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春风
这一首《朝中措》,乃容若于某个暮春之际,见蝴蝶褪粉,杨花逐水,顿生伤感,竟至蜀弦秦柱之声亦觉刺耳。更兼谓东风多事,本欲令人间温暖,却更催动落红,反至伤春。可见,并非一切乐音皆能悦耳,也不是所有暖风都让人心醉。悦与不悦,醉与不醉,只在一念之间。
这一念,就是佛家常说的翻云覆雨之境界。昔时佛祖拈花,见者皆不解其意,惟迦叶微笑,既而步往极乐。伽叶能登极乐,乃是因为他明白了佛祖的深意,那就是“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对修行之人,每个念头,都是一个自求解脱到达清净自在的契机;对凡尘俗子,则每个念头,都是一个悲欢的源头。因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有人见春则喜,有人当春则忧。
当春忧伤,是因为看到了藏在阳光另一边的怅惘。那是我们共同的怅惘。
我们都曾伤春。那是春深时刻,习惯用喧嚣来纾解寂寞的我们,忽然背了人,独自承受一种感动。或驻足落英缤纷的道旁,或凭栏眺望,或是不经意间的一次怔忡,又或细细端详。那一刻,我们心中起了一场来不及躲避的惆怅。我们不由自主看着风中的落花,仿佛看着我们生命中那些无可奈何凋零的时光,仿佛看着那些一去不回的人、事。我们看轻翎褪粉、弱絮为萍,如同看着昨日的自己。那是我们机巧人生中空灵的瞬间,是抛却狰狞是非的瞬间。在那个瞬间里,我们凝视从前静静走远,不置一词,不发一言。
我们没有或是无法说出的,林黛玉却早替我们说了。
《红楼梦》第二十三回写了黛玉葬花。
其实,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花冢。一切不肯忘记的过去,所有生命中不能挽回的错失、遗憾,都在之中安息。这是我们心中最神圣的隐秘所在,它使我们偶尔陷入不能解释的忧伤,却也使我们更清醒地面对严峻的未来。
因而,能够这样惆怅却美丽地被埋葬还是好的,真正令我们畏惧的是无家可归的流亡,就像那“无父母无兄弟”的黛玉。
黛玉纵万般情意如“姹紫嫣红开遍”,却终究落得“花谢花飞花满天”,“都付与断井颓垣”。
因为有黛玉般的恐惧,我们便会伤春,因为伤春,我们便会恨屋及乌,恼东风多事。其实,东风自有它吹拂的道理,所有逝去的自然不复重来,但长长的一生里,我们却会同过去的自己一再相遇。只是,“看尽一帘红雨,为谁亲系花铃?”在那奇迹般的重逢里,我又是谁?谁又是你?
子非鱼安知鱼,相聚与别离,各有各的生趣。离去的春天,旷达的东风,谁是谁的主宰?容若的人生梦境,同父亲明珠的期望,谁又将是谁的覆水?
在容若出生的同一年春天,北京紫禁城内的景仁宫里,清定都北京后的第一位皇帝疼爱之妃佟佳氏也产下一子。那是顺治皇帝爱新觉罗·福临的第三个儿子,春风时节的和煦畅达仿佛预示了这个新生儿将最终继承并光大大清天下。这位中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其执政61年间,书写了满清王朝近300年历史中最惊心动魄的画卷:以弱冠之年除鳌拜,以青春之躯撤三藩,壮年统一台湾,晚年平定准噶尔汗噶尔丹叛乱,驱逐沙俄之侵略。他是大一统中国历程中最睿智的身影,他名叫爱新觉罗·玄烨,庙号康熙。
纳兰容若与玄烨,这两位生于同年、在各自的生命中均成就了非凡境界、并受到后世追想膜拜的伟大男性,因为某种特殊的因缘,在清王朝丰富、壮阔而诡谲的斗争年代中,在那肃穆、深沉,布满历史沧桑与风华的宫殿里,曾朝夕相处,并于政治风云潮汐的起落间,彼此交换过世间最聪慧和无言的眼神。
玄烨是皇子,容若是国戚。在不远的未来,他是他最明察秋毫的皇帝,他是他最风姿绰约的侍卫,他们是彼此梦境中无法言喻的星辰。而在他们初来人世的第一年,他们的父亲,爱新觉罗·福临和纳兰明珠,一个刚刚摆脱了傀儡地位,以削除封号爵位、罢撤庙享谥号、籍没家财等惩处对据有清廷话语权7年、终于离世的摄政王多尔衮表达了郁结已久的愤懑,并以年轻帝王特有的热情与豪情在权力与统治的旷野中举棋若定;而另一个,初登仕途,尚未进入其政治生涯中的巅峰,此刻正以卑微的目光穿越威武华美的皇家仪仗队,穿越紫禁城空旷、钢灰色的天空,以渴求、坚定和明媚的笑容向往着人世骄奢的富贵荣华。尽管他们是如天的帝王和如尘的臣子,但作为父亲,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将这新生命的到来视为人生中一次无与伦比的恩宠。尤其对明珠侍卫而言,长子的到来,仿佛预示了他即将踏上向往已久的青云之路。
尽管脱掉了甲胄,改流离为定居,满族君臣的血液中总沉淀着战争的记忆。满人前身唤作女真,以狩猎为生。在那些奔袭、漂泊的日子里,为了有序并有效地捕获猎物,聪慧的女真猎人们每10个人组成一个小分队,每个队员手握一支箭矢,以便最终形成令猎物无法遁形的绵密箭阵。小分队首领称“牛录额真”,“牛录”在女真语中为“大箭”之意,“额真”意即“首领”,这个名称正是对他们剑拔弩张岁月最生动的纪念。
这种固定的分队后来逐渐成为女真部落的基层社会组织,平时耕地,战时打仗。当满人最伟大的奠基者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出现后,他的部落实现了前所未有的扩张,一个牛录额真从10人骤增到300人。于是,努尔哈赤将5个牛录设1甲喇额真,5个甲喇设1固山额真,每个固山以不同颜色的旗帜进行区分,这就是“旗”。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在他最具壮志雄心的人生时刻,编练了黄、白、蓝、红四旗部队作为开疆拓土的尖兵,他缔造和指挥的旗军,在17世纪前半叶,不仅是中国一支最富有激情和战斗力的军队,而且是世界上一支最骁勇强大的骑兵。后来,努尔哈赤之子皇太极将旗军扩编成正黄、镶黄、正白、镶白、正蓝、镶蓝、正红、镶红八旗武装。皇太极去世后,6岁的爱新觉罗·福临在盛京登基,其叔父睿亲王多尔衮以摄政王身份率满、蒙、汉八旗,驰骋中原,打下了一统江山,迎接福临在北京建立了大清国。八旗劲旅为大清国的创建立下了赫赫战功。顺治7年,福临将镶黄旗、正黄旗、正白旗收归皇帝亲辖,称为上三旗。上三旗具有更大的荣耀和机遇,在皇帝巍峨的宫殿上,那些威风凛凛的金刀侍卫往往来自于上三旗的满洲贵族子弟,而这些侍卫日后很多都成为天子重臣。
带着对未来明快光明的向往,怀揣勃勃野心的正黄旗子弟纳兰明珠,17岁那年如愿以偿当上了銮仪卫云麾使。銮仪卫即明代的锦衣卫,专掌宫中乘舆供奉卤簿仪仗之事,也就是最能代表皇庭无上尊严的皇家仪仗队。銮仪卫的长官乃正1品,往往由王公大臣兼任,其下有銮仪卫使3人,为正2品。銮仪卫下设7所14司,云麾使属于“所”级官员,换言之,容若出生那年,他那素有凌云之志的父亲,已经在云麾使任上干了3年。这3年,在低微然而却离天子极近的职位上,明珠开始显露他的才干,他的“警敏善断”,以及他的“博览古籍,畅晓朝典”,博得了他的上司的欣赏,这欣赏即将为明珠打开钟鸣鼎食的未来之门。
在这3年中,顺治皇帝开始对佛教表达了恭谨而有节制的兴趣。他于南苑召见五世达赖喇嘛,并在每旗设宗学,凡未受封宗室之子10岁以上均可入学。福临同时对汉人及汉文化维持着矜持的态度,一方面,他谕令改变朝中仅有满臣奏事的格局,令满汉侍郎、卿以上会同奏进。而另一方面,为了维护满族传统的纯洁性,他又令停宗室子弟习汉字诸书。
追逐富贵的最初几年,纳兰明珠那叶赫部后代聪慧的头颅,从来没有停止转动。他在行动中等待,也在等待中瞭望。因为卓有成效的行动,他获得了主事者的青睐;因为坚定而又不过分雀跃的等待,机遇正满脸谄媚地向他靠近;因为懂得自高远处瞭望,在他的长子降生的刹那,他便为自己这颗掌上明珠设定了未来的发展路途。这条路,曾经是过去很多朝代汉族知识分子孜孜以求的康庄大道。这条路,很快也将成为很多满人上下求索的飞黄腾达之路。这条路,便是学而优则仕。不约而同地,已经身处无上富贵之中的福临,也为自己的爱子设定了同样的道路,只不过,这条路,将要通往的是君临天下。这条路,是两位父亲对儿子全部情感的最好诠释。这条路,不仅是未来康熙帝最厉害的治国策略,也成为日后纳兰容若毕生痛苦的根源。
人类社会的发展,有时似乎源于某些天才人物的一次心血来潮。一个偶然落在牛顿身上的苹果,促使万有引力定律问世,被边缘长满锋利细齿的草割伤的鲁班在愉悦的疼痛中发明了锯……然而,一个儿子的未来发展,却十之八九出自某个父亲的深谋远虑。只是,康熙朝最聪慧狡黠的明珠,却未曾预料,自己最珍重的骨肉,却同繁华人世那般缘浅,而自己对容若的期许与安顿,用尽全力赋予爱子令人艳羡的黄金福泽,反使他更迅疾地凋谢。
在深沉的父爱里,玄烨与容若,同龄孩子中极聪慧的两位开始了他们非凡的人生。
身为皇子,玄烨5岁入书房读书,“每日写千余字,从无间断”。他读“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必使字字成诵,从来不肯自欺”。在通往天子之尊的路上,玄烨昼夜苦读,无论寒暑,废寝忘食。而容若,作为一名下僚臣子的儿子,在其父延请的多位满汉师傅的教习之下,自小也接受文武两方面严格而良好的教育,他“自幼聪敏,读书过目不忘”,“数岁,即善骑射”,在成就“兼济天下”的理想中含辛茹苦。
康熙元年,8岁的爱新觉罗·玄烨带着幼童的稚嫩和罕有的沉着气度,在虎视眈眈的权臣注目下登上了皇位,并永远地失去了他慈爱多情的父亲。康熙2年,他的皇母病重,这位小皇帝“朝夕虔侍,亲尝汤药,目不交睫,衣不解带”;康熙3年,玄烨在失去父亲之后两年,又失去了他温良谦和的母亲。在人生最无解的变故中,玄烨昼夜守灵,水米不进,哀哭不停。一个9岁的孩子,“父母膝下,未得一日承欢”,两年之间,父母双亡,形影相吊。纵身为天子,也无法释怀。而与他同岁的容若,双亲健在、恩宠交加。并且,他的父亲明珠,在玄烨登基的那一年,也终于从云麾使任上升任郎中,开启了步步高升的通达之途。出生在同一个年代里的两个孩子,渐渐因不同的身世际遇,在眼泪跌落和笑容绽放中分道扬镳。从此,一个练就了固若金汤的坚强,一个却满怀金碧辉煌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