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墨风度:孟庆泰先生纪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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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念同袍寄三生(代序)

贺中祥

2021年6月4日的这个下午,注定让我终生难忘。从城阳去孟庆泰先生家的路,突然就变得无比幽暗。孟庆泰,我的师长,我的大哥,走了。路边春暖花开的景物,顷刻间失去颜色;熙来攘往的马路,一下子阒然无声。我停下车,头抵在方向盘上,双目垂泪。

天不怜英才。一代书法大家的溘然而去,怎不令人悲恸哀惋?人生如寄,岁月如驰,追念与庆泰大哥近50年的交往,不能不悲欣交集。一幕幕的平常谈笑,一次次的肺腑之言,一场场的谈艺论道,他举手投足的从容与睿智,内敛与丰富,如今都成了弥足珍贵的记忆。一切都历历在目,一切都活灵活现,却已不能复返。我多么想让那些不经意间滑过的坦诚,永远留驻在我的眼前,如同空气,如同呼吸,一任春秋更替,潮涨潮落,音容笑貌,日久天长。

初识庆泰先生是在1973年。那时我已入蔡省庐先生门下习书,每天由先生耳提面命,陪先生步行上下班。除日常演示指点外,蔡老每逢周日便带我寻访岛上书家,以结识请益。青岛看似弹丸之地,却卧虎藏龙。一城之中,高低起伏,气象万千。这就让清淡索然的日子,平添了许多乐趣,而诸如庆泰先生这样的世家出身者,见多识广,无师自通,言谈举止,更不乏吸引力。

与庆泰先生初次相见时,他25岁,意气风发,锋芒毕露。当时庆泰先生的父亲在青岛九中教书,他则高中毕业后在家待业,一段时间去过北海船厂当临时工。青岛九中的前身是德国汉学家卫礼贤创办的礼贤中学,历经坎坷,遗风尽失。庆泰先生的父亲尽管饱读诗书,才华横溢,一份教书匠的工作,也仅为谋生。一家人大大小小,吃饭是头等大事,而像庆泰先生这样的家庭境遇,在上世纪70年代的青岛,司空见惯。能找到一份固定的工作,俨然就锚定一辈子的人生。也许是冥冥之中上苍的眷顾,因一次偶然机会,庆泰先生代替在校有课不能脱身的父亲,参加了市展览办公室的布展工作,得以显露风华,受到前辈书家推重,一时青春绽放,沐浴阳光雨露。

在无棣二路庆泰先生家中,蔡老对我说:“你也可以叫他老师的。”那一年,我21岁。由此,在这个四面环抱的城市地理谷底,我在蔡老的携领下,开始了与庆泰先生风雨同行的交往。近50年岁月,挚如手足,不离不弃。我现在相信, 1973年的这次相会,其实就是一生的缘分。庆泰先生与我,从此以书法为媒介,以书艺为寄托,以书道为信仰,相濡以沫,如影相随。其间,庆泰先生敏锐的艺术判断力,良善的处世之道,虚怀若谷的胸襟,独立的人格操守,都给了我极深教益。

师徒相授,是汉文化延续千年的传统方式。当年在青岛,与多数书者拜师学艺的惯例不同,庆泰先生秉承的是独传家学的路径。这并不具普遍性,也无法仿效。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与我的师辈,以及我们彼此,都可算是介于师友之间,在青岛书界,这是一种非典型性的特殊存在。由于这种微妙的差异,我俩的交往从起始就少了些老式礼节的束缚,彼此平等相待,便容易打开心扉。

庆泰先生祖籍山东诸城,一个距离青岛100多公里的文明故里,物产丰富,精英荟萃。孟氏一族翰墨传家,诗文书印代不乏人。祖父孟昭鸿先生工诗文,擅汉隶,精治印,善鉴赏,藏古籍十余万卷,集有《放庐印存》六卷与《放庐诗集》二卷,撰有《诸城辛亥独立始末记》《诸城丙辰独立始末记》《诸城庚午围城日记》《避难纪异》,并历20年集编《汉印文字类纂》四册与《汉印分韵三集》二卷,堪称一代名家。尤其令人称道的是,孟昭鸿先生上世纪20年代对琅琊台秦刻石的搜寻、修复和保护,让几乎失存、断裂数段的秦刻石得以重光于世,成为国家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可谓功莫大焉。1994年琅琊台修复,依据《史记》考定秦刻石全文后,恭请庆泰先生书写两通碑:一通是《秦琅琊刻石释文》,一通是《重刻秦琅琊刻石记》。围绕着一座秦刻,孟氏祖孙完成了一次相隔70年的对话,堪为国学传承与家学延续的佐证。

源于耳濡目染的家学熏陶,庆泰先生自幼便奠定了古文、考据、书法、篆刻以及鉴赏根基,并且触类旁通。这种家学滋养和自我审美情趣紧密结合的个例,在庆泰先生同辈书家中殊为少见。这让其在经典传承和革故鼎新之间,获得了广阔的变法空间。

自古以来的家道传续,最重要的并不是外在的技艺能力,而是对内在人格精神的塑造。熟悉庆泰先生的人,都切身感受到他宅心仁厚、谦以待人、讷言谨行的品格。孔子云,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我想庆泰先生的讷言,一方面是性格使然,更重要的还是家风熏染。他身上这种极为难得的君子之德与长者之风,就是我们平常所讲的古人为人为文的风骨。庆泰先生一介文弱书生,承续孟氏一脉宿儒遗泽,以品行学问立世70余载,历经齐喑与喧嚣而孑然独立,凛然不溃,其卓荦风骨当与日月齐光。

我是个很幸运的人。生长中得父母训导,生活中得兄长扶持,在书法求索之路上更得恩师指引,青年时代便在全国书法比赛中获奖,后又参与青岛书界些许组织事务,得同好理解支持,可谓蒙受“天时、地利、人和”的种种惠顾。回望过往,时常诚惶诚恐,不敢有半分张扬。在这个过程中,始终不能忘怀的,是有庆泰先生始终如一的关照匡助。这些体现在生活、工作、创作、学术和人际交往各个环节中的细枝末节,庆泰先生都做得自然而然,不声不响,毫无功利之心,不掺杂任何虚情假意。当我在生活和工作中遇到问题,庆泰先生总是那位我最想去诉说商量的兄长,而过后心中总会增添许多信心和力量。回头想,所谓良师益友,诚不虚也,诚不易也。有些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有些事,看起来容易,持久就更难。持之以恒地做一个肝胆相照的朋友,庆泰先生当之无愧。哭庆泰大哥,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无私,却也绕不开他的无私。这份待人处世的从容、泰然与宽让,就像一缕春风,长时间吹拂着青岛书界,浸染着我和我的同好。

于我而言,庆泰先生出道既早,年纪也长,属看得见摸得着的榜样,并且性格平和,不善心机,乐于助人,极易交往。最难能可贵的是,庆泰先生在他的书法创作道路上,能够将这些品质自然融入,并形成独特书风。今天看,能将公共伦理、生活伦理与艺术伦理真正融为一体并一贯身体力行者,庆泰先生当为典范。

上世纪70年代中期,青岛本地书法活动开始复苏,1975年高小岩诸先生在工人文化宫开办书法学习班,庆泰和我都是最早的参与者。从文化蒙昧中走出来,彼此求知求索的热情都异常旺盛,艺术交流的气氛十分融洽,眼界与鉴赏力的提升都很快。老先生们在学术上身体力行,鼓励年轻人后来居上,力图培育出书法创作队伍的梯队结构。1980年高先生发起成立职工书法研究会,庆泰先生即被推举为副会长,足见其为众望所归。这个时候,他也不过32岁,但个性鲜明的书风已趋向成熟。1980年全国举办首届书法篆刻作品展览,山东全省共有23件作品入选,庆泰兄的篆刻和我的书法有幸位列其中。同年青岛画院成立,庆泰先生和我又是画院百位书画家中最年轻的两位。接下来的1981年中国书法家协会成立,庆泰先生和我都成为创始会员,搭起与同好更为开阔的学术交流渠道。

1983年全国篆刻征稿评比,庆泰先生成为百名获奖者之一,我向他祝贺,他居然有些腼腆,但脸上的笑容,却很真实。这一年,我与庆泰兄结识,刚好十年。1985年经过山东书协理事会现场无记名投票、唱票,庆泰先生和我再以名列前茅的得票,作为山东代表前往北京,一同出席了中国书协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选举启功先生为中国书协主席。开完会坐火车回青岛,庆泰兄和我说,我们赶上了一个好时代,也应该解放思想了,书法不能隔断历史,也不能固步自封。

1993年青岛举办规模宏大的首届书法艺术节,蒙前辈信任,我担任组委会主任,庆泰先生为副主任。再后来,我担任青岛市书法家协会主席,庆泰先生屈尊副主席。在所有的这些过程中,作为心心相印的师长与朋友,不论在何种情形下,也不论自身际遇如何悖谬,庆泰先生始终与我并肩同行,给予我无偿的信任与支持。所谓君子之德、长者风范,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记得有一年,我闭门酝酿参展作品,书写多日始终不能如意,苦不堪言。晚上10点多钟,给庆泰先生打去电话,问过兄长就寝否,遂直言落笔找不到感觉。大哥只说了俩字:“来吧。”我即登门,做彻夜谈。黑漆漆的寂寞城廓之中,一盏光亮之下,一杯茶,一席话,一番关爱,庆泰先生的诚挚与豁达,像暖洋洋的信号灯,顷刻驱除萦绕不散的迷雾,个中情形,至今历历在目。而就在这个时期,庆泰先生自身的状况其实并不如意,家中父母久病不愈,工作境遇芥蒂不断,职称晋升障碍重重,但他从不把自己的烦恼与不快,表露给他人。

父母心,大如天;儿女情,绵延长。庆泰先生孝敬父老,也顾念儿女成长。在传统文化的家庭传承中,汉民族自古就有“父不教子”“易子而教”的传统,故庆泰先生的公子孟侃少时就跟着我学习书法,而我的小女在幼时也送往庆泰先生调教。这种深及亲情的友谊,一直伴随着我们彼此两个家庭,相识相知相应,和平和气和睦。我想,这份风雨同舟的情谊,即使庆泰先生仙去,一定也不会断去。

庆泰先生的为人仰重,少不了他的处世原则。世人但知庆泰先生仁厚讷言、与人为善,但本质上,他呈现出的谦和,绝非乡愿之流可比。先生身上的那份君子耿介,最是令人动容。他的淡泊,正是不为权与利所左右的人格坚持。在我与庆泰先生的交往中,以及他与友朋的共事中,每每涉及社会公允的缺陷,以及同道德才的偏失,总会看到他对道德底线的执着坚守,甚至冲冠一怒。

在我的印象中,庆泰先生从不献媚,不投机,不说假话,不做亏心事,不丧失艺术信仰,不论在何种情况下都尊重传统,年复一年地坚守着书法艺术的理想与法则。曾子云,士不可以不弘毅。庆泰先生身上的这份士人精神,同样也是他对家族文脉传承的坚守。我想这一点,才是他得到众多同道敬重的根本原因。

庆泰先生的艺术与学养,人所共知,人所共识,毋庸赘言。然而,我依然想提及的是,我们这一辈,早年长时间浸泡在“破旧立新”与“改天换地”的文化涤荡中,动辄以新为美,以新为荣,以义无反顾的破坏性取代经年累月的传承性,人到中年才得以拨乱反正,惜各种珍贵的文物文献资源已丧失殆尽。在这种特定历史环境下,受限于文化风尚与简陋的作业条件,能在考据、诗词、文史、书法、篆刻、鉴藏上达到如此成就者,庆泰先生当属凤毛麟角。在这个漫长的心智劳作过程中,庆泰先生的境遇,绝非一帆风顺,甚至多有捉襟见肘的窘迫。但这些大大小小的烦恼,庆泰先生都视为平常之事,从不抱怨,不屈从,不乞援,泰然处之,任其来去。在平易淡泊的外表下面,他的意志力、注意力与关注点,似乎从来就没有被世俗的诱惑与现实的压力摧毁过。

从传承角度看,庆泰先生之诗与史,家传有自。高祖孟继垚、曾祖孟广琛、祖父孟昭鸿、父亲孟宪集,均为一时大家,于诸城乡贤及山左累世诗人皆有研究。诗文非我所长,以粗陋的见识看,庆泰先生的五七言律,平实严密,不矜才使气,承继了雅健蕴藉的诗学传统,又不失个人印记,不乏佳作,其中的真情流露,尤其打动人心。我们这一代,信奉“诗言志”几十年,深知庆泰先生之“志”,是文明之志,光明之志,昌明之志。为此,他抱定信念,矢志不移。

作为与我相知的书者,庆泰先生的书法一派金石气息,隶书笔力沉稳,以汉隶为根基,以对三代金石文字的鉴赏研究为支撑,糅以清代隶书的表现力,最终形成其独特风格,对青岛书界影响深远。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我的父执与同辈,大都认同他在隶书创新上的长久实践。其行草书同样卓尔不凡,与篆隶气息一脉相承,厚重中不失灵动开张,古雅隽永,令我时常像得见霞光一样欣喜不已。

作为一代篆刻大家,先生的篆刻自小受祖父影响,亲随父亲奏刀,起步甚早,用功极深,面目多样。依我所见,其印风直追秦汉,融会明清,在字法、章法、刀法上均有探索。对先秦小玺、满白文、细朱文、玉印、烂铜印、封泥、将军章等均有借鉴和呈现,精微古雅,功力深厚,体现出丰富的表现力。

据我所知,庆泰先生对家族文脉承续始终有大情结大愿念,除了不断搜集整理祖辈文稿史料,最念念不忘的就是对祖父孟昭鸿先生诗集印谱的编纂补续。自孟昭鸿先生1933年《汉印分韵三集》成书,距今已有90年。随着新出土的汉印不断增加,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未收录书中的汉字。庆泰先生以接近原始的方式承担起对《汉印分韵合编》的增补工作,先用毛笔仔细勾勒出新发现的文字,再撰成字条,按声韵增补到原书之中。我知道,这是一项极其繁琐且专业化程度甚高的工作,30多年中,他已新增1300余字,却始终不肯截稿,力求至善完美。记得他跟我说过,这些事情总得有人做,做一点,积累就多一点,积累多了,线索就清晰起来了。他还说,不论书法、史实还是学问,都糊弄不得,糊弄一次,就找不到自己了。

与庆泰先生一路走来,翰墨同场,宴饮同席,几成惯常。其间的情谊与欢乐不可言表。致仕之后,本想抛却公务,共享山林,不意庆泰先生竟染沉疴,天不假年,遽然辞世,引以为最大憾事。

庆泰先生与病魔抗争三载,其艺术信念,始终没有丧失。多闻先生家人述,先生病重之时,每叹心愿未结,不忍撒手,一旦缓些气力,即着手案头,病中整理刊行了祖父的《放庐诗集》《孟昭鸿笔记四种》两部书籍。每念及此,我不禁潸然。

庆泰先生有斋号曰“闲敏楼”。有谓取心闲手敏之意,然矢志大愿如庆泰先生者,手敏自不待言,心闲确须识者自度了。人生、艺术之理本无异差,个中滋味,如人之饮水,冷暖自知。正如庆泰先生自题诗中所言:“卌年追索聚于兹,随尔铺张随尔嗤。笔底波澜唯我觉,个中甘苦任谁知。心闲手敏挑灯夜,雨骤云游舞墨时。最爱东坡书意造,逍遥常教梦中思。”是为“闲敏”的最佳注脚。

庆泰先生一生,秉君子士人之风,不移初心,人书互印,终成一代大家。尤以书印而言,不坠家承,反觉其光。其未竟之愿,因念兹在兹的生命践行,正可昭示来者,激励后学。有论者以“一个城市的文化坐标与艺术典范”来评价先生,我以为颇为中肯。

送别庆泰先生那天,现场来了好多人。表情肃穆的人群,将殡仪馆开阔的前广场,填塞得水泄不通。《论语》有云,德不孤,必有邻。我想,对已撒手人寰的庆泰先生来说,看到身后光明与希望的不断扩散,应是最可欣慰的。我相信,有庆泰先生的践行昭示,有先生不屈不挠的坚守,人性的光芒,人间的温暖,人生的理想,将永不泯灭。

从桃李年华一路走来,回顾所有的人生关口和文艺结点,都蒙承庆泰先生的相知,相执,相拥。庆泰在,我便心安,便笃定,便不迷茫,不焦躁,不气馁。古有伯牙子期,一个善琴一个善闻,想来,我与庆泰先生之不离不弃,早已互为奏弹,互为倾听,高山流水,永无歇止。

我之感恩,在书法人生厚爱有加;我之有幸,在与庆泰先生手足腹心,半世纪同行。对于一座城市的书法事业而言,良性生态环境的形成,远比个人的孤独实践重要。庆泰先生若有知,也必认同我们曾经为这健康土壤的生成,共同付出的努力,并无怨无悔。

吾兄乃先生,先生亦吾兄。此生遇见,此生离别,知音难再觅,又岂是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可以言表的悲绝。此情可待成追忆,长念同袍寄三生。

来生,我们还是兄弟……

2021年6月20日

贺中祥 书法家、一级美术师。1952年生于青岛。山东省文史馆馆员、青岛市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曾任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山东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青岛市书法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