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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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香俱从苦寒来

——齐白石的个人奋斗与处世态度

夫画者,本寂寞之道,其人要心境清逸,不慕官禄,方可从事于画。见古今人之所长,摹而肖之,能不夸,师法有所短,舍之而不诽,然后再观天地之造化,来腕底之鬼神,对人方无羞愧,不求人知而天下自知。犹不矜狂,此画界有人品之真君子也。(53)

这是齐白石对学生讲作画做人的道理,可以理解为他的自况。从一个小木匠成长为一代艺术宗师,他正是这样做的。

在古代中国,以画谋生并获得画名,多半要依靠皇室、官僚和著名士夫文人的提携:或为宫廷画师,或为官僚宾客,或受贵族赏识。一辈子画壁画、画肖像的民间画师,是不能出大名的。明清以降,商业与文化繁荣的都市如南京、苏州、扬州、杭州、上海等地,每每聚集许多以卖画求生的画家,出现了吴门派、松江派、金陵派、扬州派、京江派、海派等。但这些人的立身扬名并不全靠卖画。他们中,有的原本就是官吏或与上层颇有联系的士大夫,有的是巨商或官宦大户的门客,有的寄身寺观,还有的家有土地,不以画易米。全靠卖画为生并称誉画坛的艺术家并不太多。晚清民初以来,科举废除,帝制结束,士大夫阶级衰亡,社会转型,出现了新式工商、文化、教育、出版诸业,画家的谋生方式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即不单靠卖画,还要谋求职业。像黄宾虹、萧俊贤、王一亭、陈师曾、刘海粟、徐悲鸿、林风眠、陈之佛、丰子恺、潘天寿这样的名家,莫不如此。画家各有自己的条件,有的家境殷实,受过良好教育;有的出国留学,返国后被委以重任;有的得遇名师指点,名人提携,很快进入上层圈子,诸如此类。齐白石缺乏这样的条件。幼即失学,青少年做木匠,27岁拜胡沁园为师时,才靠着同音字作注读完《唐诗三百首》。40岁前,他只在湘潭附近卖画,没遇到过名画家指点,也没有较多观赏历代名画的机会。在当地获得一定声誉,主要靠刻苦自修、独自摸索。王湘绮是文化界大名家,但他不懂画;诗人樊樊山是齐白石40岁后遇到的大名流,但他是个诗人,不是画家。(54)白石生平遇到的第一个具有高度文化修养并给他以重大影响的画家是陈师曾,但那已是1917年,他55岁时的事了。直到定居北京后,他才有了追求新变、自创一格的自觉意识。经过衰年变法,大器晚成。

行书横幅 1937年

约20世纪20年代,即初到北京不久,他写过这样一首诗:

布衣人识胜封侯,款段何来旧帝都。

技绝盲人能相马,相轻骚客亦呼牛。

飞还岳麓无仙术,吊死煤山是众流。

窃望天南云一角,登临高处转增愁。

——《登煤山思还湖南岳麓山》

布衣人识,身怀绝技,他很自信,但立足于“旧帝都”并不容易,一些人对他还是瞧不起。返乡无术,但又不想成为北京的庸庸“众流”。“登临高处转增愁”一语双关——家山路远使人愁,在艺术上向高处登攀更加困难,也使人愁。齐白石没有气馁,在大约10年的光阴里,他租借僧舍、民居,7次迁徙,靠着卖画卖印维持湘、燕两地家庭的生活,在十分困难的情况下研究古今绘画篆刻,写诗作文,终于大获成功。他靠的是什么呢?

要知天道酬勤

齐白石的成功有多方面的因素。他极为聪明,学什么,会什么,但首先还是靠执着、勤奋和一往无前的奋斗。为了学习,他甚至能忍辱自虐。据他的女婿易恕孜记述,白石34岁时初学篆刻,曾去请教贵公子黎鲸庵。鲸庵以为他不过是个木匠,便有鄙薄之意,指着手中的烟壶说:“芝木匠,你如果能喝我这烟水,我就指点你刻印。”当时人抽水烟,烟壶水是过滤烟油的,又脏又苦又辣,怎么能喝?白石顺手接过烟壶,一饮而尽,令鲸庵敬佩不已,便认真教他(55)。《白石老人自传》说,他学篆刻,起初是受了一位长沙来的篆刻名家的蔑视,一气之下发愤自修(56)。常言道,“有志者事竟成”,数十年如一日的钻研,齐白石终成一代篆刻大师,而与他同时习篆刻,甚至教过他的人,大都半途而废,后者缺乏的不是聪明,而是志气和毅力。在绘画上亦如此。齐白石从20岁临摹《芥子园画传》开始,直到终老,只有三次短时期搁笔,一次是母亲病逝,另两次是患重病。不论春夏秋冬,刮风下雨,他总是天明即起,以作画为日课,休息时便吟诗。如白石自己所描述的“铁栅三间屋,笔如农器忙”。他把自己比喻成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笔作为“农器”的老农,是很贴切的。

食叶蚕肥丝自足,采花蜂苦蜜方甜。

书生余习终难舍,人笑愚翁老更颠。

白石居北京数十年,家中的大门是常锁的。“寂静平生敢自夸”,是与“笔如农器忙”相表里的。他的印章“天道酬勤”“有衣饭之苦人”“平生辛苦”“老苹辛苦”,都记述了他的勤奋,他所守的寂寞之道。有一印文曰“痴思长绳系日”——竟想用长绳把太阳系住!这六个字,画出一个多么生动的勤劳老人形象!古人曰“君子以自强不息”“自强者胜”,齐白石正是这样的胜者。

齐白石对自己独立奋斗是很自豪的,他写道:

四月清和始着根,轻重亲手种蓬门。

秋来颜色胜蓬草,未受春风一点恩。

这是隐喻他起步虽迟,却靠了自强成就大器。他题画老来少(雁来红)也有同样的喻义:“欲工变化岂天功,满院青青百草同。待到残秋方出色,众中分出老来红。”这“残秋方出色”的“老来红”,显然有自喻之意。他有时还把自己喻为卧地秋菊,“不借撑持卧地开”;喻为红梅,“异香俱从苦寒来”;喻为秋荷,比“收场还不到秋风”的牡丹有“厚福”。

自立自强,是不是相对封闭的农业文明易于生成的性格,不敢确说,但这种精神从中国古代就受到尊崇,是千真万确的。自立自强并不意味着拒绝帮助,而是强调一种发愤图强的精神。自强而又能充分利用条件,成功的可能性最大。齐白石一生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如胡沁园、陈少蕃、黎雨民、王仲言帮助他学习诗文书画,把他拉进湘潭士绅的文化圈子;夏午诒、郭人漳、罗醒吾等帮助他走出家门,行万里路,开阔了心胸与眼界;樊樊山等帮助他定居北京,极大地改变了他的文化艺术环境,陈师曾帮助他实行“衰年变法”,使他的艺术探索发生了质的飞跃……没有这些帮助,他不可能获得如此辉煌的成功。帮助也是机遇,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但机遇人人有,却并非每人都能抓住,以促成自己更成功的奋斗。机遇与自强是相辅相成的。

痴思长绳系日

艺术需要灵感、想象、才能,还要技巧训练,而技巧训练最需顽强与持久。齐白石技术技巧上的熟练与高超,靠的正是刻苦训练。热忱、着迷,有时甚至到“如痴如狂”的地步。“苦吟一似寒蛩号”(印文),“褦襶痴”(印文)(57),“年年行路足如茧,日日书房至卧房”(《院中垂柳》),“世人休骂我,我是画中颠”(《题画山水》),“诗书寂寞友,草莽患难友,笔砚生死友”(《平生三友》)……这些苦吟、苦学、苦练,主要源于情感和意志,源于至诚、超脱和耐得孤独的品质——这也正是天才和大师生成的条件和基础。

齐白石的刻苦自励,自强不息,除了天性、品格因素外,还有一点特别重要,就是外在环境的激发、挤迫,包括师友的鼓励批评,他人的蔑视嘲笑等。白石是一个很要面子、自尊心很强的人,凡事他都想争个高低。白石老人曾讲过他当木匠时的一个故事:

离白石铺不远的地方,有个名叫上宝山的道士观,要做一条约五寸长、宽五分、雕有二龙戏珠的插香板,用以上香。很多木工承揽此活,均未雕成。我听说后,打算前去试试,师傅再三劝阻,并说:“真正好做的活,人家不早就做了,还等你去?”我没听,毅然包了下来。由于小巧精细,要求很严,头几次都失败了。但我并不灰心,反复改变图样,整理工具,细心雕刻,终于获得了圆满成功。

这种好强的性格,或许与他祖父和母亲的影响有关。后来他学画画、学刻印、学作诗,这种好强与认真得到更充分的发挥。《白石老人自传》说,他在家乡初与士绅文化人交往,总是不大言语,看似腼腆,实是自尊。他觉得人家都是富家子弟,满肚子诗文经典,自己只上过半年村塾,言多难免招人耻笑,只是暗地里使劲,力求上进。那时有些人请他作画,却不要他题款,嫌他不够斯文,不配题名。这很伤他的自尊,但为了挣钱吃饭,只好忍受。到30多岁,齐白石的画名渐为湘潭人所知,但势利者依然呼他“芝木匠”。茶陵谭延闿兄弟曾请他刻10多方印,后来听别人说“刀法太赖”,就把印磨去,另请人刻。齐白石听了,心中十分难受,却只能“付之一笑”,这些遭遇,都成了他更加努力的动力。王湘绮听到齐白石的事迹后,曾多次表示愿意收他为弟子,白石却一再犹豫,怕人说他“借势标榜”,以至王湘绮感到他“高傲不像高傲,趋附又不肯趋附”(58),这也是出于自尊,以及某种程度的自卑。笃诚好学,很想拜师,却又怕人瞧不起。别人把难听的话掷过来,他又只好报以沉默——对齐白石而言,这是十分痛苦的,欲摆脱这种困境,唯有发奋自强。

有衣饭之苦人

一息尚存书要读

定居北京后,他的出身、风度、生活习惯,他的画、印、诗和字,常受到一些出身高贵、以正统自居或趣味不同者的嘲笑。这些人觉得齐白石太像个“乡巴佬”,他的画“太粗野”,印章“太犷悍”。《白石老人自传》说:“有一位自命科榜的名士,能诗能画,以为我是木匠出身,好像生来就比他低下一等,常在朋友家遇到,表面虽也虚与我周旋,眉目之间,终不免流露出倨傲的样子。他不仅看不起我的出身,尤其看不起我的作品,背地里骂我画得粗野,诗也不通,简直一无可取,一钱不值。”(59)白石自尊、敏感而多疑,又容易轻信别人传言,这里面很可能有些误会。但事情无论怎样,白石心里不痛快是真实的。他的印文“流俗之所轻也”以及诗“任君无厌千回剥,转觉临风遍体轻”“老子面寒心似铁,行无偏向害无惊。飞谗说尽全非我,只有梅花辨得清”等,都是一种愤愤然的回答。挤迫、打击和歧视,带来了烦恼,也带来激发。胡沁园、王湘绮、樊樊山、陈师曾、林琴南、林风眠、徐悲鸿的支持与肯定从正面激发了他的自信,一些歧视嘲讽则从相反的方向激发了他的自强。

如果说立身是如何选择、确立自己的人生目标与位置,处世就是为达到目标所采取的处理人际关系的方法。在这里,目的和方法统一又不同一,相对区别又拆不开。仇官、重友情、自强自励,是立身的选择,也不妨视为处世方式。后者具有更多的方法性质,它们和齐白石的个性、家庭教养和社会经验有密切的关系。要言之,它们主要表现为如下诸点:

一、安分自足、闭门独处

齐白石虽有艺术上独辟蹊径的大志,对世人和社会却没有过多的要求,只希望少是非,有时间做自己的事,经营自己的小天地。他的印文“寻常百姓人家”“知足胜不祥”“寡交因是非”说出了这种态度。躲避人间是非,守法安分,自产自销,贫不觉耻,富不骄纵,不愿求人,也不轻易馈赠。“老着安闲想,泥堂洞里天。水源人不到,鸡犬亦神仙”。身居闹市,犹如置身山乡。80岁前后,他一度停止卖画,谢绝一般交往。友人写信问他生活怎样,他写诗回答说:“晚学糊涂郑板桥,哪曾清福及吾曹……名大却防人欲杀,年衰常梦鬼相招。寿高不死羞为贼,不丑长安作饿饕。”郑板桥说“难得糊涂”是因为他对恶浊世事太清楚,齐白石称“晚学糊涂”,亦不过是对所取处世态度的自嘲而已,名大防杀,年老怕死,这是真实心理,也是险恶环境下的正常心态。

晚年的齐白石不喜见外客是有名的。为此,他得罪了不少人。他的学生张次溪记述,老人不分昼夜紧关大门,门里加一把大锁,且总是锁着。“有人去访他,在门口拍他的门环,先由女仆问明了来人的姓名,进去告知,他亲自出来,在门缝中看清是谁,愿意接见的,才亲自开锁请进,不愿见的,就由女仆回答说‘主人不在家’,不去开门,丝毫不能通融。说‘这是不拒而拒的妙法,在这般人没有见着我之时,先给他们一个闭门羹,否则见了面,不便下逐客令,那就脱不掉许多麻烦了’”。有一次,张次溪去访,女仆说不在家,他的小儿子跑出来说在家。张次溪心里不高兴,写信质问他。齐白石回信解释,说次溪“猜疑之心长存,直谅之心不足”,告诉他下次来时,“隔了大门,高声通名”即可(60)。锁门拒客,是齐白石名声大噪之后的事,本意是躲避勒索、敲诈者的纠缠,拒绝求书画的不速之客和骗子,防止盗贼等。对此不理解的人说齐白石“怪癖”。事实上,在战乱时期,单门独户都是要锁门的。慕名拜访的人多而杂,耄耋老人也经不住络绎不绝的应酬。有趣的是,老人每每亲自应门察看,这是有身份的人不屑为的。齐白石却以此自诩,还刻了一方“八十岁应门者”章。这不独表现了他待人的谨慎,也活现出他的平民特质和天真性格。在一幅鹌鹑图中,他曾题道:“好鸟好鸟,不识骚扰。不耻百结衣,不羡饱鹰爪。能知不越前横草。”这好鸟的形象,是不是有点像安分自足、守道乐贫的齐白石自己?

二、慎于言行、克制怨怒、不骄不鸣

齐白石本是个直率的人,但人生阅历教育他,慎言慎行,才能与世相处。他不喜欢巧言舌簧的虚伪,深恶势力钻营的小人,也讨厌骄狂好斗的“不祥”之徒。他有一印文:“无道人之短。”有诗句曰:“君子从来扬人善。”早在1909年(47岁)写的《寄园日记》中,他就要求自己不要“言人所短”,并记述了自己对“三缄”二字的体会:

八十岁应门者

中餐于席上失口言人所短,使少辱之。即书“三缄”二字于座右,并记云:往余见人篆刻“闲谈勿论人是非”,笑之以为迂。今日始知六字工夫未易做得到也。行将五十矣,书此以座右,用以自鉴耳。

后来他一再书写“三缄”,一再告诫自己慎言,以免伤人。这固然是一种能保护自己却未能免俗的处世道德,他幼年读村塾时,外公常以《朱柏庐治家格言》教育他,朱氏“处世戒多言,言多必失”的话想必很熟,加上后来的处世体会,逐渐形成了这样的观念。定居北京后,他屡遭人辱,对此就更有铭心之感。他画八哥总喜欢题“世事无须要汝闻”“八哥能言有是非”,不只是自警,也是警人了。他给留霞老人的诗中有句:“饱餐世味思餐菊,深省交情慎寄书。”连写信也十分谨慎了。大凡艺术界争论,不论人事纠纷或学术辩论,他一概不参与、不理会。1935年夏,张大千和徐燕孙为一点小事,在晨报画刊笔战,一时乌云满天。曾任教育部长的著名学者傅增湘以聚餐的形式在致美斋语请客调解,委托王森然去请齐白石出面。白石断然拒绝,回答说:“不喜欢多管闲事。”(61)

不管闲事也不会太平无事。遇到怨愤之事,齐白石力求克己忍受。篆书轴“人和见太平”就包含着以退为和的精神。他有一方印章:“君子能容小人”,强调了要做大度君子,而不与小人一般见识的态度。他的篆书联“丈夫能吐气,君子肯让人”,把两种态度合而为一。白石有时也会发怒“吐气”,或者写诗“吐气”,有时就“以退为和”,以“让人”为上。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藏齐白石与王梦白合作扇面,梦白画鸽,白石画鹰并跋曰:“鹰以小鸟为饱,此鸽反有捕鹰之状。鹰似欲飞,有畏惧之形。君子能容小人,谁谓鸟雀不如人也。”这表达了他类似的道德观念,也可以说是对攻击者的回答。1930年前后,齐白石与王梦白同在北平艺专教书,王梦白年龄比齐白石小,但成名早,性刻薄急烈,自号“骂斋”,姚华在《王梦白小传》中说他“善面擿人非”,比为性格乖戾的徐文长,“使少敛抑,以谐媚自适,所遇必不如今日之穷,然而画人之树风骨,尚意气甘穷困不悔者,世亦必数梦白,于人与画且以其气传也”(62)。王梦白有时也嘲笑齐白石,白石不与之计较,但这段题跋似语义双关,有曲折回敬之意。齐白石有时也通过作品发泄胸中不平之气,如多次自写小像,题:“人骂我我也骂人。”他更多的时候是用印文、诗歌和题跋加以宣泄,如“白眼看它世上人”(印文),“吾画不为宗派拘束,无心沽名,自娱而已。人欲骂之,我未听也”。题《群雏图》:“雏子雏子,今非昔是。唤人早起作事,谁有天良羞耻?”落款:“恨贼老儿郎画并题。”这种题款有似孩子骂街,令人忍俊不禁。他有两首题画鸡的诗,指鸡说人,喻义辛辣。一首曰《斗鸡》:

伤贫甘作盗,得霸尚嫌雌。

鸣胜吾侪耻,非良视者知。

生来轻一斗,看汝首低垂。

另一首曰《群鸡》:

成群无数,谁霸谁王。猖獗非智,奸险非良。骄鸣轻斗终非祥。

显然,齐白石对骄横好斗、奸险猖獗的行为是极为反感的。他以“横行”的蟹喻人,针对贪吏、侵略者,也泛指那些霸道行为。

君子之量容人

丈夫能吐气,君子肯让人篆书联 1951年

安分守己,不骄不鸣,远避是非,只是齐白石思想性格的一方面。他还有另外许多方面,其中就有对成就艺术最重要的——自信——对自己的才能和力量的认定与信念。从“粗木作”改“细木作”,从细木作改画师,从肖像改花鸟山水,从工笔变工写两兼,直到“衰年变法”,他从未犹豫退缩过,而总是充满自信。他在《题循环图》中说:“贵贱从来天不管,循环两字在人为”“但愿人世都悟觉,无私公道胜天功”——这是自信力赖以产生的认识根基。一个听天由命的人,不会拥有足够的自信。

白眼看它世上人

何要浮名

衣上黄沙万斛,冢中破笔千枝。

牡丹不施黄紫,空劳洗砚浑池。

——《题画墨牡丹》

此诗作于1919年,是对自己形象和当时处境的自写。画不入时,没人购买。但他相信自己的奋斗,不为画坛的流行风气所动。他的印文“我自作我家画”“夺得天工”“神鬼无功”“漏泄造化秘,夺取鬼神工”等,都表明了他的自信。在《李铁拐》中题道:

尽了工夫烧炼,方成一粒丹砂。

人世凡夫眼界,犹看作饿殍身家。

他以铁拐李自喻,对不识真仙的“凡夫眼界”投以鄙视。这不是出于狂妄,而是出于自信。用现代话说,就是“高扬主体精神”。衰年变法以后,他更加深信自己的价值。但仍然恪守着传统处世哲学,仍然自励自强,奋斗不已。他对自己的声名感到高兴,但决不要虚假的荣誉。这时期的印文“何要浮名”“叹浮名堪一笑”“有衣饭之苦人”就表明了这种态度。崇高的声名并没有改变他的生命价值标准。这在近代史上是罕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