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词传:情在不能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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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车杳

星球映彻,一痕微退梅梢雪,紫姑待话经年别。窃药心灰,慵把菱花揭。

踏歌才起清钲歇,扇纨仍似秋期洁。天公毕竟风流绝,教看蛾眉,特放些时缺。(《一斛珠·元夜月蚀》)

上元节,即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正月乃农历之元月,古人称其为“宵”,当月十五日晚,因其为新的一年中的第一个月圆之夜,所以称为元宵节。除旧迎新之际,往往引发人类对生命历程的普遍关注和思索。宋人欧阳修曾以一首《生查子》,写出了元宵节美丽而怅惘的心情:“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元宵节的夜晚,在星星点点如梦如幻如雾如电的花灯深处,深藏着一颗颗消逝的春心。在最热闹的人群尽头,是无可救药的寂寞黯淡的苍老心情。这首词以看似无谓的叙述,写出了成人对错失青春情感和时光的追忆,结句“泪湿春衫袖”悲从中来,又自悲切中生出苍茫凄凉的美好。是忧伤而非痛苦,因而摈弃了厚重的愁苦,在轻愁中毋庸置疑地优美。

对残缺的欣赏,是人类的一种无奈。月亮不曾长圆,生命从来都不得圆满。于是,无计可施的人类只得做出让步,换一种心境来面对这不能强求完美的人生。而这种让步,其实是一种面对残缺的勇气。

从空间看,宇宙没有边际。从时间看,宇宙无始无终。佛经里将“一个日月所照”称为一个“小世界”,一千个“小世界”组成一个“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组成一个“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组成一个“大千世界”。宇宙是无数个“大千世界”,所有的大千世界都在成、住、坏、空中迁流变幻、循环不息。

佛经将“大千世界”称作“婆娑世界”。“婆娑”是梵语,意为“堪忍”,这代表了这是个不完美的世界。面对天然的不完美,众生只能选择忍耐。不单世界不完美,长于其中的众生也同样不完美,于是释迦牟尼诸佛菩萨才不辞辛苦,以大智、大悲和大勇来教化众生。而在这不完美世界中坚持活下去的众生又如何不是充满智慧和勇气?

因为智慧,所以能接受生老病死之苦,因为勇敢,才能坦然。

而容若在那个上元节,面对被遮掩的月光所表现出的坦然,却并非出于勇气,而是初生牛犊的无畏。这自出娘胎便已是富贵之身的贵公子,他什么都还未曾失却,因而也还什么都不惧失去。

这个时候,容若的心已经成长得很丰盛,由于良好的教育和敦厚的天性,一贯性情温和的他总是让人感觉充满情意,仿佛随时准备同每一颗相逢的心倾谈。他内心多情却并不柔弱,事实上,这位生在北京的贵公子,如同他的祖先们一样,呼啸塞外的豪情仍然丛生在他的血液中,这一点,在他未来的人生中将会呈现得越来越显著。

纳兰容若没有像欧阳修一样,在元宵之夜就着明亮的月光含笑带泪追忆过往,因为,在10岁那年的元宵夜,少年容若看到的是一弯被遮住的月亮。

人对月亮的体味是善变的。如同春月与秋月的色泽,各有皎洁与沉重。心中有故事的人怕见残月,然而年轻的心并不,在少年容若朗阔的心目中,满月,弦月,甚至被黑暗遮住、仅留有遐想的月亮都难以令他惆怅而消沉。在明亮的世界里,黑暗也变得芬芳。因而,在那个歌舞升平的月食之夜,10岁的容若写下了《一斛珠·元夜月蚀》:

星球映彻,一痕微退梅梢雪,紫姑待话经年别。窃药心灰,慵把菱花揭。

踏歌才起清钲歇,扇纨仍似秋期洁。天公毕竟风流绝,教看蛾眉,特放些时缺。

由于某种无法启齿的根由,人常常对难以企及的成就生出鄙夷之心,因为嫉妒嫦娥的决然飞去,故而揣想“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在凭空想象这位毅然出尘的奇女子独居清冷广寒宫的落寞情状中,平凡世间的平凡灵魂获得片刻酸楚的满足。鉴于神话人物的飘缈无定,容若对嫦娥生活的猜想虽未脱离寂寞的调子,然而,他在认定完成“窃药”壮举之后的嫦娥“心灰”之余,却又慷慨给予这神女一种真正超然的心境。

透过黑色的月亮,容若看到的是“慵把菱花揭”的嫦娥,一个“慵”字,嫦娥的无畏、无惧、无所在意袒露无疑。在遥远的星球上,嫦娥俯瞰蓝色的地球,那是她从前的来处。她在想念吗?她在想念什么?抑或她什么都没有想念,她只是凝视,任流言四起,任时光飞逝。然后,她转过了身,并随手拾起手中的菱镜。刹那之间,月亮黯淡了。她从前跻身的星球失去了她的踪迹。显然,对根本看不见的逃亡者,诋毁或崇敬之箭已失去飞翔的意义。

对远离凡人生涯的嫦娥的认同,对孤独而高贵生活的欣赏,可以窥见少年容若志向的色彩。他是乐观的,也是浪漫的。他的浪漫还表现在他同时写下的另一首有关元夜的词。那是:

瑶华映阕,烘散蓂墀雪。比似寻常清景别,第一团圆时节。

影蛾忽泛初弦,分辉借与宫莲。七宝修成合璧,重轮岁岁中天。

这首词流露的,是容若对变幻的态度。这首词里,容若提到了一种奇异的小草——“蓂荚”。这是传说中生于帝尧庭院中的草,它代表了生命的周而复始。因为,蓂荚从每个月的第一天开始生长,每经历一日,便生出一片新叶,直至第十五日。从第十六日开始,蓂荚每天掉落一片旧叶,当这个月最后一天来临,它全部的叶片便落尽了。更为奇异的是,当它的生命遭逢小月,最后的那片叶子就只凋零而不落下。这种奇妙的小草,被帝尧呼为“历草”。蓂荚天赋异秉使之获得圣人之青眼,并成为祥瑞的象征。

然而,容若刻意忽略了蓂荚的祥瑞,而钟情于它的变幻。他爱蓂荚从初生到圆满,再自圆满到幻灭,一如月的上弦到下弦的历程。看蓂荚的叶片,便如看见流年。流年,在沧桑的心中是难收的覆水,而在少年容若的心中,流年是如日中天。“瑶华映阕,烘散蓂墀雪”,月华之下,蓂墀之雪将尽。每一个残缺之后,便是圆满。因而,“影蛾忽泛初弦,分辉借与宫莲。七宝修成合璧,重轮岁岁中天。”10岁的容若,面对人世变幻,以独有的浪漫方式踌躇满志,并开始显露了后来成为他盛名来源的惊世文采。

在那个上元节的夜晚将尽的时候,明珠和父亲穿越狂欢的人群,向内务府郎中的家中走去。当他们终于立在家门外,父亲明珠抬腿跨进大门的那一刻,容若忽然被一阵奇异的空虚击中。他分明感到,自己一生中一个重要的上元节即将过去,而不可知、未详幸福或痛苦的未来正铺天盖地席卷而来。10岁的容若的内心,在灯火阑珊之际,像一泓深潭,忽然起了无可名状的涟漪。

这样的涟漪在人生每个繁华尽处都会油然而生,它往往代表着幸福的不可捉摸和人世永远不可解除的幻灭感。在心灵质朴的幼年,它常常会不期而至,掠过或偶尔驻足敏锐的神经。但在经历了俗世浮云之后,人们便学会用各种世俗的充盈来填塞或阻止它的蔓延。因为,它仿佛一个最冷酷的审判,历数我们人生的失却,检点我们费尽心机和甚至牺牲性命去努力保存的众多毫无意义的人、事。它直指我们心底的本性,像一根恶毒的尖刺,嘲笑我们的盲目和追逐。只有少数人,会乐意它的陪伴,因为,只有少数人肯始终面对人世的荒诞和真实。这个上元节夜晚的最后时分,容若陷入了这种涟漪中,内心惊人地亢奋,整夜思虑浮生,无法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