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暴雨夜

那个女人是突然闯入方磊视线的。

当时，他已经从吴前的咖喱店里出来，在夜晚的吉祥街漫步。

自去年退休后，空闲就变得多了起来，为了打发时间，出门散步成了他每天都要做的事情之一。

范围仅限于古城区内，他经常瞎走、乱走，没有目的，只是徒步。

看到感兴趣的事情就停下来，用手机拍拍照；饿了，就在小吃店买两个生煎或一个肉粽，要么就去一家老字号吃碗馄饨；不想走了，干脆在路边坐下来，喝口水，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发呆放空。

有的时候，他也会坐上城市公交，刷一张免费乘坐的老年卡，随时上车，随兴下车，走到哪儿算哪儿。

他并不想从这些事情中找到什么意义，就是纯粹地消磨时间。

他今年61岁，有一种“这辈子就这么着了吧”的心理。

不过那种对世界的感受变化还是存在的。

比如，他发现这个城市比二十多年前要无聊多了。

以前他在工作时还没觉得，现在退了休，有时间可以如此漫步，深入肌理，就能更细微地观察到这个城市了。

还记得二十多年前吧，那时的他还在派出所当民警，经常骑着辆永久牌的二八自行车在大街小巷里穿梭游荡，去人口聚集的社区解决矛盾纠纷。

那时候的S城虽然老旧，但充满生机，马路上各类小摊小贩叫卖自己的商品，汽车也不像现在这么多，人们的脸上都写着快乐和希望。

如今呢，街道的确干净如洗，街头也秩序井然，但丑陋的商店招牌、不耐烦的汽车喇叭、飞驰而过的外卖电瓶车、城管队伍粗暴的驱赶、因为修建地铁或商品房所带来的漫天粉尘……无一不在提示他，自己正处在一个躁郁不安的时代。

他偶尔会路过吉祥街。

却很少走进去。

因为每次一想到二十二年前的那几个月，那些燥热和潮湿的夜晚，那一个个失踪至今仍未有消息的女人，他就呼吸短促，难以自持。

对此，他宁愿选择远离和回避。

现在，因为王蓉的故事，当年案件的沉渣泛起，再次把他带回到了这里。

他就这样慢慢在吉祥街上走着，一家家扫过早已变换门头的商铺，回忆着曾经给他带去诸多苦痛的画面。

不远处有家鲷鱼烧店，自然不是曾经的那家。

但他还是走了上去，隔着柜台朝里面张望。

一男一女两个小年轻正在里面忙活着，一个负责制作，一个负责收银。

方磊一时兴起，点了两个红豆口味的鲷鱼烧，然后便站在一旁——没有现成，需要等待新鲜出炉。

过程中，他转过身，继续观察着在霓虹灯下来往的游人。

场景交叠，时间交替。

他回忆起了故事开始的那个下午，一个高速飞行的苹果，一个持刀要挟的丈夫，就是在这个位置，没想到这么快，匆匆就已经二十二年过去了，真是岁月如梭啊……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闯入了他的视线。

那是一个女人，穿着过时的连衣裙，头发凌乱，疯疯癫癫，不断地拉住路人比划着手势在询问着什么，路人显然把她当成了疯子，面露嫌恶，逃避或者挥手赶开。

她想必就是蒋健嘴里说的那个声称自己来自1995年的王蓉吧。

他转身跟鲷鱼烧的店员说了一声“马上回来”，就径直朝那女人走了过去。

越靠近，方磊越能感觉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那种失控的焦急。

当她发现有一位高个子的老头走到自己身边时，立马就朝他冲了过去，抓住胳膊，一脸痛苦地求助起来。

“大叔，请问你有没有看到我的女儿？”

方磊感觉自己的胳膊被拽得生疼，但他忍住了。

“你女儿？”

“对，大概六岁的样子，这么高，长得很乖巧，很可爱……”

“她丢了吗？”

“是的，我女儿她……”女人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沙哑起来，神情里充满了自责，喃喃自语，“贝贝，是妈妈不好，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现在妈妈找不到家了，回不去了，妈妈对不起你……”

女人说着说着就蹲了下去，大哭了起来。

方磊连忙上前把她扶起来，搀到了路旁，在马路牙子边坐下。

“你先不要着急，有什么困难你说出来，看看我能不能帮你。”

女人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方磊。

“大叔，谢谢你的好心，但你帮不了我，算了……”

说着，女人就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我是警察。”方磊脱口而出。

听到方磊这么一说，女人又站住了。

“真的吗？可是你看起来……”

“我以前是警察。”方磊有点尴尬，“现在退休了。”

女人惨然一笑。

“就算你没退休也帮不了我，”女人微微欠身，“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

“你是叫王蓉吗？”

女人愣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

“我一个以前的同事，跟我说了你的遭遇。”

王蓉苦笑了几声。

“你说的是昨晚那个男警察吧？他估计把我当疯子了，根本不在乎我所说的。”王蓉目光忧郁，“但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为什么要骗你们？”

方磊点点头。

她说的对，她没必要骗警察。

可问题是，她说的话从科学上来说完全不可能发生，但他要是现在对她进行质疑，她将不会再相信他了。

“你是说，你是从1995年穿越来的？”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不知道什么是穿越。我只知道我下班回家的时候还是1995年，然后我就被绑架了，等我再次醒来，警察告诉我现在是2017年。”王蓉停顿了一下，“要不就是你们在骗我，要不就是，眼前的这一切都是梦境。”

方磊心被触动了一下。

是啊，要是这一切都是一场梦该多好。

但他很清楚，这里是真实的现实世界，不是梦。

“你饿了吗？我请你吃点东西。”

见王蓉犹豫不决，方磊笑了。

“你不是还要找女儿吗？不吃饱怎么找呢？”

“你相信我？”

方磊收起了笑容。

“我相不相信你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要相信自己，对吗？”

王蓉点点头，眼眶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在路边吃鲷鱼烧的时候，方磊躲到一边，给蒋健打了个电话。

虽然他依然不认可穿越的事情，但毫无疑问，眼前的这个女人遇到了困难。

出于内心，无论怎样，他都希望自己能帮到她，而如果真的涉及到绑架一类的犯罪，那么警察的在场就很有必要。

在打电话之前，他还有点担心蒋健会嫌他无聊。

但没想到的是，电话刚一接通，他只说了两句，蒋健居然就表示要马上过来。

挂了电话，他还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家伙变化也太快了点吧。

再回头，他看见王蓉已经狼吞虎咽地把两只鲷鱼烧都吃完了，正在咕噜噜往嘴里灌他给她买的矿泉水。

“怎么样？吃饱了吗？要不要再来点？”

“不用了，吃饱了。”

“你这胃口，倒不像是丢了孩子的人嘛。”

“不是你说的吗？要把自己吃饱，才有力量去找孩子。”

“没想到，你这性格倒还算乐观。”

说到这里，王蓉的表情又黯淡了下来。

“我现在只想找到女儿，没有其他的想法，为了她，让我去死也都可以。”

“可别说什么死不死的，还没到绝路吧。对了，我有些问题想问你。”

“行吧，吃人嘴软，你有什么想问就问吧。”

“你是说你在吉祥街被绑架的？”

“是的。”

“吉祥街什么位置？”

“具体我也不是太记得了，反正不是正街，是在黑乎乎的后街。”

“你还记得当时大概的时间吗？”

“应该是凌晨12点半左右。”

“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我们12点下班，我收拾了东西，点了份蛋炒饭，然后就……”

“蛋炒饭？”

“是的。”

“是不是在街角的那家，一对夫妻带一个儿子，儿子是个中学生？”

“是啊，”王蓉面露惊讶，“你也去吃过？”

方磊不置可否。

这时，他看见蒋健出现在了街角，于是挥了挥手。

蒋健发现他们后，便快步朝这边跑了过来。

等蒋健一靠近，方磊已经换了一副轻松的表情。

“没想到啊，蒋队，我这打了电话不到十分钟，你就出现了。”

“我正好在附近看电影。”

“看电影？”方磊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你一个人吗？”

蒋健一时语塞，赶紧绕过方磊，来到了王蓉面前。

“你好，还记得我吗？”

王蓉看了一眼蒋健，不说话，把脸撇到了一旁。蒋健尴尬不已，方磊见状，忙上前打圆场。

“你还好意思说，昨天说不相信人，今天怎么一叫就到？”

“我是警察。”蒋健故意大声说话，似乎想吸引王蓉的注意，“只要老百姓有困难，我都有责任和义务帮助他们。”

“你就演吧你。”

蒋健撇撇嘴，把方磊拉到一旁。

“你和她聊过了吗？”

“聊过了。”

“是穿越的吗？”

“穿个鬼。”方磊说道，“不过，她说的细节很可疑，据我判断，非常真实，要么就是有人教她的，而她的确演技超群，能得金鸡百花影后的那种。”

“要么呢？”

“要么就是科学无法解释的了。”

“你这不还是相信穿越吗？”

“倒也不是。有可能爆炸伤到了她的脑子。”方磊分析道，“我以前看过类似的案例，就是人伤到了脑子后，意识不正常了，而且说的事情有鼻子有眼，这种案例至今科学都无法解释，也许是她以前看过咱们以前那个案子的新闻或资料，这些数据储存在了她的记忆里，在遇到刺激后，它就被激发了出来，并暂时压制住了她自己的意识，使她把自己想象成了当年的受害者。”

蒋健目瞪口呆。

“老方，你可以啊，这一套套的，都跟谁学的？”

“我就这么一说，也是一种可能性嘛。”

“不行，我还是接受不了这种非科学的说法，我依然觉得她是在表演。”

“那你想不想知道她的目的？”

“这不就是我这次来的原因吗？”

“那咱们就得好好打个配合了。”

说完，方磊和蒋健回到王蓉的面前。

“那个王小姐，我刚才和蒋警官商量了一下，你的情况很严重，我们有必要查清楚。”

王蓉抬起头看着他们，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可是呢，现在已经晚了，明天吧，我们继续陪着你一起找家，找孩子，你觉得怎样？”

“明天？”蒋健看着方磊。

“怎么？你有事儿？”

蒋健想了想。

“好吧，明天周日，估计局里也没什么事找我。那今晚怎么办？”

“今晚关键是要找个地方给王小姐休息。”方磊说道，“王小姐，你有没有什么朋友，或则亲人，我们能联系上的？”

王蓉摇摇头。

“你丈夫呢？”

“我说过了，我没有丈夫。”

方磊视线转向蒋健，后者双手一摊。

“既然这样，你如果信任我们的话，今晚去我家里过一夜吧，我一个人住，蒋健，你也来。”

“行，反正我也单身。”

两人看着王蓉。

王蓉想了想，点点头。

“那走吧。”

三人来到吉祥街口，找到一辆等候着的出租车。

蒋健率先上了前排副驾驶的位置，方磊则拉开后门，示意王蓉先上车。

王蓉离别前，回头看了一眼依旧灯红通明的吉祥街，恋恋不舍。

“走吧，我们明天再来。”方磊说道。

王蓉叹了口气，钻了进去，方磊随之落座，关门。

出租车往方磊的家方向走去。

方磊假装看向窗外，但实际上，他在悄悄观察玻璃反光里王蓉的一举一动。

王蓉眼睛一直朝外看着街头的风景变换。

她的神情一会儿惊讶不已，一会儿又惆怅不安，让人捉摸不透，仿佛真像是一个来自1995年的人，对这个未来的世界充满了好奇、恐惧与感叹。

你就演吧。方磊暗自说道。

下了车，穿过一段幽暗的小巷，便来到了方磊家门前。刚打开门，一只小狗朝他们跑了过来，方磊一把将它抱起。

“它叫皮蛋，是我养的小狗。”

皮蛋一直对着蒋健龇牙咧嘴，但面对王蓉则表示友好，搞得蒋健很尴尬。

“没事，它认识你就好了。”

王蓉洗了个澡，换上方磊妻子留下的衣服，去客房睡觉了。

蒋健则在客厅的沙发上对付一宿。

“我习惯了。”他说。

方磊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

自从妻子死后，失眠成了他生活的常态。

一直到半夜，屋外突然下起了暴雨。

雨点疯狂敲打着屋檐。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客厅隐约传来了蒋健呼噜声，与这雨声交替奏鸣，如同糟糕的交响乐。

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方磊的思绪又回到了二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

同样的暴雨，同样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