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气销为日月光:丰子恺战时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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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八年

十月二十四日(星期一)10月24日至31日等八篇日记原载1939年11月16日《宇宙风》乙刊第17期,收入崇德书店1944年6月版《教师日记》。

校舍校舍,指广西省立桂林师范学校。建筑尚未成功,学校在斧斤影里,杭育声中先行开课,将来择吉补行开校典礼。今天上午七时十分,行最初次的纪念周。全校学生一百三十余人,教师十余人,雍容一堂,行礼如仪。我脱离教师生活,十年于兹。今日参加此会,犹疑身为来宾,不知自己已是此剧中的一角色了。

校长和教务主任讲了诚恳无间的训话之后,校长便拉我讲演。我推辞。学生席中一阵鼓掌声把我赶上台去。许多脸孔仰望着我,我心中不免有些不自然。但立刻想起现在是角色登台,十年前当教师时曾经磨练过的那种演剧的本能就复活起来,简短地讲了一番话。大意如下:

“我与诸君行过相见礼,并且共唱党歌。我们已由礼乐结合,成为新相知了。古人云:‘乐莫乐于新相知。’我今天觉得非常快乐!

“我们的新相知,实在是很难得的:前几天,我曾在桂林城内监督你们入学考试。那时我对着满堂的投考者,曾经想道:不知这数百人中哪里的几位,是我们的学生,将与我共数晨夕?我看看数百只脸孔,但脸孔上并没有写明,我不得而知。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与我有缘的就是你们这几位!你们恐也有这样的感想。当你们在考场中看见我时,也许有人真心想道:不知这胡子是不是我将来的先生?但现在你们也知道了。投考者有数百人之多,其中大多数与这学校无缘,偏偏你们这几位有缘。这不是很难得的么?这是难得之一。

“其次,这里的诸位先生,是由中华民国各省各地会集拢来的人。有河北人,江苏人,浙江人,安徽人,湖北人,湖南人,仿佛是全国各省的代表!因了国难,东西南北地集合拢来,来作你们的导师教师。这是难得之二。

“又次,桂林以山水著名于全国。我们这学校位于山水之间,风景特别美丽,青天白日特别鲜明!我们有这样的好环境,是难得之三。

“有这三重难得,我们的新相知特别快乐。希望诸君今后努力用功,不要辜负这难得的好机会!”

九时十分,我第一次上课,高师班的美术。点名后首先问:“刚才我在纪念周讲话,你们都能懂么?倘有听不懂的,请举手。”没有人举手。我很高兴,就对他们讲美术的范围和学习法。其言大体如下:

“美术,包含哪几种东西?自来界限模糊。中国古书中,曾把音乐也归入美术范围内。则美术仿佛就是艺术。但我主张,美术的范围应限于视觉艺术,即所谓造形美术。艺术旧有八种,即文学,音乐,演剧,舞蹈,绘画,雕刻,建筑,工艺。近添照相、电影二种。我主张在中国应再添书法、金石二种,则共得十二种。这一打艺术中,只除了文学与音乐与眼睛无关外,其余的十种均用眼睛鉴赏。不过其中演剧、舞蹈、电影三种用眼睛之外又兼用耳,称为综合艺术。其余的七种,即画,雕,建,工,照,书,金,则全用眼睛,为纯粹的视觉艺术,即造形美术。

“我所规定的美术,就是这七种。七种之中,绘画实为其中心。美术专门学校中学雕刻、建筑、工艺的人,必须先从绘画练习入手。学金石、书法、照相的人,倘能从绘画练习入手,必易于学成。故绘画可说是美术的基本。

“因此你们的美术科,就以绘画学习为主体。此外附带学习其他各种美术的创作、鉴赏的常识。大略每星期二小时中,一小时学画,一小时讲述常识。今天上课开始,我们就这样奠定修习的方案。

“关于学习绘画,我今天先指示你们一个方针:绘画必从写生入手。人物是写生的最好材料。这校舍正在建筑中,各种工人来来往往,有各种服装,各种姿势。这都是我们的写生范本。希望你们于课余之暇,用小册速写各种人物的姿势,当比教室中的上课得益更多。但速写时须注意一事:将两眼稍稍闭合,看取人物的大体姿势,而删去其细部。切勿注目于细目而不顾大体。今我在黑板上姑作数例。举一反三,则在你们自己。”

学校生活的发条

十时的简师图画课,仅讲图画学习法,即上文的下半,但讲得特别疏略。因为这班里的人听不懂我的语言,举手者竟过半数。我的话风大受阻碍了。

十时四十分下课后返寓,途遇章桂章桂,又名桂荣、璋圭,为丰子恺祖上丰同裕染坊雇工,随丰家一同逃难至大后方。。持医生信催我即刻赴桂。因吾妻力民在桂林医院患子痫症,要我去决定办法。匆匆于二时半到车站,拟乘三时开之三班车赴桂林。彬然彬然,指傅彬然(1899—1978)。作者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同学,当时亦在桂林师范任教,也是上海开明书店老同事。从车站来,报道今天是除历九月初二。照例,初二、十六下午车停班。我近来惯于逃难,对于横逆之来,心君泰然不动。只是勉尽人力,以听天命。于是我说姑且上站一看。

到站,适有一小汽车满载行客,将开桂林。我要求附搭,得其许可,但只能坐司机之椅背上,身体屈作S形,且须出车资桂钞二元五角。三点三刻,我的身体又由S恢复I,站在省立医院的产科主任郑万育的面前了。

郑医师说,临产期尚距三星期。但一患子痫症,今天非生产不可。倘延迟则危险性增大。他决定四点钟行手术。我到得正好。又说,或破肚,或人工生产,须再诊后决定。又说,万一不能大小两全,则保大抑保小?我知道生产破肚并无危险,关于手术悉听医师决定。至于不能两全,则当然保大。医生即出证书要我签字盖章。无印泥,用指蘸红墨水抹印面而盖章,结果意外地清楚。

我到医院时,联棠、梓生、鲁彦、丙潮联棠,指陆联棠(当时桂林开明书店负责人);梓生,指张梓生(1892—1967,新闻出版家);鲁彦,指王鲁彦(1901—1944,乡土小说家),皆作者之好友。丙潮,指周丙潮,作者的表弟,他随作者一起从家乡逃难至内地。诸君皆已在场,分我忧患,壮我胆量,心实万分感激。此时我谢诸君,请其返家。梓翁独留,相与坐手术室外走廊内烧香烟,谈广州失守、武汉放弃事。娓娓两小时,而新枚(此是我第七子,名字在胎中时预为取定)出世,大小平安。盖郑医师不但手术高,医德更高。其动作之周详,态度之和蔼,令人感佩。母子二人平安脱险,实是他的医德的所赐。他是我的读者,一见相契。看护士中亦有周女士,为我昔日在上海时之学生。十余年后五千里外患难中相遇,亦奇缘也。六时半出医院,拉梓翁到“秀林”“秀林”,当时桂林一餐馆名。,饱餐一顿。夜宿崇德书店崇德书店,系作者为解决一起逃难至内地的乡亲们的生活问题而开设的一家书店。章桂床中(章桂留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