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勾践的君子军
和吴王夫差在国内滥杀无辜、丧失民心不同,越王勾践则开始了全方位争取民心、重塑越人形象的大改革。
要知道中原文明之邦对断发纹身的东夷越人从来当异类对待,越人讲的是叽叽喳喳的鸟语、吃的是沾满虫卵的蛤蛙、以船为车、以楫为马,跟野人没有什么区别。
这种观念根深蒂固!
越人要改变别人的这种看法、跟上中原先进文明的步伐,只有改变自己融入其中才是捷径。
让越人融入中原文明是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不是你一厢情愿搞交流开放就行了,还需要人家文明之邦是否愿意伸出双手接纳你。
勾践争取民心、重塑越人形象的举措主要有两点,其一是尊重周天子。每当越王有重要举措,必先派使者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去镐京向周敬王汇报,只有周敬王同意,这些重要举措才能实施。越国能这样做很不简单,要知道这时的越王勾践还是个草头王,周天子连最起码的男爵也只是嘴上许诺,而没发给他正式文书,怕引起文明世界的不满,天子手里的爵位因此掉价,无人问津。勾践依然如此尊重天子,足以让那些拥有正式爵位编制却不听天子号令的诸侯们汗颜,自然也让周敬王虚荣心得到满足,对越国褒奖不断。周敬王的权力不出镐京,但他有满世界摇着木铎的采风官,他的褒奖可以借采风官之口传遍天下。为此越王勾践大得天下民心,在老百姓中有了良好的口碑:越人虽然是断发纹身的异族,但他们有礼有节,尊重天子,并不是无法无天、欺天霸道的蛮邦,可以让他们侧身华夏文明之邦的队尾、徜徉华夏文明之殿的前院,而不加驱赶。天下诸侯若有人敢反对,反而有被挤出文明的队列、被越人取而代之的危险。
勾践的第二个举措是建立“君子军”,这是受圣人熏陶的结果。子贡奉孔子之命,周游列国,挑起天下诸侯乱战以存鲁。他来越国朝见勾践时大谈君子之道,勾践深受启发,一个国家要强大,不能单靠厉兵秣马、东征西伐,更需要国人有良好的君子素质。于是开始倡导国人要“养君子之德”,特地在山阴城西的山阴道建兰亭,在兰亭周围开辟土地,种养大量的兰花。经过多年经营,已经培育出许多绝世名品。兰花有君子之德,可以帮着人修养君子品行。兰花在越国随处可见,说明在越国君子的品性大行其道。勾践拿兰花作为国礼送给诸侯国的使者们,这些使者自然成为越国君子之道的代言人、形象大使。为此颇得诸侯国君们的好感,越人断发纹身的烙印开始在他们脑海里渐渐淡去。要不是后来司马迁在《史记》里重重提了一笔,很可能后世人们对越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文明之邦,兰花之乡,而非和中原文明不一样的蛮邦。
勾践还不满足于种兰花、送兰花,紧接着在兰亭组建了一支六千人的嫡系部队——“君子军”。
“君子军”顾名思义,乃是以君子的品性要求军中的每一个将士。这听起来令人费解:君子好生,军人好杀;君子重义,军人只要能打胜仗,兵不厌诈,偷拐骗蒙全上。两者岂不水火难容?可是勾践为了争取好名声、争取民心,硬是要让两者能和睦共处。
当时各诸侯国的军队对士兵的要求很基本、很简单,就是能服从大王的命令,大王令你去死,你不能贪图着生。只要这点要求达到了,你就是一个合格的士兵,至于烧杀抢夺、奸淫掳掠等恶行,除非特殊情况,一般不作约束,甚至可以看作是大王对你的恩赐,一个战士该享受的特权。
现在越王勾践打出君子军的旗号,君子是不能干坏事的,他的士兵等于被剥夺了“烧杀抢夺、奸淫掳掠”等特权,你还能让你的士兵“唯你马首是瞻”吗?有!那就是给他们极高的待遇,重金养“德”;给他们很好的名声——君子军,让他们珍惜自己的地位,知耻知廉,不惜为了荣誉而战。
“君子军”所有将士全是勾践的“倪子”,这些人来自会稽城外的独妇山,是越国年轻寡妇和外邦人野合的产物,有娘没有爹,全认越王勾践为父,勾践待他们也视同亲生,因此父子情深。
“君子军”身上披戴的盔甲画着兰花,使用的兵器上刻着兰花,特别是战旗上的图腾竟然也是兰花。这在春秋时期完全是首创,别人的军旗都是豺狼虎豹张牙舞爪,或者蛇蝎骷髅阴气迫人,“君子军”的战旗别具一格,图腾是静静穆穆的兰花,一点没有杀气。敌人一见这样文绉绉的军队以为不堪一击,谁知一交手才知上当,这是一支擅长进攻、不怕牺牲的劲旅。
越王勾践带着越人脱胎换骨,在文明的道路上大踏步前进,颇有超越中原文明之势,以致引起孔圣人的关注。据《吴越春秋》记载,勾践灭吴那会儿,孔圣人已经冉冉老矣,自知时日不多,但他“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曾经想把自己生命最后的光明播洒在越人身上,想进一步教化越人,所以不辞旅途艰难,令子贡驾着千里马拉的马车亲自来越国拜访越王勾践,弹奏了一曲“先王雅琴礼乐”献给勾践,其实是间接表达自己来意,借琴声问路,试探勾践是否欢迎圣人来“启蒙愚昧”。多好的机会呀!谁知勾践突然心生怯意,来了个“对牛弹琴”假装不知,借口越人是“悦兵敢死”的亡命之徒,不值得接受圣人的教诲,因而婉拒。原来这时的勾践眼见灭吴兴越的目的即将实现,“养君子之德”反而成为沉重的负担,让他在发号施令的时候处处感觉被掣肘,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维持“君子军”的铁的纪律开销太大,国家养不起,且让他身心俱疲。所以拒绝圣人的提携,浪费了一次绝好的机会,越人的文明站上百尺竿头却未能更进一步,行之不远是必然的。
勾践在越人走向文明的道路上功不可没,可是最后却留下这一败笔,成为勾践品性上的瑕疵,也成为历史的遗憾,要不然享誉天下数千年的孔墓和孔林很可能在山阴道上,而不是在鲁国的曲阜。中华文明的重心可能在两千四百多年前就开始南移到会稽山麓。
经过勾践契而不舍的改革开放,追求君子德行的越人宛然成了真正的王者之师。相反,拿着霸主的“彤弓矢”的吴国却成了昏君掌权的无道之国。
占据了舆论的优势,又有强大的军事力量做后盾,灭吴的时机已经成熟。
越人始终是灭吴的急先锋。
越人揭开了吴国衰落的序幕,趁其北上争霸,用了一招“掏肛术”,让吴国元气大伤,走向衰落。
最后终结其历史使命的致命一击当然也是非越人莫属。
公园前478年初夏,离槜李之战差不多过去二十年,越人吹响了灭吴的号角。
吴国经过几年的“被蚕食”折磨,虽然已经是病猫一只,但勾践自知这是最后一战,干系重大,丝毫不敢马虎。越人离灭吴中兴的理想只有一步之遥,这时候最忌讳的是头脑发热、得意忘形,很可能会导致功败垂成、功亏一篑。
所以越国君臣完全没有把吴人当病猫看,而是当大老虎来对待。最后一战不是捉猫游戏,乃是擒虎之战。
越王勾践在大夫范蠡和文种等的精心策划下,将吴越最后一战演绎得非常精彩,如果此时躲在泰山上的孙武能下山亲历一番,一定会自叹弗如。孙武毕竟只是一个军事家,而勾践除了军事才能,还有政治家的身份。从政治的高度指挥战斗。
越人开战前的准备工作,井井有条,足足花费了几个月时间。
第一步是明志。“兵者,国之大事也”,吴越之战不能看作越王一个人的事儿,必须看作是人民战争,是所有越人的事儿,所以集中所有越人的注意力,让每个越人都能明白正在干什么,必须干什么。越王勾践在山阴城东南方的禹王山前祭祀先祖大禹,大禹是越人的祖宗,眼下越王要干一件天大的事,必须告知他老人家,并求得他老人家的保佑。祭祀完毕,下达命令,所有越国战士和家长、族长必须在五天之内赶到禹王山旁的禹王祠集中,听候越王宣布伐吴的命令。如果有人不在五天内赶到集合地点,那么此人就不再是大禹的子孙、越王的臣民,以后如果出现在越国的领土上,将被视作外人,不仅土地、房产要被没收,生命权也得不到国家的保护。
如此一来,到禹王山前听候越王诏令成为越人必须关心的大事,否则有被驱逐、杀戮的风险,谁敢涉险不赶来禹王祠呢?五天期限内,越人都知道了自己的大王正在干一件事关每个人切身利益的惊天大事——伐吴。国人一旦集会,人人自称是大禹的子孙,身上流淌着上古圣人的血液,最容易形成民族情绪。再来一场声势浩大的控诉会,控诉吴人伐越期间犯下的滔天罪行,同仇敌忾,群情激愤,就算有少数几个人忍辱偷生不想打仗,也绝对不敢发声;有一百个反战的理由,此时的伐吴大军也成了不得不战的正义之师。
亚圣孟子曾经认为“春秋无义战”,遭到许多人腹诽,亚圣说话突然如此唐突,很可能跟他没有亲临现场有关。当然,孟子是在吴越之战后一百年才出生的,根本没机会来到场面,没有亲眼目睹现场就没有多少发言权。吴越之战并不仅仅是吴王和越王之间互报父仇的战争,而是一个被压迫的民族为了争取更大生存空间而发起的战争,怎么能说不是“义战”呢?
实现了明知的目标后,第二步是蓄势。越人有了民族情绪,还不足以出兵打仗,必须让越人的潜意识进一步参与其中,这样才能让每个越军上战场时能超水平发挥。勾践在进一步营造“悲壮”的大战氛围,悲壮到每个人都生不如死,恨不得马上去为国捐躯。
勾践和夫人姒姜在宫中作别,勾践吩咐姒姜,从现在开始“内政无出,外政无入”,意思就是你这个王后不要去打听前线打仗的事,管好宫中的事就行。姒姜点头答应后,勾践就在外面反锁宫门,同时命手下在大门外填上封土,把姒姜和宫中人给“活埋”在里面。而姒姜也很配合,从此在宫中“侧席而坐”,不再梳妆打扮,连地面也是三个月不扫。
勾践安排好姒姜后,再布置留守在国内的大夫们的任务,也是如法炮制,“内政无出,外政无入”,反锁上大门,填上泥土,“活埋”在朝堂里。
勾践大军离开山阴城前,就把王后和大夫们给“活埋”起来,表达的意思其实很明确,不给任何人逃跑的机会!一旦吴越之战打响,如果越人战败,吴军大举入侵,被“活埋”在宫中的夫人和“活埋”在朝堂上的大夫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等你察觉出风声,扒开泥土想出大门的时候,吴兵已经站在你面前,只能束手就擒,延颈待宰。堂堂越王尚且把夫人和大臣“押宝”上去,下面这些将军和战士,谁能例外?越国的将士们顿悟了,走上战场的人们背着的不只是自己一条命,而是一家老小的命,所有父老乡亲的命,岂能不拿出十二分努力来求胜?
勾践蓄势之举很成功,把越人的潜能发挥出来了,沉浸在悲壮氛围中的越人真的能做到“悦兵敢死”。
哀兵必胜,这样的部队走上战场,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一旦复仇的洪流找到出口,那就是一泻千里、飞流直下,能爆发出一种摧毁一切的力量。
勾践的备战工作很成功了,但他尚欠不足。
还需要最后一招:立威。
对勾践来说,所谓立威就是改变形象。
以前勾践用卧薪尝胆、投醪河井等手段在老百姓中树立起来的是一个可亲的邻家大叔的形象。
现在要上战场,生死攸关,邻家大叔形象显然不行了。那些邻家子侄们平时跟你嬉闹惯了,很可能在战场上也跟你嬉闹起来。一支不能遵守纪律、不听号令的军队,就是乌合之众,难打胜仗。就算打了胜仗,也保不住胜利果实。所以必须立威,让邻家大叔的形象在将士们心中马上消失。
如何才能马上消失?不见棺材不掉泪,一个字:杀!
勾践专门对自己的嫡系部队“君子军”下手,“君子军”中服役收益高,风险必须水涨船高。勾践令君子军“列鼓而鸣之,军行成阵”,自己站在点将台上观军容挑毛病。勾践存心要杀人的,岂能挑不出毛病?当即有三个乐感先天不足、手脚跟不上节奏的士兵被抓出来,就地正法,举着他们的脑袋“以徇于军”。
第二天,勾践再次登台观军容,这次被杀的是三个因偶感风寒而打了几个喷嚏的。
到第三天勾践检阅军容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感差的人,也没有敢伤风感冒的人,实在已经杀无可杀,但勾践不放心,觉得还是要杀人。于是检查每个人身上披戴的盔甲和手里拿的武器。结果有一人头盔上有点锈斑,一个人铠甲上有个破洞,一个人的青铜剑上有一个缺口,被抓出来立马处斩,“以徇于军”。
勾践没事找事连杀三天人,三军将士无不悚然。勾践邻家大叔的形象轰然倒塌,大王杀人如儿戏,已经直接升格到阎罗王的宝座上,再没那个愣头青敢轻视勾践的王命。不过勾践大王完全是选择性地执法杀人,怕也没有用,躲也躲不了,不如坦然面对死亡,就看命运之神眷顾谁、抛弃谁。
短短三天,越国将士从怕死到不怕死,再到怕死不怕死,几乎是在炼狱里绕圈圈走了三遍,内心的痛苦实在无法用语言表达,不过还是熬了过来,终于超脱。
勾践看着三军将士对死亡无所谓的眼神,感到很满意,火候足矣!马上进入主题,兵发吴国阖闾大城。
越军这回走的还是洞庭暗道的捷径。按理说,洞庭暗道已经使用过多回,应该没有秘密可言,可是很奇怪,吴人遭偷袭后,竟然不去追究和分析失败的原因,让洞庭暗道的秘密依然“秘密”着,且依然掌握在太湖强盗手里,真是可悲可叹。
如今的吴越边界线是太湖,那时叫五湖,或者叫震泽。越军走洞庭暗道直接进入吴国境内,吴国建在缥缈峰望越台上的烽火台等同虚设,起不到一点预警作用,等吴军发现越军的动向时,勾践和范蠡带着的大军已经深入吴国腹地,在太湖上扬帆弄楫,已经要登岸了。
夫差闻报大惊,来不及调集全国各地的吴军,只带了阖闾大城和姑苏城的驻军匆忙应战。
越军趁机兵分两路,一路由勾践和文种率领,马上就近登岸迎战夫差率领的吴军;一路由范蠡率领,继续乘船北上,掐断夫差大军的退路,同时阻止来自驻守在西边吴楚交界处的吴国水军的增援。
夫差亲率的吴军和勾践亲率的越军在太湖南岸的笠泽江相遇,吴军据北岸,越军据南岸。
笠泽江在现在的上海松江一带,这条江源自太湖,属于黄浦江的上游,两千多年前这里全是沼泽地,河面宽有一百多米。两军相遇时,正是黄昏时分,又隔着这样一条大河,马上“短兵相接乱刀落”几乎不可能,于是各自安营扎寨,准备等到明天天亮再决生死。
不过这是夫差的想法,勾践可不是这么想的。他想在当天晚上就决出胜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