还是不见秦好的踪影。

方磊有点生气了。

现在的年轻人什么情况？这才当警察几天呐，就在执勤的时候说消失就消失，而且一声招呼都不打，太缺乏职业素质了吧！

方磊愤愤地想，就这样的工作态度，还纠结个啥呢，赶紧辞职去做有钱老板家的女婿吧，别再在这儿占着茅坑不拉屎，浪费国家公务资源了。

嘴里的泡泡糖已经没味道了。

方磊试着舔了舔舌头，吹一吹泡泡，但是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他犹豫着是把它吐了，还是将另一颗原本留给秦好的剥开塞嘴里与之混合，胶质物变厚，没准就能吹出泡泡来了。

还是给这小子留着吧。

可问题是，他跑哪儿去了呢？

隐隐的，他的内心产生了一种不祥的感觉，并且这种感觉越发壮大，以至于到了令他不安的程度。

他看了一下时间，离六点换岗还有三个半小时，踌躇片刻之后，他下定决心，朝派出所的方向走去。

先是走，后来换成了快步，后来干脆跑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心慌，就好像多年前读书时，期末考试当天早上起晚了，要是晚一步，校门即将关闭，而他的未来也将彻底葬送一般。

十五分钟后，他跑进了派出所的大门。

一个熟悉的民警同事正好从里面出来，差点与他撞个满怀。

“磊哥，怎么回来了？”同事问道。

“看见秦好了吗？”

“秦好？他不是跟你在一起执勤么？”

“他没回来？”

“没有啊，你这是……”

不等他说完，方磊已经冲到里面去了。他将派出所里里外外寻了个遍（包括厕所），依然没有找到自己的好徒弟。

这下麻烦了。

秦好也失踪了。

他来到办公室，在通讯录里找到了秦好宿舍楼的电话，拿起话筒，连忙拨了出去。

几声之后，电话接通了。

“喂？”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方磊知道他是宿管。

“老刘吗？这里是吉祥街派出所，我是方磊啊。”

“磊子啊，好久没见你了……”

“老刘，你听我说。”

“怎么了？”

“你帮我去203宿舍，看一下……”方磊突然不说话了。

“看一下什么？”

“没事了。”

“这就没事了？”

“是的，没事了，不好意思，老刘，打搅了，我下次去找你喝酒。”

“哎……”

方磊已经挂断了电话，眼睛望着派出所大门的位置。

秦好独自一人晃晃悠悠地正从外面走进来。

看到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方磊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他绕过办公桌，快速朝秦好逼近。

“给我站住！”

秦好猛地一下站住，瞪大眼睛，见面前站的原来是方磊，顿时放松下来，手掌快速拍着自己的胸脯。

“哎哟，师父，差点被您吓得心脏都跳出来了……”

“你跑哪儿去了？”

“我……”

“不许撒谎！”

秦好顿时脸上充满了歉疚。

“我刚刚见到了小凤。”

“小凤？”方磊突然想起来了，“哦哦，就是你那个富家千金女朋友。你去找她了？”

“她来找我了。抱歉，因为太匆忙，我没来得及和您说一声。”

“那你也不应该擅离职守啊。”

“是我的错，因为，因为她说她父母在一个咖啡馆里等我，让我立即过去，所以我一时慌张就……”

“行了行了。你接着说。”

“然后我就去见了她的父母。”

“是来给你施压的吧？”方磊的气稍微消了一点。

秦好叹了口气。

“他们教育了我一大通，一会儿说干警察没前途，一会儿又说我这条件养不活他们女儿，反正就没一句好话吧，最后让我立刻做选择，要么下个月跟他们去澳洲，和小凤在当地结婚，要么继续留下来当警察，那样的话，这辈子就别想再惦记着小凤，死了这条心了。”

“这么着急吗他们？就不让人考虑考虑？”

“她父亲说这就是他的做事风格，直接了当，快速做决定，还说如果我以后要跟着他学做生意，这一套也得学会。”

“好吧，那你看样子已经做了选择了？”

秦好点点头。

“我来猜一下吧，你……选择当有钱人的女婿了。”

秦好皱起了眉头。

“师父，不要再拿这事开我玩笑了好吗？”

“难道你选择当警察？”

提到警察两个字，秦好仿佛被注入了一针强心针，腰板也挺得比之前更直了，把警察制服撑得鼓鼓囊囊的。

“我是很喜欢小凤，但我也很想继续实现自己的理想，当一名好警察，我跟他父母说了，请他们不要拿我和小凤的感情来要挟我，我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以及爱人。”

“话是没错，可你这还是跟他们的诉求矛盾啊。”

“不，我对小凤说，我会等她的，有一天，她如果在澳洲读完书，想回来了，有一个叫秦好的男人依然在这里守候着她，至死不渝。”

“小凤怎么说？”

“她就说了两个字：好的。”

好的。这么简单的两个字，把方磊给说愣住了。

虽然秦好这番话说得矫情得简直就像是电视剧台词，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被感动了，因为他知道，秦好是真心的。

他想起了自己和晓楠刚恋爱那一会儿，也是这么傻乎乎的，痴情又矫情，可这对于任何一份真挚的感情而言，都不是错。

一想到晓楠，此时此刻，他突然很想听到她的声音，想向她报一声平安。

“那个，好啦，你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继续努力工作吧。我们的执勤任务还没结束了，走，继续上街。”

“是！”

“对了，你先去，咱们还是在之前那个小卖部的地方汇合，我呢，给你嫂子打个电话就来。”

“行。”

“等会儿。”

秦好刚要走，又被方磊叫住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大大泡泡糖。

“拿着，给你的。庆祝你选择了自己的人生。”

秦好呵呵一笑。

“谢谢师父。”

当着方磊的面，他剥开泡泡糖放进嘴里，然后傻笑了几声，就出门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方磊也露出了笑脸，打心底为这孩子而感到高兴。

拿起话筒，拨打家里电话的过程中，方磊还满带笑意，他准备把这个有趣的消息跟晓楠分享。

可当响了十声依然无人接听时，他的面孔逐渐凝固住了。

按下重播键，又是一番等待，依然没有听见晓楠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

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挂上电话，冲出了派出所的大门，开锁，骑上自己停在路旁的二八自行车。

车轮滚滚向前。

他一边奋力踩着踏板，一边在内心里埋怨不已：不是跟她说了不要出门吗？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

越是这么想，他就越发不安，脚下也就踩得越疯狂。

此时已经过了下午三点，太阳当空，热气聚集，再加上他的使劲运动，很快就变得汗流浃背起来。

但与这比起来，他紧张的神经更是要命。

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觉得自己可能会失去什么，不，是失去一切，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他感觉自己眼泪都已经涌到眼眶边缘了。

自行车如同插上了翅膀一般高速飞翔。

很多路人见状后，都吓得站在原地，目送一个疯子般的人大叫着在1995年的街头飞驰而过。

从派出所到家大概有五公里的路程，按照平时的速度，他差不多要骑二十分钟以上，但今天，他只花了十分钟，就骑到了巷子口。

有人在搬家。

一辆大货车将巷子口挡得结结实实，只留下一人侧身过的间隙。

方磊跳下车，气恼地把自行车往路边的墙上一靠，也不上锁，就冲了过去。

他侧过身，艰难地从卡车与墙壁的缝隙中抹过去，刚绕到车尾，就再次狂奔起来。

不要啊，他的内心高声呐喊，不要。

十几秒后，他终于跑到了门口。

大门半掩着。

一把推开后，他就大叫起来。

“晓楠，晓楠……”

无人呼应。

他急忙往屋内跑，进到客厅，发现家里没人，卧室里同样空荡，婴儿床上只有一只毛绒小熊玩具。

他发了疯似的在屋内到处寻找，结果一无所获。

妻子和女儿不见了。

就在他着急忙慌的时刻，外面有动静，出去一看，竟然是晓楠抱着宝宝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袋菜。

“晓楠！”

“诶，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你去哪儿了？”

“我去买菜了呀。巷子口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堵了一辆车，我手里拎着菜，抱着宝宝，一点儿都不方便的，真是……”

“你出门怎么连门都没关？”

“没关吗？也许是我忘记了……”

“这也能忘记！”

“你干嘛呀，对我大吼大叫的！”晓楠撅起了嘴，“你不是在执勤吗？”

方磊这时才终于冷静了下来。

“我这不是担心你吗？好了，没事就好。”

“大白天的，我能有什么事儿？什么毛病！”

说完，晓楠就把宝宝往方磊怀里一放，拎着菜去厨房了。

方磊抱着宝宝，看着小生命的小脸，感到幸福无比。

没事了，没事了。

家人平安，一切都是好的。

是自己太紧张了。

这大白天的，能有什么事儿呢？

他笑了起来，让宝宝叫爸爸，不过这次她似乎有意跟他作对似的，就是不开口。

就在这时，屋内客厅传来了电话铃响的声音。

应该是秦好打电话催他了。

他走进屋，一手抱着宝宝，一手拿起了话筒。

“喂……”

“方磊。”

是于所长的声音。

他一下子愣住了，随即心就悬了起来。

因为所长没事的话是不会往他家里打电话的。

而且，他想起所长应该知道他这时候正在吉祥街执勤。

“我……”

他还想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离开了岗位。

“你听我说。”所长声音很低沉，“出事了。”

“啊？谁出事了？”

他脑子一时间转不过来。

“秦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