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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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五柳大街回来后,甲四已经整整十一天没有出门了。

甲四是个拉车的苦力,怎敢去触洋人的霉头?

“傻徒弟!说了多少遍了,五脏气攻到,皮肉筋骨合。发力要擤气,气要入丹田!不要只是在鼻腔里、在嗓子里、在胸腔里,而是要往下走,走到丹田里。这不是什么玄而又玄的东西,你弯腰去把院子里那个水缸抱起来,去!”

魏傻子呆呆傻傻的瞥了一眼自己这位暴跳如雷的师父,一步三晃地走到了院子角落的水缸边上。

“看我干什么啊?抱起来!”甲四将手里的藤条甩得啪啪响。

魏傻子吓得直打哆嗦,一抿嘴,弯下腰抱住了半人高、盛满水的大缸,两腿扎马步,两眼一瞪,向上一拔,瞬间将二百多斤的水缸抬起了一寸有余,习拳五年,魏傻子的筋骨早非昔日可比。甲四一眯眼,两手一抓缸沿儿,猛地向下一压,将魏傻子刚刚抬起的水缸压了下去。

“抬起来!使劲!”甲四恶狠狠地冲着魏傻子大喊。

魏傻子夹臀提肛缩腹,腰胯向上拔,脸颊憋得通红。他深吸了一口气,紧紧地抿住了嘴,随着他陡然发力,这口刚吸进来的气顺着喉咙、胸腔、瞬间到了小腹,腹腔里“嗡”的一震,下意识的发出了一声“哼”的音,与此同时,大水缸陡然一动,被魏傻子直接抱到了胸口。

“放下吧,放下!记住了,就是这个感觉,这就是气攻五脏到,在这一瞬间,你筋骨的爆发力达到了顶峰,这个时候无论是击打,还是抗击打,你都是最佳状态。若是练到深处,每一拳你都能打出这个力道,便是练成了!”

甲四絮絮叨叨地说了好长一串,魏傻子根本没有听见去,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使劲地抓挠着自己的肚皮,他想知道,自己的肚子里是不是跑进去了什么东西,如若不然,这肚子怎么会发出声音呢?

“扑哧——”墙外传来一声嗤笑。

甲四扭过头去,之间一个瘦高的黄脸汉子正趴在墙头看魏傻子的笑话。

“甲四啊甲四,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经,拆开淡如水,包藏贵如金。人家压箱底的真东西,你就这么教给了一个傻子?”

此人正是田木匠。

“按照江湖规矩,偷拳窃技,可是要挖眼珠子的!”甲四恶狠狠地瞪了田木匠一眼。

“行啊!要不这样,你把你院子里这枪杆儿给我,我拿眼珠子换,一手挖眼,一手交杆,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滚蛋!”甲四捡起一块土疙瘩向墙头掷去,田木匠歪头躲过,张口说道:

“甲四,洋人雇了不少走狗,四处寻你……认识你这么多年,我万万不想不到,你甲四这么个面团捏的货色,也敢去捋洋人的虎须。”

“用你管?别告诉我说,你是在担心我。”

“担心你?你想得美!我是担心你院儿里这根枪杆儿,别好死不死的再落在洋人手里。说真的啊,你把这枪杆送我,我安排你跑路,出了天津城直奔沧州,顺沧州奔山东,山东地界都打成一锅粥了,你一身拳术,昼伏夜出,谁也寻不着你。过山东去苏州,我在那有个开酒楼的表哥,你可以去投奔他。”

“滚!”

“你再考虑考虑!”

“考虑个屁,滚不滚,再不滚我就揍你。”

“今儿个没带家伙,空手和你打,我心里没底,也罢,改日再来。”田木匠嘿嘿一笑,轻轻一翻,跃下了墙头,唱着曲儿慢慢走远。甲四默立良久,走到徒弟身边,捧起了他的大脑袋,一字一句地说道:

“徒弟啊徒弟,我就你这么一个徒弟!你师父我虽然打了十几年的假拳,但是教给你的都是真东西,我不是个骗子,不是骗子!你知不知道啊?知不知道啊?唉,你是个傻子,我跟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可是……我不跟你说,还能跟谁说呢?咱们练武的,活的就是一口气,我的这口气已经消磨殆尽了,你呀你,你……你得给师父争口气啊!记住啊!”

“吃……饿饭……饿……”

“唉,还是浑浑噩噩。”

“吃……饿饭……饿……”魏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蹲到甲四旁边使劲地拽他衣袖。

“唉!吃!就知道吃!你想吃什么啊?”

“吃……糖,糖甜,想吃……吃桂花糖。”

“我看你像个桂花糖!千金不换的东西白送给你,你倒好,天天就知道吃吃吃,你什么时候也能给你师父我买包桂花糖吃吃!”甲四狠狠地搓了搓脸,用手指头轻轻戳了戳魏傻子的脑门儿。

入夜,微风习习,甲四披衣而起,整理了一下衣物干粮,将睡地铺的魏傻子叫醒。

“徒弟?徒弟!别睡了!”

魏傻子揉了揉惺忪的水眼,爬起身来。

“徒弟,胳膊拗不过大腿,咱们还是得跑路!早跑也是跑,晚跑也是跑,索性早点跑!”

甲四家徒四壁,本就没什么家当,稍一收拾,便打好了包袱。

“走!咱们趁着黑出城。”甲四拉起魏傻子,帮他穿好衣服,迈步出门。

魏傻子好像想起了,“洗……鞋啊……大老虎。”

甲四明白,魏傻子说的是大虎爷,大虎爷知道魏傻子是个苦难的孩子,平日里对他多有照拂,擦鞋洗衣总是赏钱,逢年过节还总给魏傻子买些糖墩儿、糕干之类的小吃食。魏傻子虽然人傻,但是最讲信用,大虎爷交待的这批衣服皮鞋已然洗擦妥当,尚未送还,魏傻子说什么也不肯走。

“我的傻徒弟,咱们这不是遛弯儿,是跑路!跑路你懂不懂!这是要性命的事,顾不上这些个了!”甲四夺过魏傻子怀里抱着的皮鞋扔到地上,拽着他就走,魏傻子一跺脚,挣脱了甲四的手,扑在地上拾起皮鞋,用衣袖蘸着口水就去擦抹上边的尘土。

这傻子要是犯起了倔劲,当真让人绝望,任凭甲四又是哄又是吓,磨破了嘴皮,说哑了嗓子,可那魏傻子坐在地下,仍旧抱着皮鞋纹丝不动!

甲四拗不过他,皱眉说道:“也罢,把东西给大虎爷送还,咱们再跑!”

魏傻子一咧嘴,呵呵的傻乐。

“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甲四抡起巴掌,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在魏傻子脑门上抽了一记。

甲四飞快地将大虎爷的衣服皮鞋包好,推门刚要出去,突然身子一顿,脑袋里暗自思忖道:“大虎爷让我万万不可露面,此时那洋人正四处派遣走狗寻我麻烦,倘若我在大虎爷处露面,万一被别人看到,岂不是给他平添麻烦。”

思量再三,甲四叫过了魏傻子,把大虎爷的衣服皮鞋塞进了他的怀里。

“徒弟,你跑一趟,给大虎爷送过去!大虎爷,你记得吗?就是给你买糕干那人。”

魏傻子伸手在额头上晃了晃,比量了一下大虎爷的身高,踮起脚来,向西南方向指了指。

“行,我这徒弟傻是傻了点,但好歹还认路!”甲四嘀咕了一句。

“吱呀——”魏傻子推开了院儿门,刚要迈步,甲四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快去快回,我在家等你。”

“等——我——”魏傻子指了指甲四,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五柳大街,两伙人马正举着火把,不下百名壮汉各持刀枪对峙。

左边一伙儿带头的是汤普森和韩鼻涕,右边一伙儿带头的是大虎爷和二虎爷。

“这位汤爷!咱们往日无怨,今日无仇,你屡次寻衅,怕是不合道义吧!”

“Fraud!(骗子)”汤普森冷哼一声。

韩鼻涕一身狐假虎威的架子,抱着肩膀走到了大虎爷的面前,幽幽说道:

“大虎爷,天津卫黑白两道,单说明事理这一条,您算是排着字号的。洋大人今儿个来您这里,就一件事——那个叫甲四的打假拳,不但害得汤普森先生输了银子,更在马修老板面前丢了面子。此事决不能干休,你把他交给我,我保你平安。”

大虎爷一皱眉,还没说话,旁边的二虎爷早已按捺不住,大声喝道:

“别看做赌的营生,捞得是偏门,但义字当先的理儿,我们也是知道的。甲四在我们的场子打拳,我们就得保他周全,要是这么随随便便就交了出去,我们哥俩儿的字号可就在天津卫臭大街了,谁还来我们这儿打拳?再说了,愿赌服输。”

汤普森虽然听不懂,但瞧着二虎爷的面色也能猜出他肯定没说什么好话。

“Shit。”汤普森上去一拳打在了二虎爷的胸口,二虎爷向后一仰,险些栽倒,站在他身后的弟兄赶紧上前扶住了他,两边的人马各发了一声大喊,抡着斧头刀把推搡到了一起。

“砰——”韩鼻涕抽出一把手枪,朝天放了一枪,两边的人马瞬间停住了动作,齐刷刷地看向了他。

二虎爷在腰后一摸,拽出了尖刀,汤普森带的人马里有好几个洋人,见状也纷纷掏枪。

“慢慢!慢!慢!别冲动!”韩鼻涕高举双手,将手枪扔给了汤普森,沉声喊道:

“大虎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大哥别去,八成有诈!”二虎爷拽住了自己的大哥。

“不怕!我倒要听听他要说什么。”

“大虎爷,您这边请——”韩鼻涕分开人堆,将大虎爷引到了柳树底下。

“大虎爷,抽烟吗?”韩鼻涕从上衣兜里摸出了一个烟斗,用手指紧了紧烟丝,点着火嘬了一口。

“有事说事,直接点。”大虎爷看向了韩鼻涕。

韩鼻涕吐了一口烟圈,歪头凑到了大虎爷的耳边,轻声说道:

“大虎爷,你我都是天津人、家乡人如手足,我不瞒你。其实汤普森抓这甲四乃是个幌子。你就算把甲四交给他,他过不了多久还得找下一个由头为难你。根儿上的缘由,在于……汤普森的老板马修看中了你这个场子……”

“场子?洋人想做赌场?”

“赌个毛场啊!马修做得是这个!”汤普森撅了一根柳条,横在嘴边,摆了一个吸鸦片的动作。

“烟土?”大虎爷一眯眼。

“对喽,马修是做烟土买卖的,这烟土漂洋过海的运过来不是当摆设的,它不仅要卖,还要多多的卖,最好能把市场垄断。如今,天津卫的烟馆、娼寮、茶馆、汤池、戏园子,大大小小几十家都在销马修的货,做买卖图得就是个人气儿,人气儿越旺,越好做生意。天津城做赌场行当的,你们兄弟是魁首,除了这五柳大街的黑拳场子,你们还有八处赌场……都是人气儿兴旺的好地方,若是马修先生的烟土能进你的场子……鸦片烟一本万利,他可以让你抽三成的纯利。”

“我有我的规矩,道上的人都知道,我们兄弟不沾烟土。”大虎爷冷声说道。

“规矩?这年头,规矩再大能大过银子去?只要银子到位了,规矩是可以随时变通的……”

“规矩要是能变通,还是规矩吗!这事儿没得商量。”大虎爷摇了摇头,打断了韩鼻涕的话。

韩鼻涕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也不生气,转身走回到了场内,对大虎爷说道:

“大虎爷,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言罢,韩鼻涕拍了三声巴掌,从人堆儿里应声走出了一个文龙绣虎、青裤蓝袜、辫子上插着花的中年汉子。

“窦山青?”二虎爷一眼就认出了他。

“二位虎爷,吉祥!”窦山青一甩辫子,假模假样地打了个千儿。

“韩鼻涕,你这是什么意思?”大虎爷问道。

“没什么意思,马修先生说了,三条腿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儿的人多的是,你们要是不肯合作,从往后,你们的位子,就由窦爷来坐,你们手底下的赌场,明儿起,通通改姓窦。”

“韩鼻涕,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你当我们兄弟是吓大的吗?想夺我们的场子,你有几条命?”二虎爷伸手去抓韩鼻涕,窦山青一撩衣摆,飞起一脚,使了个蝎子摆尾,蹬开了二虎爷的手腕。

“怎么茬儿,练练?”二虎爷一瞪眼,两手一分,犹如一只老熊下山,摆了个摔角的起手势。

“嗒嗒哒——嗒嗒哒——”

一阵清脆的马蹄响从远处传来,夜色深处一驾挑着橘红色灯笼的马车缓缓地停在了柳树边上,马车的门帘从里面掀起一角儿,一只戴着翠绿扳指的手探出车外,朝着大虎爷轻轻一招。

大虎爷按住了二虎爷的肩膀,穿过人群,钻进了马车里。

马车内,一个头戴黑纱斗笠的中年人轻摇折扇,从袖口里掏出了一只白色的丝绸帕子掩在嘴上,轻轻地咳了两声。

“陶叔……”大虎爷面上极为恭敬,低着脑袋,两眼看着自己的鞋尖儿。

这名叫陶叔的人乃是直隶总督裕禄府上的大管家,名曰陶玉楼,专司打理天津卫的各色买卖,其中有黑有白,既有绸缎、酒楼、粮米等产业,也有做赌、放贷、私盐等勾当。大虎爷管理的赌场,背后的靠山就是这位陶玉楼。

陶玉楼终日戴着一顶斗笠,斗笠下垂着黑纱,无人见过他的真容。

“翟虎臣……你在我手底下,干了多少年了?”陶玉楼轻轻地拍了拍大虎爷的后颈。

“十年了,若没有您提携,我们兄弟早就横死街头了。”

“知不知道今天我为什么来?”

“这……小的不知。”

“烟土的买卖,我是同意了的。”陶玉楼轻叹了一声。

“什么?”大虎爷猛地抬起了脑袋,眼中满是震惊。

“利润分三份,我占五、你占三、洋人占二。官府这边你无须担心,我早已打点妥当,你只管销货。”

“可是……”大虎爷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一时间竟说不出口。

“没什么可是,虎臣啊,咱们相识多年。我不妨给你交个实底,马修的烟土买卖,上边很多老爷都投了银子,我是管家……不是当家,这事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你不做,我就换了你,我不做,上边也会换了我。咱们在那些老爷们的眼中,都是些贱命……如同蝼蚁。”

“陶叔,大不了我们兄弟俩离开天津……”

“离开?这里头的秘密已被你知晓,你还想离开?”

“陶叔,我对天发誓,此事我定当保守秘密……”

“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陶叔……念在我们兄弟鞍前马后,为您赴汤蹈火多年的情分上……”

“你若念着情分,便应承下来,只要你答应,你我的情分,不会变。”

“我爹就是抽大烟抽死的,我要是再卖沾鸦片的营生,没法向老娘交待。”

“交待!哈哈哈哈,你个混街头的痞子!”

陶玉楼仿佛听见了一句笑话,仰着脖子大笑不止。

就在大虎爷和陶玉楼在马车内密谈的当口上,愣头愣脑的魏傻子来到了五柳大街。魏傻子眯着眼在人堆里寻摸了好一阵,才找到二虎爷的身影。他将裹好的皮鞋和衣服抱在怀里,在人堆里一阵乱拱。

“这谁啊!挤什么?”

“我给你说话呢?你是聋子啊?”

“瞅着样子,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荒郊野岭的,哪来的野傻子。”

人群里传来阵阵恶骂,魏傻子埋着头,用一只胳膊挡在脸前,挤开挡路的人,跑到了二虎爷的面前,看着他呵呵傻笑。

二虎爷瞧见魏傻子,吓了一跳,赶紧左右看了看。

“还好,还好,甲四没来。”二虎爷暗地里长出了一口气。

“鞋……鞋……擦完……”魏傻子将怀里的包裹塞给了二虎爷,二虎爷在怀里掏出一把铜板,数也不数,胡乱的塞进了魏傻子的腰中,扭过他的身子,照他屁股轻踢了一脚,沉声喝骂道:

“赶紧滚蛋!”

魏傻子揉了揉屁股,也不生气,吸了一口嘴角的口水,扭头就往外走。

突然,人堆里猛地伸出了一只大手,“啪嗒”一声攥住了魏傻子的胳膊。

“慢着!”此人正是窦山青。

二虎爷一横肩膀,挑开了窦山青的手腕子,指着他鼻子骂道:

“姓窦的,你干什么?”

“我叫这傻子,与你何干?”窦山青皮笑肉不笑地看向了二虎爷。

“你为难个傻子算什么爷们儿,有本事咱俩练练。”二虎爷一撸袖子,推开了窦山青。

窦山青拂了拂胸口,指着魏傻子转身对韩鼻涕说道:

“这傻子别人不认识,我却认识,甲四为他出过头!”

“哦?”韩鼻涕眼睛一亮,霎时间来了兴致。

“放屁,他是个傻子,什么都不懂,还不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你说他认识甲四,我还说你娘是我的姘头呢!空口白牙乱攀咬,谁不会呀?”

“你……”窦山青被二虎爷劈头盖脸的痛骂惹动了肝火,攥着拳头就要上去厮打,韩鼻涕眼珠一转,抱住了窦山青,笑着走到了二虎爷的面前,伸着脖子去看魏傻子,二虎爷一侧身,将他挡住,呼喝道:

“你干什么?”

韩鼻涕伸手在袖筒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了一包“桂花糖”,拆开外面的油纸包,捧在手心儿里递到了魏傻子面前。

“这本来是我给家里孩子买的,送你了!”

微风吹过,香油炒酥米,蚀糖蘸芝麻的桂花糖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甜香气,魏傻子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

“傻子,咱不要,二虎爷领你回家,路上给买十包。”

然而,此时魏傻子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这包桂花糖吸引了,脑袋里一片空白,根本就听不见二虎爷在说什么。

“吃吧,送你的。”韩鼻涕的脸色露出了狐狸一般的笑容,将手里的桂花糖又向前凑了凑。

“傻子,咱不要,想吃二虎爷给你买!”二虎爷伸手就去抢韩鼻涕手里的桂花糖,却被斜刺里的窦山青攥住了胳膊。

“你干什么?”二虎爷喊道。

“一包桂花糖罢了,你怕什么?”

“谁……谁说我怕了!”

韩鼻涕向前走了一步,将手里的桂花糖往魏傻子的手里塞去,魏傻子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

“怎么了?不好吃?”

“好……好吃……我……我不吃……”

“为什么不吃?”

“陌生人给……师父……不让……不让吃。”

“我不是陌生人,我是甲四的朋友,来,吃吧,吃完告诉我你师父在哪?”韩鼻涕轻轻地将桂花糖塞在了魏傻子的手里。

“朋友……师父的!”魏傻子虽然记住的人名不多,但师父的名姓却是刻在他的骨子里的。

“哦哦哦,甲四是你师父?”

二虎爷扭腰一甩,推开了窦山青,一把将韩鼻涕手里的桂花糖打翻在地。

“你不是找他师父吗?我就是他师父!如假包换!”

“你会收个傻子当徒弟?”窦山青大喊。

“用你管,老子愿意干嘛就干嘛!老子不但是他的师父,还是你的便宜爹咧。”

“翟虎胜,我和你拼了!”窦山青恼羞成怒,一个膝撞直冲二虎爷胸口,二虎爷后闪半步,躲开膝撞,在窦山青落地的一瞬间,左手抓他小袖,右手封他左手,侧背向前贴近,左手向下扽拉,右手攉撩他小腿内侧,一绊、一拉、一掼,窦山青瞬间头重脚轻,脑袋朝下,摔倒在地。

乌龙出水,保定府快跤的技法。

“哟,就这两下子,还出来走江湖?现在的混混儿真的一代不如一代。”二虎爷一击得手,刚要骑到窦山青的身上揍他,站在一旁的汤普森猛地动了起来,脚下一窜,冲到了二虎爷侧面,一个勾拳击向他的下巴。

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二虎爷两手撑地,向后一滚,闪开了这一击,站起身来骂道:

“二打一吗?”

韩鼻涕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了一块桂花糖,看着魏傻子,魏傻子下意识地伸出手,却接韩鼻涕手里的糖,就在魏傻子的手指触碰到桂花糖的一瞬间,韩鼻涕故意大喊了一句:

“甲四是个骗子!下作的骗子!打假拳的骗子!”

魏傻子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他眼前猛地闪过了一幅画面,那是他和师父生活的小院儿里,他的师父甲四,捧着他的脑袋,一字一句地说道:“徒弟啊徒弟,我就你这么一个徒弟!你师父我虽然打了十几年的假拳,但是教给你的都是真东西,我不是个骗子,不是骗子!我的这口气已经消磨殆尽了,你呀你,你……你得给师父争口气啊!记住啊!”

“不是!”魏傻子一摇头,缩回了手。

“什么不是?”

“我师父……不是……”

“你师父是谁?不是什么?”韩鼻涕追问。

“他不是……不是……”魏傻子口齿不清,说话很是费劲。

“他就是!他就是个骗子!你的师父甲四是个打假拳的骗子!骗子!”韩鼻涕揪住了魏傻子的领口,在他眼前大喊。

“不是!我师父……甲四不是骗……真东西,他教我……是真东西……一口气。”魏傻子急红了眼。

韩鼻涕奸计得逞,指着魏傻子大喊:“他自己说的,他是甲四的徒弟,这是他自己说的。”

言罢,韩鼻涕扶起窦山青,在他耳旁小声说道:“逮住这傻子,扣下他,引甲四出来,拿甲四当人证,当众揭发翟家兄弟打假拳,让他们声名扫地,墙倒众人推,那些在他们赌场输了钱的,肯定全部力挺你,正好为你窦山青上位铺路。”

窦山青激动得直打摆子,伸手一招,七八个打手冲了上来,直奔魏傻子扑去。

当先一人,左手出掌,遮掩魏傻子双眼,右手攥拳,打他下颚。

“呼——”魏傻子突然神色一凛,仿佛换了一个人一样,身子以左脚为轴,逆时针旋转九十度,躲开了对方甩眼的一掌,后脚提,前脚蹿,落地一跺,直接闯进了对方的怀里,左臂小肘向下内翻,挂住了对方的来拳,右肘竖起向后一别。“咔嚓”一声脆响,对方的胳膊被魏傻子应声掰断,整个人软踏踏地瘫在地上哀嚎,众人被魏傻子的辣手彻底镇住了,齐齐的收住脚步,没一个敢上前。

魏傻子懵懵懂懂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脚,十趾抓地头顶天、膀根塌下气内含,怀抱婴儿肘顶山,两臂抱圆颈上拔。

标准的八极桩功——两仪桩。

甲四教拳,从不让徒弟原地不动站死桩,而是亲自手持裹着棉布的木棍,换着角度、绕着徒弟抽打,让徒弟在这个动态的对抗中,站出两仪桩格挡反击,初时要用两肘“挂”开木棍,其后便需用两臂将木棍别住,这里头的打法变化有十几种,哪种练不好,甲四便专挑薄弱处用木棍狠抽,就为这一个桩功,甲四便抽了魏傻子三年,直到魏傻子完全不需要思考,下意识的便能根据对方的攻势用出两仪桩不同的用法。

甲四说过,学拳之道至简,绝非玄而又玄。

练一个拳架,一日打百拳,百日打万拳,小成矣!

魏傻子虽然傻,但却不懒。数年苦工,何止万拳?

“怕什么?一个傻子而已,一起上,谁擒下这个傻子,赏银十两!”窦山青振臂一呼,人群里顿时传来一阵躁动。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刚刚逡巡不前的几个打手,此时也兴奋的红了眼,发着闷喊,向魏傻子扑来。

魏傻子愣住了,他不明白这些人都是怎么了。

“噌——”人群里一只大脚飞来,蹬踹魏傻子小腹,魏傻子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手脚已经动了。

旋身,抡胳膊磕开对方脚腕,横移近身,抽臂上撩,手背抽裆,肘尖扎胸。

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同样的一拳,有的开砖劈石,有的绵软无力,无他,其功不深耳。何谓功?速度!力量!若不谈体能,只谈松柔意念,则纯属荒谬。对敌拼斗,拳脚相交,精神高度紧绷,血流加快,筋骨高度亢奋,体力跟不上,很快就脱力。整个人都累虚了,还怎么打?魏傻子的拳脚,是用“三靠臂”打桩,一下一下练出来的,死皮老茧不知蜕了多少层。

“咚——”来人应声而倒,两截肋骨断裂。

魏傻子顾不上发呆,左手自外向内画弧,拍开一把捅到胸前的短刀,一个跟提步,蹿到对手面前,拧腰送胯,震脚拔身,右手自腰侧向上击出,掌根斜推,连推带打,“啪”的一下打在了对方的下颚上,对方脊椎断裂,仰头后倒,魏傻子吓了一跳,他平时练手都是和甲四对打,甲四招沉势大,逼得他必尽全力。这是他第一次和甲四以外的人动手,谁料他还没使劲儿,对面就先倒下了。

“我抓住他了!”趁着魏傻子发愣,一个胖子俯身一抱,搂住了魏傻子的腰。

“一起上啊!”窦山青在人群里发喊,鼓动着手下人上前。

魏傻子两手在外,左手从魏傻子颈下插进去,搂住了他的下巴,右手从他腋下穿进去,扳住了他的肩膀,身子向前一拱,右脚跟刮地,“嚓”的一声搓中他的脚趾,顺着脚趾向上发寸劲,直接踢断了他的迎面骨。同时两手一翻,小腿已经断裂的胖子直接原地转了一把八十度。人的小腿迎面骨,即胫骨的内侧面(胫骨的主体呈三角形,分为内侧面、外侧面、后侧面),如果没有经过长期的抗击打锻炼,是非常脆弱的,而且其外面只有一层筋膜和脂肪和皮肤覆盖,可以在体表很清楚地触摸到,一脚蹬上去,非裂即断,最难愈合。

“哼——”魏傻子双臂一张,肩膀重重地顶在了胖子的胸口上,震脚擤气,伴随着他腹腔里“嗡”的一响,胖子二百多斤的身子横着就飞了出去。

贴衫靠,八极拳中有名的杀招。

与此同时,动手打架的人群渐渐扩散,由三五个人的小范围厮打,变成了双方二百多人的大型殴斗,砍刀短斧漫天乱飞。

大虎爷坐在车里,冷眼瞧着陶玉楼,幽幽说道:

“你别逼我!”

“我偏要逼你,你能怎样?你还想凭着手下的一百多人翻盘不成,实话告诉你,马修的洋枪队就在左近!”

大虎爷闻听此言,冷汗瞬间浸透了脊背,他掀开门帘,向外望去,之间马车外,人影纷乱,鲜血横流。二虎爷的刀捅在一个大高个儿的肚子里拔不出来,二虎爷一着急,直接弃了刀,脱了褂子,赤着上身扭头和汤普森纠厮打。

“Fire!”汤普森一拳砸开了二虎爷的扑抓,冲着韩鼻涕一声大喊。

韩鼻涕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摸出了一支花炮,用打火机点着了引线,朝天一举。

“嗖——当——”一蓬火红色的烟花在半空中炸开。

三分钟后,一支五六十人的洋枪队从夜色中钻了出来,带队的是个金发碧眼的英国人,名叫哈登,此人本是英格兰的一名海盗,被马修重金聘用,哈登笼络了一批亡命徒,这里面有美国人、丹麦人和挪威人,以及少许的印度人,给他们装配武器,训练射击。哈登带领的这只洋枪队,装配的是美国产的温彻斯特1866型步枪和德国产的1871年式11毫米口径毛瑟步枪,射程约在300左右(一码约等于一米300码约为290米)。

“砰砰砰——”洋枪队人未到,枪先响,密集的子弹穿过黑夜向人群打来,酣斗正浓的双方人马割韭菜一般的倒了一片。

韩鼻涕和汤普森一伙早有准备,枪声一响,便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布系在左臂上,以便让洋枪队分清敌我。

二虎爷抱着脑袋滚到一个土堆后头,伸手一抹大腿,掌心全是血。

“火把!都熄了!快!把灯笼和火把都熄掉,敌暗我明,别当活靶子!”

二虎爷手下的人马多为街头出身,虽然抡刀砍人是好手,但是对阵洋枪没有丝毫经验,混乱中人仰马翻,前后踩踏,无头苍蝇一般满地乱爬。

混乱中,二虎爷伸头一瞅,懵懵懂懂的魏傻子还木桩一样地站在原地。

“傻子!过来!”二虎爷朝着魏傻子大喊,魏傻子一扭头,正看到二虎爷一头尘土混着汗,脏成了一个大花脸。

“哈哈哈——呵呵——大花脸——”

“脸你姥姥啊!”二虎爷顾不上危险,手脚并用,蹿到了魏傻子身侧,一手拽他脚脖子,一手抱他腰,将他扯倒,魏傻子知道二虎爷是自己人,没有动手,老老实实的被二虎爷压在了身下。

“砰砰砰——砰砰——”枪声越来越近,魏傻子一捂耳朵,抱着脑袋瑟瑟发抖。

“雷……打雷……”

“傻子?傻子!不是打雷,这是打枪!你听话,爬!跟着我爬!爬到那土堆后头去。”二虎爷一边爬一边揪着魏傻子的脖领子,拖着他往土堆后面移动。

突然,魏傻子身子一僵,脖子一甩,挣开了二虎爷的手。

“傻子!你干什么去?”

魏傻子没有搭理二虎爷,原地蹦了起来,跑了两步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一块被踩得稀巴烂的桂花糖。

“呼——呼呼——”魏傻子小心翼翼地吹了吹上面的土,用袖子垫着攥在手心儿里。

“傻子!蹲下!过来!”二虎爷急得用拳头直砸地。

“桂花糖……师父吃……我给师父吃……”魏傻子咧嘴一笑。

“砰——”一声枪响,魏傻子的胸口炸开了一蓬血花。

他右手攥着桂花糖,左手摸了摸自己,低头咳出了一口血。

“傻子——”二虎爷顾不上夺枪,向前一扑,接住了倒地的傻子。

魏傻子一直再咳嗽,血沫子顺着下巴淌满了半张脸。二虎爷知道,傻子的肺叶已经被打穿了,华佗再世,怕是也救不得他。

“傻子,傻子……”

“咳……疼……疼!”魏傻子眼睛里全是泪水,哗哗地往下淌,一边抽搐一边哑着嗓子嚎哭。

“不疼,不疼。”二虎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用手用力地按着魏傻子的枪伤处。

魏傻子抬起手,将沾着血的那块桂花糖塞进了二虎爷的手里。

“糖……糖给师……”言罢,他脖子一歪,再没了呼吸。

二虎爷伸手在魏傻子脸上一抹,盖住了他的眼睛,抬起头举目四望,整片五柳大街全是断肢鲜血,枪弹横飞之下,无处不闻哀嚎。

马车内,陶玉楼“哗啦”一声打开了折扇,轻了一口嗓子,开腔唱道:“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你休要胡思乱想心不定,你就来、来、来,请上城楼,司马你听我抚琴。”

“陶玉楼,外面在死人……”

“笑话,这世道哪里不死人?”陶玉楼一声嗤笑。

“买卖归买卖,人命是人命,沾了血的银子您不嫌晦气吗?”

“一帮子穷鬼,也能叫命?我再教你个理儿,银子就是银子,不管沾了什么,它都是银子,只要能赚银子,怕什么晦气!”

“既然如此,您别怪我!”大虎爷一瞪眼,缓缓地将弓着的腰直了起来。

“反了你了,你能吃几两饭,我还不清楚吗?一对一放对儿,你那点儿拳脚道行能在我手下走几招?”陶玉楼屈指一弹扇骨,发出了一声金铁的铮鸣。

“我知道您是朝廷的高手,艺高人胆大。但是,您再厉害,有这东西厉害吗——”大虎爷骤然一喝,扯开了大褂的前襟,在他的胸前腰间,密密麻麻的绑了一圈儿炸药,大虎爷一手攥住了陶玉楼的手腕,一手掏出火折子,用牙咬开了盖子。

“你要做什么?”陶玉楼吓了一跳。

“实话告诉您,从洋人上次来这儿搅局起,这火药我就没离身。你让洋枪队停手,否则咱们一起死,反正我贱命一条,有您陪葬,值了!”

言罢,大虎爷扯着陶玉楼,跳下了马车,扯着嗓子大喊:

“陶玉楼在我手里,停止射击。”

“砰砰砰——”黑夜中乱枪不断,陶玉楼唯恐自己被误伤,双手高举,大声叫道:

“马修先生,是我,停手——”

“Stop——”枪声来处传来一声洋文指令,枪声暂斜,几十个举着枪的洋人从掩体后面走出,将大虎爷和陶玉楼围在了正中。

马修在两个枪手的保护下走了过来,韩鼻涕连滚带爬地窜过来充当翻译。

大虎爷吹了吹火折子,将其凑到了引线面前,看着韩鼻涕说道:

“姓陶的是什么身份,你们比我清楚,他要是死了,你们麻烦就大了。现在,让出一条路来,放我的弟兄们离开。你们也是为了做生意,不是为了和我们玩儿命!”

韩鼻涕不敢迟疑,连忙将大虎爷的话翻译给了马修,马修扭过头,和带队的哈登耳语了一阵,哈登一抬手,洋枪队让开了一个缺口。

“老二,带着弟兄们走。”

“大哥,你呢?”

“我断后,陶玉楼陪着我,他们不敢怎么样。脱身后,老地方见。”

“好!”危机当头,二虎爷顾不上矫情,带上还能喘气儿的手下,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开。

大虎爷一手抓着大虎爷,一手攥着火折子,面对着几十杆枪,向二虎爷离开的反方向移动。

陶玉楼不急不慌,跟着大虎爷的脚步慢慢挪动。

一炷香后,陶玉楼脚步一停,轻轻地拍了拍大虎爷的胳膊。

“你干什么?别耍花样。”

陶玉楼微微一笑,轻声说道:

“你呀你,混混儿就是混混儿,跟了我这么多年,还是上不了台面。你的脑子怎么一点也不灵光。”

“你什么意思?”

“这么大的事,我怎能单刀赴会?”

“什么!”

“事出机密,要么你我合作,兵和一处,要么你死我活,杀人灭口。内外两张网,内围是洋枪队,外围还有游骑一百,都是弓马精锐。这买卖……事关多位大老爷,马虎不得啊。”

“二虎?二虎!”大虎爷睚眦目裂,万念俱灰,伸手就去点那火药的引信,就在火折子凑到引信边上的一瞬间,陶玉楼动如脱兔,闪电一般向大虎爷右外侧上左足,左掌上挑,架起大虎爷右肘,拧身上右步出右掌,穿过大虎爷右手臂内侧直插其咽喉部,大虎爷下意识地向后一仰,陶玉楼左手中折扇“呼啦”一张,精铁的扇骨画弧,直接挑断了大虎爷的手筋。

大虎爷手一抖,火折子掉落,被陶玉楼用扇面一兜,扫出了十几步远。

推窗望月!八卦掌!

“我和你拼了——”大虎爷不顾手上的伤,单手抓住陶玉楼左边领口向后侧牵引,随着陶玉楼下意识的迈出一步左脚,大虎爷瞬间用右脚背抵住陶玉楼左脚跟斜向上勾提。

这招叫搓窝儿,大虎爷祖传的保定府快跤跤法。

陶玉楼重心一晃,心中暗道了一声不好,连忙右手穿击大虎爷头面,左掌持铁扇从右肘下穿出,用扇骨当撬棍,利用扇骨和手腕的夹角别住大虎爷脉门,左脚外旋,膝盖外张,撞开大虎爷的勾提,同时疾走“趟泥步”,落脚插于大虎爷右足后侧,扭腰向左翻身。

怪蟒翻身!八卦掌也有摔法。

大虎爷一只手被挑断了手筋,战力大损,被陶玉楼一招得手,摔倒在地,刚坐起上半身,“砰砰砰”三声枪响,马修手枪击发,三发子弹尽数打在大虎爷胸口,大虎爷的身子颤了一颤,瞪着一双圆眼僵直地躺倒在地。

“你……”陶玉楼语气里现出了一丝愠怒。

“what's up?”马修满面不解。

“马修先生问,您怎么了?”韩鼻涕蹦出来翻译了一句。

陶玉楼默立良久,掏出一只锦帕,蹲下身盖住了大虎爷的脸,涩声说道:

“练武的人,不该死在枪炮下……”

“你说什么?”陶玉楼的声音太小,韩鼻涕没有听清。

“没什么……”陶玉楼在绸衫的下摆上擦了擦手,眼中露出出的神光不知是悲是喜。

半个小时后,一骑快马飞奔而至,马上骑士一勒缰绳,翻身跃下,走到陶玉楼身边小声说道:

“陶叔,全都杀了,唯独跑了翟虎胜!”

“什么?”

“他手下的那些混混儿拼死保他,拿着血肉挡箭,硬是冲到了河边,翟虎胜身中四箭七刀,滚下激流,料来也活不成了……”

“事关机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将手下人分两队,一队顺着河水搜,一队收敛死尸,送到白骨塔。明日我会上请总督大人知会天津知府,发下告示,就说乱匪刘疙瘩遣顺德贼众入天津卫作乱,现已悉数正法,将人头斩下,于白骨塔示众。那翟虎胜是个义气汉子,若是他命大没死,咱们拿他哥哥尸身做饵,就不愁他不上钩。”(乾隆十五年天津知府熊绎祖于城外斩首犯人的地界立塔一座,收掩无主尸首,其塔高八米,砖土结构,八层八角形,坐北朝南,塔内供奉泥塑地藏王菩萨像。后来白骨越来越多,多到塔里根本存不下,乾隆三十六年,天津名绅华龙藻上书官府,呈请拨城西南官地两顷余,立掩骨社,于白骨塔左近设立义地三处,葬埋无茔地棺木。每年春、秋二季,着人各处捡取暴露骨骸。)

“这些混混儿都是街面上的熟脸,咱们说他们是乱匪,怕是老百姓不信啊……”

“哼,枪和刀都在咱们手里,咱们说谁是贼,谁就是贼,说谁是匪,谁就是匪。一群饭都吃不饱的苦哈哈罢了,他们信不信,重要吗?”

“小的受教了。”

“去办差吧。”陶玉楼摆了摆手,自己走回到了马车内。

“驾——啪——”马夫舞动长鞭子,在半空里抖了一声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