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州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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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暗室(二)

“南伯!”辛弃疾失声叫道。来人正是范如山。

范如山斜倚在门旁,喘着粗气,抬起无神的双眼看向辛弃疾。眼神中却又浮现出欣慰之色。

辛弃疾连忙抢上扶住范如山,以防他跌倒。他见范如山身上和腿上都裹了几圈破布,而左手衣袖处则被撕掉了,显然是用来裹伤的便是那里的衣服了。他将范如山扶到床上坐下,关切问道:“南伯,你这是……是谁伤了你?”

范如山摇摇头:“不晓得。那人武功很高,我、我打不过,用计方才脱身。”喘息略定,才将原委对辛弃疾说了。

却原来范如山当时见情势危急,自己与对方缠斗下去恐难幸免,情急之下,忽然摸到胸前还有一个包裹,里面装的乃是钱升给自己带去的炊饼和饮水。他心念电转,想到自己初来,在滁州并无仇家,这人袭击自己,恐怕是与这里发现的铜钱有关。那人并不知道铜钱已被自己藏在了树洞之中,正好可以用怀中的包裹替代。于是使了一招调虎离山,将包裹远远掷去,那人果然关心包裹,拿到以后便暂停了追击,范如山趁此机会,方才逃走。

“我当时见那人定欲杀我,我又有伤在身,只道不能幸免。还好他寻物心切,我才捡了条命。否则便见不到幼安你了。”

辛弃疾见他裹伤的衣服已经浸透了血,忧心不已:“那你的伤怎么样?”

范如山挤出了一丝笑容,道:“不妨事。皮外伤而已。就是一路奔跑,伤口流了不少血,多歇会便好了。”

辛弃疾知他这位妻兄素来乐观豁达,再看他身上伤口此时已经不再继续渗血,说话时也渐渐有了气力,略感心安。道:“此处没有包扎止血之物,只能作速回城。你且略歇歇,等我派去找你的差役们回来之后,我们再回城。”

范如山摆摆手,道:“幼安,你不可挂心于我,而误了查案的大事,这样我反而于心不安。”

辛弃疾一向刚毅果决,见范如山虽然伤的不轻,但并无大碍,于是点点头道:“那好,我先将这屋子检视完毕,再与你回去。”随即又想起什么,半途停住问道:“南伯,你说那包裹里只是一堆当百的铜钱?”

“不错。”

“这便奇了。淮南之地铜钱早已被禁,市面上不再流通,这一包却是从哪儿来?再者区区一包铜钱,再怎么说也价值有限,那凶徒不惜铤而走险,杀伤人命,实在好没道理。”

范如山咳嗽了两声,不知是吸入了尘土所致,还是一路上奔波劳累。待气息略定,又道:“正是如此。我思来想去,却也再找不到其他缘由。”

辛弃疾皱眉沉吟道:“那铜钱可有任何特异之处?”

“除了均是崭新的之外,倒也罢了。”

“这便奇了。新钱旧钱,都是一样花销,何至于如此重视?我看此事并不简单。一时倒也难以索解。不过目下不妨从另一途径来想,你发现铜钱之时,可否被任何人看到?”

范如山茫然摇头,随即恍然大悟道:“对了,我刚把铜钱藏好后,在树林中便遇到了一个游方僧人!”

“游方僧?他见到你藏起铜钱了?”辛弃疾问道,随即若有所悟,道:“不对。若是他见到你藏起铜钱的所在,早就可以去把铜钱拿回来,不必等到今日再尾随你而去了。恐怕他只是见到你从林中出现,并不确定你曾见过铜钱,更不知你将铜钱藏到了别处。你走后他定是去林中找寻不得,方才察觉是你拿走了铜钱。于是今日一路尾随,在你拿到铜钱之时对你下手,既可以拿回他的东西,又可以杀人灭口。”

范如山拍手道:“我看正是如此!”随即扼腕道:“如此说来,那包铜钱已经被他取了去也。早知如此,我昨日就应该拿走给你的,便是带上几枚也好。”

辛弃疾安慰他道:“你也不必自责,任谁也不会想到有此变数。但那人如此兴师动众,取回铜钱,可见干系非小。这事情倒不可轻易放过了。对了,昨日来长亭馆的路上,我一度见南伯你神色有异,可是因为此事么?”

范如山拊额道:“对啊,昨日事情太多,我竟将这事忘了。我听薛致远说他在林间也遇见了那个行脚和尚,正要说话,突然想到此人神秘莫测,还是先对你一人说来为好。”

辛弃疾赞许道:“南伯如此做,可谓思虑周详。话说那个行脚僧究竟对你说了什么?”

“他和我只是互相行礼而已,并未交谈。”

“那行脚僧作何打扮?身量如何?和那黑衣人可有相似之处?”

范如山费力回忆起来:“他穿了一件灰布袍子,上面打了好些补丁,手拿一个托钵……脚上……似是穿了芒鞋。那黑衣人穿的是布鞋,看来不是他了……身量上,两个人都是中等身材,那行脚僧似乎瘦些,但又好像差不多……”想到细节处,因为记忆早已模糊,神色间甚是苦恼。

辛弃疾安慰道:“如此已经不少。你若是想得太费力,怕是会编出些细枝末节,那就未必可信了。至于他脚上所穿鞋袜,那自是可以随时换掉,不能作数。不过你若是再见到他时,可否能认出他来?”

范如山苦笑道:“他当时一身黑衣,脸上又蒙了黑巾。但……”他声音微微发颤,“我看到了那人的眼睛。那眼神,我总觉得在哪见过!”

辛弃疾也一阵心寒——范如山刚来滁州不久,结识的人不多,那么此人多半自己也曾见过。范如山武艺高强,竟也发觉不是那人的对手,没想到滁州城中还有这么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而且此人是敌非友,且潜藏暗中,若是伺机择人而噬,自己怕也没有把握提防得住。

他心中愁云满布,却不忍再让范如山担心,于是安慰道:“既是见过,那我们早晚可以将他找出来。只是这人既然可能与你相识,你今后可更得加倍留心。”

范如山点头称是。辛弃疾正要起身,却听身旁的范如山沉声道:

“幼安,细细想想这几日的事,我总觉得邪气甚重。那人说的果然没错……”

辛弃疾茫然问道:“那人?你指的是……”

“便是我在林间遇见的游方僧。”

“哦?”辛弃疾不解问道,“你不是说并未与之攀谈吗?”

“现在想想,上次应该是我第二次遇见他了。第一次是在繁雄馆……”

“繁雄馆?”辛弃疾悚然而惊,“怎么,南伯你也去过繁雄馆吗?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范如山略显歉然:“昨夜追完纵火之人后,我本来要告诉你,但那是厅上人多,我觉此事不足道,故而没讲。”

辛弃疾正色道:“南伯,你有所不知。今早我已经去繁雄馆里将里面的住客一一询问一过,只觉那馆里透出说不出的古怪。你那日在繁雄馆里遇见了什么,可否巨细靡遗地对我说一遍?”

范如山点点头,于是将他那日在繁雄馆的所见所闻一一对辛弃疾说了。说到最后,又道:“我在繁雄馆坐到了雨停,那时已经是快交戌时。我这才拿了行装,去州衙找你。钱升给我开了门,告诉我说你外出畋猎未归,让我在州衙权且住上几晚。我与如珍分别已久,也盼着与她见上一见,就住了进来。”

辛弃疾点了点头,道:“没想到竟还有这一番原委。这么说来,当日在繁雄馆外唱偈的行脚僧人,便与你昨日在林中遇见的是同一人了?”

“多半如此。”

“我记得昨日我们来这里的路上,生药铺的薛致远也说他在林中遇见了一个行脚僧,那人也对他吟了一番偈子。莫非也是同一个人?只是那人对薛致远说的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他日倒是要再向他询问一番。”

说完,又喃喃复诵起刚听到的这副偈子:

“重楼起,百鬼出。

落血红,杀身日。

世人执,藏秘术。

童山远,旋复失。”

念完后,满脸不解地问范如山道:“这偈子好不奇怪。重楼起,自然指的是繁雄馆了。只是这百鬼所指为何,倒是不易索解。”

范如山问道:“我在镇江之时,你给我的信中曾说这繁雄馆于七月初落成。七月半乃是中元节,传说那一日地府门开,鬼魂从阴间返回人世,时间上正好相合。”

“不错。如此倒能说得通了……只是按偈子的意思,似乎倒是我这繁雄馆建起才引来了百鬼……这且不去管他。至于第三四句,自然容易索解,指的是周树卿被杀一事。倒是这后面的两句,没头没尾,什么”“世人执,藏秘术”,世人因何而“执”,又是谁藏了什么“秘术”,委实不知底里。”

范如山咳了两声,又道:“还有这最后两句,这‘童山’二字,说的是座秃山,可看这大小丰山,草木滋茂,又哪里找那座‘秃山’去?不过既然‘旋复失’之,找不到倒也在意料之中了。”

二人议论了半天,仍是理不出什么头绪,也只好作罢。

辛弃疾道:“我看天色渐暗,我再将这屋里检查一过,你我也做速回城为好。”

正说着,听得有人又轻叩屋门,二人都吓了一跳,却见是两个小卒已经返回,见到范如山正在屋中,均感欣喜。

辛弃疾道:“我和南伯谈天,竟毫没听到你俩上楼。你们先到楼下等候我们,待我检查完毕便回城去。”

等两人下楼以后,辛弃疾又重新检视起屋子。他边到处观察,边对坐在床上休息的范如山说道:“这屋子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此处明显有搏斗迹象,再看地上的血迹,多半有人便是在搏斗中被杀。可这里是金使所居,必定看守森严,若有人在此发生剧烈打斗,随从必然一拥而进,若是有人在此丧命,且丧命之人多半是金使,而杀人者并未被抓,那只有几种可能:杀金使者武功比金使高出甚多,未等有人来援金使,便已经得手,随后便可从窗跳出;或是二人打斗之时屋门被从里面反锁,相援者无法进入,金使被杀后,杀人者从窗跳出。只是杀人者如何越过楼下层层守卫进入二楼杀人,甚或是从窗子进入,就不得而知了。”

范如山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辛弃疾的推测。

辛弃疾又道:“这窗子自内扃锁,也贴上了封条。看来自命案以后也再未打开过。这窗子半人多高,有如门板一般,委实有点特别。”

说着,小心揭去了封条。这下又有许多尘土被激了起来,辛弃疾和范如山都不约而同咳了起来。辛弃疾把窗闩取下,伸手推去,只听吱呀声响,窗子应声洞开,辛弃疾大半个身子险些跌出窗外。他连忙稳住身子,但已出了一身冷汗:“这倒是要小心些,否则一头栽下去我命可便休矣。”

他小心地探出头,只见这窗子离地至少有两丈高,下面光溜溜的,并无任何可以借力踏足之处,便是武功再高之人,想要徒手爬上这高墙也是妄想。若是从上跳下,落到三四丈下石子与泥土混杂的地面上,恐怕也难以毫发无伤地全身而退。

再看这窗外,远处是一片密林,树木生长已过百年,主干甚是长大粗壮,最近的距离他也有二三十丈远。林间鸟鸣磔磔,听上去甚是悦耳,倒真是清幽的所在。辛弃疾将窗子阖起,心中的不安却比之前更甚,但又说不清是因何如此。

他转头对范如山苦笑道:“我看便是有任何人进出这间屋子,也不会经由这扇窗子。目下我们线索太少,况且连当年究竟发生何事也懵然无知,不如就此打住。”

范如山赞同之余,道:“这馆中已然发生两件人命案子,不晓得其中是否有甚联系。说不定日后可以相互印证启发,也未可知。”

“南伯,你这番话甚有见地。目下我们不妨全力破解眼前命案,我吩咐了马参军今日在城中查访周树卿的住处以及与之结怨之人,说不定已有进展,我准备这就回城去看。你伤势如何?可能走远路?”

范如山朗然一笑,道:“些许皮外伤,歇了一忽儿也就没大碍了。你们不妨先走,我在后面慢慢跟随。”

辛弃疾笑道:“南伯不必多虑。你我自当同行。我看这林中颇有危险,若是在碰上那个偷袭你的凶徒,两人也好有个照应。”说着,与范如山走下了楼,见此时另外两个被派出找寻范如山的差役也已返回。辛弃疾本想让今日与之同来的两人替换昨日在此当值的二人,但想到袭击范如山的人此时可能仍在山中,虽然那人不太可能会来长亭馆,但若真有万一,只凭两个差役怕是难以抵挡,于是索性将四人都留在馆中当值,又嘱咐他们一番,搀扶着范如山踏上了回城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