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朽
有什么风暴能将这些植物连根拔起?有什么野火能将这葱茏的诗情毁坏和蒸发?哦,桃花灼灼,杨柳依依,采采芣苡,蒹葭苍苍……哦,这些木瓜,这些桑树,这些檀木,这些薇,这些车前子……数千年了,《诗经》里的草木,依旧生长在我们的房前屋后,依旧摇曳在我们记忆的山岭和内心的阡陌。即使战争和强盗也不能劫走它的一片绿叶,即使工业的铁轮也不能碾碎它的一茎根芽,即使商业和转基因技术也不能盗卖和篡改它质朴而高贵的基因。它是我们心灵的庄稼地,是我们精神的花园和梦境的湿地。哦,这该是怎样神圣而持续的耕作和种植?一片草木荟萃、诗情丰饶的绿地,几千年了,我们一直不停地穿行于它枝叶纷披的田垄间,感受公元前的强大气场,感受先民们的纯真和清澈,呼吸那永远呼吸不完的清新气息,收获那永远收获不尽的心灵粮食。即使有过荒凉,即使还会有荒凉,因为我们有这片从远古传下来的精神花园和湿地,我们就不会过分荒凉,更不会安于荒凉,我们心灵的水土还会草长莺飞。
楚国早已死去,仅留下一个名词,躺在尘封的史书里供后人偶尔凭吊。而屈原还“活着”,比他生前活得更有力量。两千多年来一直没有停止他诗人的工作,是的,他一直在一个民族的灵魂里工作。在灵魂的广袤工地上,依然耸立着他最初为我们搭起的巍峨脚手架,我们站立其上,听见奔涌在他诗歌里的天河,依旧在我们头顶奔涌,在我们血脉里奔涌。他礼赞和呵护的美人香草,一直护佑着古国的心灵,即使美人迟暮了,草色枯萎了,凭着他的提示,我们仍能找到美的基因和草种,使之复活和生长,使之重新泛绿。多年了,我们一年一度坚持打捞,从幽深的农历五月,从民间之河的上游,从几千年深的河水里,打捞着我们从岸上不慎失落不该失落的一切。哦,有一双眸子始终亮在水底,在所有河流的水底,都有一双眸子在注视,就凭这,我们心灵内外的河流,就不会断流,也不该断流。
菊花因他亲手种植而成为离心灵最近的事物之一种,田园因他亲手经营而成为精神家园之一处,南山因他久久仰望而成为诗性之山和灵性之山,自他之后,中国所有向阳的山都有了一个统一的称谓:南山。无论得意失意,无论出世入世,只要有南山在,我们就可以种菊种豆,种善种美,种情种义。深陷于农事、季节和人伦,抬起头来,我们都有一个大致相同的惊喜和欣慰的时刻:悠然见南山。悠然于我们和天地共生,悠然于我们和万古南山的相遇、相互凝视和相互发现,悠然于我们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与万物做着真挚、深妙的心灵交流。于是,诗,降临了。悠然见南山,实乃:悠然见诗意,悠然见无限。天地有大美不言,南山有大道不语,只是悠然。悠然间,我们念宇宙之悠悠,觉人生之短暂,而我们,就是永恒宇宙里闪现的一个最有意味的细节。悠然间,白云漫过南山,漫过人世,漫过陶渊明大哥那亲切温和的额头,漫过漫长的农业和晴耕雨读的岁月,还是那片白云,漫过后工业时代的正午,不得已携带了一定量的浮尘和化学物质,漫过我此刻的视线。它静静地擦拭着天空,擦拭着被非诗的事物覆盖的山脉,它试图把所有的山,都擦拭、复原成陶渊明眼中的南山。然后,让我们都能在严重缺氧、严重缺乏诗意的后现代的午后或清晨,从电脑和数据的围困里,从市场和房产的陷阱里,探出头或干脆拔出身子,也许会有一个意外的发现:哦,在市场之外,数据之外,买卖之外,消费之外,速度之外,安卧着一座天长地久的南山,安卧着诗意的南山。于是,万丈红尘外,悠然见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