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相识之初
曾、左第一次见面,没有预想中的惊艳夺目,反倒是出人意料的平淡。一个“乖乖孩”,一个“调皮鬼”,彼此性格、气质不投。左宗棠“人伦、礼教”的旧事,被曾国藩当作反面教材。1838年同场进士考试决出胜负,曾居庙堂,左处江湖,日益陌路。
点头之交
一
左宗棠与曾国藩生平第一次见面结交,开始于何时?
答案不免令人感到意外。今天离曾、左去世已近一个半世纪之久,无论是正史记述,还是轶史传闻,依然缺乏一个完全明确的结论。
唐浩明先生研究曾国藩三十余年,洞悉无遗,在《冷月孤灯·静远楼读史》一书中,他这样推测:
曾左二人的接触,最晚也应该在道光十五年的北京会试期间。在此之前,曾忙于在湘乡应付秀才与举人的考试。经过七次秀才试,在二十三岁那年曾国藩考中秀才,第二年道光十四年中举。左则是在二十一岁那年即以纳资的方式成为监生直接参加举人考试,并一举而中。第二年,即道光十三年,左进京会试告罢。道光十五年,左再次进京参加会试。此时,曾也以甲午科举人的身份进京会试。同为湖南举子,应该有见面的机会。三年后,两人又同时参加戊戌科会试。这一次,曾高中进士点翰林,左第三次告罢。按常理,也会有见面的机会。但见没见面,现今已找不到文字根据。不过彼此都会知道对方,这一点应该是毫无疑义的。
上述文字无疑具有相当的准确性。笔者遍查各类研究文本,最终在《左宗棠全集·书信三》中发现左宗棠一则自述,可以比照印证。这段迄今最有说服力的文字,证实曾、左第一次见面结交,不晚于道光十六年(1836年)。
光绪二年(1876年),左宗棠去信好友吴大廷[1],回忆历任两江总督对西征军军饷的支持态度,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尊论若使旧交处得为之地,断不支绌至此。诚哉是言。然默察晚近人心,亦有不尽然者。即以两江言之,曾文正独非四十年旧交乎?而乃先专东征之饷,继尼西征之饷。
这里的“即以两江言之,曾文正独非四十年旧交乎”一句至为关键,将曾、左初交时间,推回到1836年。
如果“四十年旧交”只是大数,那说曾、左于道光十五年(1835年)已经知道对方,符合历史当事人的披露。
如果此事属实,我们不免要问:曾、左为什么在1835年时第一次见面结识了?
最直观的推测,这年全国举行三年一届的会试,左宗棠第二次进京参加。曾国藩在道光十四年(1834年)乡试过关后,于这年首次进京应试。两人在北京相会了。
湖南乡试每三年举行一次,中榜举人五十名左右。加上往届举人,本届进京会试的湖南同乡有百十来名,在京期间,一般租住在湖南会馆附近。就是说,曾、左即使缘悭一面,此时至少已经相互知道对方姓名。
二
两人第一次见面结交的情形,据史实推测,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两人这年在北京相交。虽然曾、左会试均告落榜,但根据京城惯例,会试之后,士子之间流行互发名刺(用毛笔写上个人信息的纸片,相当于今天的名片),曾、左作为湖南籍同乡,同在北京湖南会馆落脚,很可能在那里第一次见面,相互发了名刺。
为什么亲历者没有将如此重要的场景用文字记录下来?这不难理解,曾、左此时均尚未发达,同行士子没有格外留意他们。加之两人这段时间的行迹,本人记录留白,后世人只能根据当时书信、事后传闻,做一些史料勾连,去想象推测。
1835年,左宗棠在京期间遇到过什么人,想了些什么事?
左宗棠方面的史料,可以从他跟大舅子周汝充的通信中找到。其时,左宗棠将家寄托在湘潭隐山桂在堂周家。到京后,他跟周汝充在书信中叙及行迹,同时向岳母、妻子通音信、报平安。
这年4月19日,左宗棠给周汝充来信,提到在京同乡有李石梧、汤海秋、丁伊辅、何仙槎等人,并没有曾国藩的名字。推测缘由,两人阴差阳错,有可能并未见到面。或者虽然见面了,但没有留下特别印象,可能止于点头之交。因此,左宗棠才没有突兀地在家书中写出曾国藩的名字。
第二种可能,两人这次在北京确实见面了,但因为某种原因,并未详细聚聊,会试返乡之后,应朋友之约,曾、左在长沙首次结交。
后一种可能性更大,且有曾国藩的行迹可供追溯:据《曾国藩年谱》,道光十六年,曾氏“出京返家,至长沙,与刘蓉、郭嵩焘在湘乡会馆相聚两月”。左宗棠跟郭嵩焘是湘阴同乡兼发小,郭嵩焘对这位在书信中以“今亮”(当代诸葛亮)自署的左大哥比较心仪,曾经极力保举他应朝廷“孝廉方正科”。因此,史实有可能是,通过郭嵩焘从中牵线搭桥,曾、左第一次在长沙结交了。从时间上来说,这更贴近左宗棠本人前面“四十年旧交”的表述。
如果这种可能成立,便可以很好地解释,曾、左结交之后,为何其后十七年不见书信往来。从左宗棠后来跟刘蓉、郭嵩焘的交往看,彼此气场不甚相投。刘、郭跟青年时代的曾国藩都偏文气,左宗棠则偏理工味。两者朋友圈也多有不同,曾国藩的朋友多为进士、官员,左宗棠的朋友圈大多是江忠源、王錱、刘典这种接地气、偏武人气的民间士人。
不论曾、左相识于何时,结交于何地,大致弄明白即可,过细就成了掉书袋子。我们只需要凭借上述史实确定一点:虽然身处乱世前夕,曾、左首次结交并没有达到一见如故、从此长相交往的程度。
得出这一结论最为重要,是前面不厌其烦查证的全部意义。
从1835年或1836年首次结交,到两人咸丰二年(1852年)年底再次见面,中间十六七年里,正史记载中,唯一可以确定两人隔空发生过的交集,在道光末年。
交集缘起于曾国藩对左宗棠跟陶澍结为儿女亲家,颇有微词。
人伦异见
一
左宗棠跟陶澍结为儿女亲家,不说在当时,即使放到今天,仍称得上惊世骇俗。
两江总督陶澍(1779—1839年)是贺长龄、林则徐、魏源的顶头上司,也是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共同的尊长。论年龄,陶澍大曾国藩三十二岁,大胡林翼、左宗棠三十三岁;论辈分,他是曾、左、胡共同的长辈。
陶澍是有清以来湖南第一位通过科考奋斗出来的高官。在科考录取率低于今天彩票大奖中奖率的古代,他是同乡读书人的“第一学习榜样”。其人一生官拜两江总督,为官期间,曾督办海运,剔除盐政积弊,兴修水利,改革大清货币政策,开中国经世致用学风之先。
年龄相差三十三岁的陶澍、左宗棠结为亲家,有着很大的偶然性因素。道光十七年(1837年),两江总督陶澍回老家湖南安化县小淹镇为父母扫墓,在湖南株洲驿站停歇,醴陵县令安排左宗棠题联欢迎。陶、左在渌江书院一见如故,彻夜长谈,引为知己。次日,陶澍提议相约结为姻亲,将左宗棠五岁的女儿左孝瑜,许配给陶澍七岁的独子陶桄。
陶、左论年龄相差三十三岁,虽然两家先辈没有交往,难定辈分,但以家族世交类推,也有一层转折关系:左宗棠的父亲左观澜,跟胡林翼的父亲胡达源,是岳麓书院的同班同学。陶澍与胡达源早在十七八年前,已结为儿女亲家,陶澍的女儿陶静娟,许配给胡达源的儿子胡林翼。根据胡、陶两家这层姻亲关系类推,比胡林翼还小三个多月的左宗棠,应该称陶澍为“世伯”。
陶、左结亲,不但辈分不合理,地位也严重不相称。陶澍是两江总督、获赠“太子少保”(其“太子太保”系去世后朝廷追封);左宗棠是乡下举人,渌江书院山长。
清朝时期的人没有现代人的平等观念,家族之间根据儒家伦理,讲究等级。儒家伦理,首重正名、尚礼。陶、左结亲家,明显属于“门不当,户不对”,严重不合儒家礼制。何况,二人年龄相差三十三岁,属上下两辈人,却以平辈结亲,已经严重违背长幼有序的儒家礼仪,属于“名不正,言不顺”。
陶澍、左宗棠同是读书人出身。大清国的读书人不只为自己读书,还肩负一项十分重要的使命,以儒家伦理、道德教化群众恪守礼义、遵守道德。大清四亿人口,读书人不超过三百万人,群众文盲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他们根本不知孔孟之言、朱子学说,之所以还相信读书人的道德、礼义教化,最主要是看读书人的身体力行。群众不懂,便跟着有样学样,礼义教化风气自然形成。眼下,湖南安化、湘阴两位最具名气的读书人,竟然同时置儒家人伦、礼义于不顾,甚至还带头破坏被读书人视作“精神生命”的礼制、名分,无异于在严格恪守儒家礼制的青年官员曾国藩平静的心湖里,投入了一枚“精神原子弹”。
让曾国藩其后不愿看到的是,道光十九年(1839年),陶澍果真在临终前委托贺熙龄做媒,为陶桄、左孝瑜定亲,两家联姻终成定局。
陶澍将独子陶桄托付给左宗棠,可能有要他既当岳父,又代替“生父”管教这层用意在里面。
陶、左结亲木已成舟,在北京翰林院工作的曾国藩,对这场“不伦”的联姻耿耿于怀。
曾、左隔空对话,在左宗棠听不到的地方开始了。
二
因为刺激实在过深,在家人、朋友面前,曾国藩开始拿陶、左作反面教材,以尽到礼部侍郎应尽的义务,来维系自周朝以来中国三千余年里不变的封建人伦、帝国礼教。
但令曾国藩深感头疼的是,陶、左在湖南既然开了这个头,后面根本刹不住车,省内效仿者越来越多。
九年后,援陶、左故例者,是左宗棠城南书院的恩师贺熙龄。
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12月12日,贺熙龄在长沙逝世,享年五十八岁。去世之前,他同样通过遗命,托付黄雨田、丁叙忠、罗泽南三人前去左家说媒,将三女儿贺氏许配给左宗棠才出生不久的长子左孝威。
关于这段情节,左宗棠本人在《冢妇贺氏圹志》一文中记述得较为详细:
贺氏为吾师蔗农先生季女,道光二十六年,孝威生,师闻喜甚,谓“宜婿吾女”。师殁,黄文学雨田,丁文学叙忠,罗忠节公泽南,以师遗命告,遂盟婚焉。
对曾国藩来说,这叫好事无双听,坏事结伴行。
他既然一开始就不赞成陶、左结为亲家,对贺熙龄与左宗棠再结亲家的反对之情,不问已经可知,免不了又是一番议论。
但令曾国藩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自己躲在水里,也会被远火追上脸。
咸丰元年(1851年),陶、左先例没有任何预告,就像高楼落石,突然降临到他本人头上:大曾国藩二十六岁的原云贵总督贺长龄托人前来定亲,要将庶出的女儿贺氏许配给曾国藩的嫡长子曾纪泽。
贺长龄是贺熙龄的哥哥,跟陶澍是平辈,是曾国藩的长辈。为了坚决反对这门亲事,咸丰元年(1851年)6月29日,曾国藩在致诸弟的信中,专门将“陶左故事”找出来,作为反面教材:
罗山前有信来,词气温纯,似有道者之言。余已回信一次。顷又有信来,言纪泽未定婚,欲为贺耦庚先生之女作伐,年十二矣。余嫌其小一岁,且耦庚先生究系长辈。从前左季高与陶文毅为婚,余即讥其辈行不伦。余今不欲仍蹈其辙,拟敬为辞谢。现尚未作书复罗山,诸弟若在省见罗山兄,可将余两层意思先为道破,余它日仍当回书告知一切耳。
曾国藩在信中说,罗泽南前段时间给我来信,说起我的长子曾纪泽,与贺长龄老先生庶出的女儿订婚一事,我以为这件事不可行。原因有两点:一是贺长龄的女儿比曾纪泽小一岁;二是贺长龄先生是我曾国藩的长辈。这两点原因,我还没有回信跟罗泽南说,老弟们如果在家乡碰见他,可先将我的意思明白地告诉他,我过段时间再写信给他,表明这两点反对意见。
对于陶澍、左宗棠两家结亲,曾国藩在这里说出了令他无法释怀的心结:陶、左联姻,属“辈行不伦”。“辈行”即是辈分,“辈行不伦”就是根据儒家伦理,陶、左辈分一上一下,严重不对等,强行将两家联姻到一起,已经搅乱公序良俗,非但不值得自己效仿,反而是反面教材。
在北京城住宅接到贺家托媒人送来的一纸婚约,曾国藩一时间内心五味杂陈,木然到已经不知该作何表情。十四年来,他一直提醒自己,不要重蹈左宗棠的“覆辙”,没有料到“覆辙”如今主动来套自己的脚。
因为抵触心强烈,一开始,他找出各种理由、借口,试图阻止这门违反辈分伦理的婚事。
曾国藩之所以要不遗余力地抵制,因为曾、贺两家联姻,情况比陶、左两家结亲还要严重。这次除了两家“辈行不伦”,还有一个令曾氏说不出口的尴尬,贺长龄的女儿系庶出,也就是妾所生。
妾在古代地位极其低下,其子女只能称之为“生母”。嫡长子曾纪泽迎娶贺家的庶女,明显属于“门不当,户不对”。贺长龄曾做过云贵总督,贺家是长沙的名门望族,这些固然不错,但曾国藩此时已是礼部侍郎,朝廷副部级官员。两家门户既然相当,当然就更没有理由让嫡长子迎娶贺家的庶女。
但曾国藩本人反对归反对,他的家人却一致看好这门婚事,最终让他的反对无效。到咸丰六年(1856年),经过两家热心人的全力撮合,这门亲事终归是办成了。可想而知,曾国藩内心极不愉快。但他也没有因此而尴尬太久,曾纪泽与贺氏婚后一年,贺氏便因病猝死。
有了这门确定的姻亲关系,曾国藩避免了援陶澍辈分而称呼左宗棠为叔叔的尴尬。因为贺长龄、贺熙龄是亲兄弟,贺氏兄弟相继与曾、左结下姻亲,曾、左之间论辈分仍是平辈。
同龄人胡林翼没有关系可以援引了。作为陶澍的女婿,陶桄的姐夫,他必须在公开场合规规矩矩称呼左宗棠为“季丈”(季高岳父)。至于左宗棠日后在书信中称呼胡林翼为“仁兄大人阁下”,那仅仅是出于礼仪谦让,是长辈对晚辈的客气尊称。在曾、左面前,胡林翼成了名副其实的“晚辈”。
三
湖南自宋朝本土学者周敦颐首创理学,到清朝时俨然已是“理学之乡”。理学首重古礼,尤其重视朱熹规定的“三纲五常”,清朝湖南人对人伦、纲常秩序的信守,达到了执着的程度。
曾、左在青少年阶段同样经历过严格的礼教规训,成年后又同是持身严谨的人,为何在对待跨越辈分、人伦的姻亲方面,两人态度会有如此之大的不同呢?
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
其一,跟两人所习学问不同,有较大关系。
曾国藩早年攻读的是理学,理学根基对应下的政治伦理,是天理、人伦,也就是名教纲常。青年时代的曾氏自然以“卫道士”自居,以诚应世,不敢轻易越雷池半步。
左宗棠早年读的是先秦儒学跟实学技术,《中庸》有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先秦儒学主张率性,“修道之谓教”,也就是完全尊重人性。再则,先秦儒学讲究“有经有权”,经是原则性,权是灵活性,也就是在原则性与灵活性之间作变通,遵守人伦,但不拘泥于人伦。
其二,跟两人天性有异,也有一定的关系。
据《曾国藩年谱》,曾国藩两岁那年,“每天依祖母王太夫人纺车之侧,花开鸟语,注目流眄,状若有所会悟”。童年时代的曾国藩,是这样一个喜欢思考、安分守己的“乖乖孩”形象。
童年时代的左宗棠,说不上安分守己。据《左宗棠年谱》记称,左宗棠八岁那年,“即知慕古人大节,稍长,工为壮语,视天下事若无不可为”。也就是说,他从小就向往那些节操高尚的名人志士,喜欢关心大事,说话口气大,认为天下没有自己不能做的事。这是一个舍我其谁的“调皮鬼”形象。
成年后,“乖乖孩”曾国藩“尚拙”,“调皮鬼”左宗棠“用智”,在这里可以追溯到根源。
此外,虽然同出身于湖南乡下的耕读家庭,曾国藩父亲曾麟书与左宗棠父亲左观澜在学问、经历方面各有不同,对两人言传身教的影响,也有所不同。曾麟书一直在家乡种田,到四十三岁才考取秀才;左观澜二十多岁时便取得秀才功名,常年在乡间设馆教书。
曾、左青年时代,在是否按辈分定姻亲关系这件事情上态度不同,反映出两人应变观念的差别:曾国藩固守古礼,拘泥于此;左宗棠与时俱进,适时应务。一般来说,古代大家族繁衍三代后,侄子大过叔叔的情况已比较普遍。比如日后成为湘军偏师统帅的刘坤一、刘长佑,两人是同族叔侄关系,刘坤一是叔叔,刘长佑是侄子,但叔叔刘坤一比侄子刘长佑小十二岁,大侄子带着小叔叔,照样一起共事。
家族社会里,真要按族谱论辈分,五服之外,孙辈娶奶奶辈、爷爷辈娶孙女辈的情况,肯定不少。事实上,男婚女嫁只按年龄,不论辈分。辈分在古代的作用,主要是维系人们日常生活的礼仪秩序,此外并没有更多实际性的作用。过分固守辈分陈规,未免有冬烘古旧之气,对正常生活造成妨碍。
青年时代的这些观念的差异,在曾、左日后办事过程中会陆续体现,后面我们可以看出来。
在少年时代,左宗棠天赋、资质表现得超出曾国藩,他的科场之路,早期无疑要相对顺利一些。十四岁那年,左宗棠参加湘阴县童子试,考取全县第一名。二十岁前,左宗棠虽因相继为父母守孝,前面耽搁了六年,还是在这年一举高中湖南省乡试正榜第十八名举人。
比较而言,曾国藩属于功名晚而发达早的人。他迟至二十二岁才考中秀才。但到二十三岁,他也一举考中湖南省乡试正榜第三十六名举人。
大清“以德治国”,因为德治是典型的人治,人情自然而然渗透进社会各个方面,包括会试。人情既然影响考场,那获取功名除了需要平时的实力,还要依靠考场内外的“运气”。
曾、左自结交之后,两人在科场上的顺逆,戏剧性地换了个位置。
科场揖别
一
从道光十三年(1833年)到道光十八年(1838年),左宗棠先后三次参加会试。他在考场上发挥得最好的成绩,是与曾国藩第一次同场参加的那次会试。
道光十五年(1835年),左宗棠与曾国藩各自从老家出发,赶往京城应考。
这是左宗棠第二次参加会试。在写给大舅子周汝充的家信中,左宗棠出考场后如此回忆考试印象:
会试已毕,头场三题俱极平正,头题是“大德不逾闲”一句。二题是“夫孝者善继人之志”一节,三题是“吾身不能居仁由义”二句。兄文颇妥惬,可望。然近日风气,中与不中,则又不在乎此也。
可以看出,左宗棠对考场发挥感到比较满意,也抱了较大的中榜希望,但同时隐约感到,似乎哪里有点不对劲儿,对当年京城的考风,流露出一些不满。主要原因是,左宗棠与曾国藩一样,属于朝中无人的积极进取青年,没有多少关系可以攀附,能否中榜,全凭考卷实力。但当时的科场风气,会试能否上榜录取,除了需要考卷展现文章能力,还需要依靠一定的人情关系的运作。
左宗棠出考场后的直觉无疑是准确的。这场考试发挥得不错,主考官温葆深怜惜其才,评价他“立言有体,不蔓不枝”,也就是论点鲜明,逻辑清楚,已经列入预录名单,在湖南省上榜进士中,排在第十五名。但待到发榜前夕,却发生了一点儿小意外。温考官发现,湖南省多录了一人,湖北省少录了一人。自雍正元年(1723年)两湖分闱之后,湖广行省已经一分为二,湖南、湖北需要分开录取。作为湖南省预录榜单上的最后一名,左宗棠的名字在最后一环被生生给刷了下来,改为“誊录”。
在北京看完榜单,左宗棠虽然有点儿失落,但并没怎么当回事儿,他在写给妻子周诒端的家信中,不无诙谐地借项羽兵败垓下的典故来自我调侃:“非战之罪也。”
但左宗棠考运不佳之时,却是曾国藩功名逆转之日。左氏在家信中说的“然近日风气,中与不中,则又不在乎此也”这句话在曾、左下届会试时得到了应验,也成了曾、左应试求仕路上的一道分水岭。
道光十八年(1838年)会试,曾、左照旧克服沿途困难参加会试,左宗棠直接落榜,曾国藩如愿高中。
左宗棠为什么反倒不如上次?读左宗棠道光十八年(1838年)会试原文可以发现,他这次考场发挥出来的水平,确实赶不上上回。
按说,考前已经做过一年的渌江书院山长,有了切身的教学经验,再加上前面两次的临场应考经验,第三次照理会发挥得更好一些。
成绩每况愈下,究竟是什么原因?
最直接的原因是,左宗棠分心了。他于道光十八年(1838年)3月6日前赶到北京,租下房间复习应考。因为家眷仍寄居在湘潭,社会人事渐杂,不但自家有一堆事,岳母一家老小也有一摊子事,需要他远程安排处理。人在北京,还需要挂念渌江书院老师、学生待处理的繁杂公事。诸事分心,行程略显仓促。左宗棠跟周汝充在家信中的自述是:
兄孟浪进京,全无佳想。客中景况,殊不为快,未知何日是归期耳。
俗话说,“事不过三”。连续三次参加会试,他已经考疲劳了。左宗棠的精气神明显有些耗散,考场上注意力不够集中。这从他在考卷上接连出现的几处错字、漏字可以看出来。
落榜后,左宗棠应亲家陶澍前信之邀,去南京两江总督府会面,在那里继续读科考之外的实学书籍,以充实提高动手办事的能力,兼与陶澍商议子女订婚一事。
道光十八年(1838年)本是曾国藩第二次会试,但他因中间参加过道光十六年(1836年)的朝廷恩科考试,这次同样是第三次。
静坐方寸考室之内,曾国藩心态比左宗棠明显要好。这可能跟他之前经历过七次秀才考试,已经磨砺出相当的心理承受能力存在一定关系。
赶在道光十七年(1837年)冬,曾国藩动身赴京。这次曾、左并没有邀约同行。
曾国藩本次在考场内发挥得不错,考运也出奇的佳,以首试第三十八名中取进士。5月殿试,曾国藩发挥得又比较一般,仅取中三甲第四十二名,朝廷“赐同进士出身”。
但其后朝考,曾国藩仿佛时来运转,从三百余名新科进士中脱颖而出,列一等第三名。
道光皇帝阅后格外赏识,又拔置为一等第二名。
在本届成绩佼佼的进士中名列前茅,历年科场挫折不断的曾国藩,颇有点“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快意。
曾国藩首试与殿试成绩一般,朝考却能一路过关斩将,究竟是什么原因?
二
正史不会记载这类故事。
据轶史记载,会试榜单公布后,曾国藩情绪低落。按清朝考制,一甲为“进士及第”,二甲为“进士出身”,三甲为“赐同进士出身”。三甲位列进士末等,一般不能进翰林院。
就在他准备启程回湖南老家时,湖南同乡郭嵩焘去信中的一句话点醒了他。
郭嵩焘提醒他:那次我们拜访御史劳崇光时,他很赞赏你的才华。你何不去找他?他或许有办法。
曾国藩当即照做。见面后,劳崇光告诉他,三甲第四十二名固然不理想,但以三甲进翰林院的考生不是没有,要想破例得有依靠的人,或者花钱。对农家子弟曾国藩而言,常年经济拮据,拿钱几乎没有可能。
是不是还有更加切实可行的捷径呢?劳崇光建议曾国藩不妨试一试“行卷”。
所谓“行卷”,就是应试者在考试前将所作诗文写成卷轴,投送朝中显贵,以提前博得“文化圈”内的美誉。
曾国藩立即照做,他将场中诗文誊抄了十份,及时投递给朝中十位达官显贵。这一招果然出奇地见效,第二天,曾国藩诗文出色的消息,在京城官场迅速传开。主持朝考的大学士穆彰阿特地找来试卷,读罢为之击节,引曾国藩为知己:与自己一样的谦逊、低调。穆彰阿当即将曾国藩圈定为翰林院庶吉士,列为一等第三名。
穆彰阿当着道光皇帝的面褒奖曾国藩,道光觉得文章确实不错,遂将曾国藩点为一等第二名。
此事真伪已不可考。但晚清科场流行“行卷”风气,则可以确定。
另一则流传甚广的轶史,可以从背面看出曾国藩为何其后能够十年之内七次升迁,在三十七岁便做上从二品高官。
故事说,穆彰阿因经常在道光皇帝面前提起曾国藩,夸曾国藩记忆能力强,“遇事留心”。道光皇帝听后,对这位新科进士留心了。
一次,道光下旨,命曾国藩在养心殿等候,至于具体什么事情,并没有透露。曾国藩立即前往。谁料在养心殿等了半天,一直没有等来皇帝召见。曾国藩越想越感到不对劲,因为养心殿是用来收藏历代名人字画的场所,皇帝召见大臣,不可能选在这里。正在疑惑间,一名太监进来说,皇帝今天不来了,让他回去。
回去后,曾国藩越想越感到蹊跷,便将这件事汇报给了恩师穆彰阿。穆彰阿一听,随手拿出四百两银子给了养心殿看守太监,让他将殿内有关于乾隆皇帝六巡江南的图画、文字全部抄录下来。
曾国藩不解其意。
穆彰阿说,道光皇帝希望像乾隆皇帝一样巡游江南,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今天叫你去养心殿等候,很可能是让你看这些内容,明日必然问你。
曾国藩连夜将太监抄录的文字熟记于心。第二天道光皇帝召见,果然问起乾隆六巡江南之事。曾国藩因已有准备,娴熟应对,道光十分满意,从此对曾国藩青睐有加。
因为人情关系的运作已经影响到成绩,所以,曾国藩会试的真实水平如何,只有会试三甲第四十二名最能看出真实才学。这跟左宗棠在道光十五年(1835年)的成绩大体上相当。也就是说,曾、左做八股文章的能力,在青年时代基本处在同一水平线上。
因为会试不是水平测试,而是科场竞技,加之运气与关系,在清朝人眼里被看作能力的一部分,能够得到社会的承认,因此算是比较公平的竞争。
生在大清朝,会试入仕是读书人的主流途径,其他选择都是旁门小道。三试落榜之后,左宗棠见入仕已然无望,便依然寄居在湘潭周家,靠教书谋生度日。随着年龄日增,子女渐多,社会人事关系日趋复杂,他很难再找出时间来温习功课,继续专心从容会试。加之左氏心气高强,原本没有多少社会关系可以仰仗,又看不惯考场人情运作,接连三次在现实面前受挫,倔强心被强烈激发,他单方面宣布从此罢考了。
左宗棠不得不开始考虑转移人生志向,从此勤俭兴家、耕读传家,预备做一个潜心乡下著书立说的民间文化人,通过一代人的努力打好家底,为子孙后代发迹培植元气。
那段时间里,为白手起家积淀家底,左宗棠工作起来确实特别发狠,他在湖南乡下承包了二百多亩水田,与普通老百姓打成一片,亲自下田指挥农民科学种田,以实现增产增收。
书生左宗棠从书房走到田间地头,看秧苗茁长,听流水淙淙,闻时鸟变声,见草新土润,生活别有一番乐意。左宗棠逐渐喜欢上了这种“农夫、山泉、许多田”的宁静田园生活。为了强化读书人种田这个比较特别的形象,那段时间,他给自己起了个“湘上农人”的雅号,雕刻一方印章加盖,供亲密朋友来信时称呼用。
在乡下读书、务农、跟农民打成一片的这段独特经历,给左宗棠带来意外的收获是,既积累了丰富的民间生活经验,也结交了像罗泽南、刘典、王錱这样一大批活跃在民间的中下层读书人。左宗棠没有料到,这两点积累,在他出山办事后都派上了大用场。
曾国藩通过朝考进入翰林院之后,从此告别了祖辈种田读书的日子,开始了在皇帝身边崭新的词工文臣生涯。曾家在湖南扎根六百余年,从衡阳搬迁到湘乡,也经历几代人了,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父亲在爷爷的规范下,使尽洪荒之力念书,接连考了二十多次,直到四十三岁,好不容易考取秀才。自己功名受阻,他将金榜题名的希望,寄托到下一代身上。
曾国藩会试高中,成了湘乡曾家首名进士,家族全指望他加官晋爵,将来光宗耀祖。曾国藩是积极追求上进的青年,他节假日在京城广泛活动,拜访名师,既结识了像唐鉴、倭仁这样一批名望显赫的学问大师,也结交了像穆彰阿这样位高权重的官场显贵。因为进取心强,办事扎实,做学问勤奋,人缘极佳,他成了湖南自有历史以来升迁速度最快的官员,三十七岁便升任从二品侍郎,一个与湖南巡抚平级的高官。
随着曾、左人生道路的不同,社会地位差距也日益拉大,两人从最初的点头之交,逐渐变成仅仅是朋友间言谈才会偶尔提及的人。
如果不是其后太平天国运动兴起,在等级森严、官绅分治的大清王朝,曾、左几无可能比肩合作,举人左宗棠顶多只能在有事时登门求访。可以预见,左宗棠一生将像他的湖北知己王柏心那样,在乡下民间耕读、著述一生,待年高岁暮,作品敝帚自珍,藏之名山,传之其人;曾国藩则以其良好的学问,日益娴熟的政治才能,即使通过体制内的正常升迁,也完全可能官至后来的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傅,像本朝的陶澍、明朝的李东阳那样,成为湖南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官场显贵,为湘乡曾家增光添彩。
太平天国运动爆发之时,曾、左双双已入不惑之年,毕生大局基本已定。
咸丰二年(1852年)7月,礼部侍郎曾国藩充任本年度江西乡试的正考官。这是他做京官多年以来第一次外放,不禁心怀无限期盼。
他盼望去江西主持考试,是想借机赚笔大钱。清朝“以德治国”,官员是社会廉洁的道德榜样,所以薪资极低。县令的基本年薪,约五十两白银;总督的年薪,在一百八十两白银左右。这笔钱还不够一笔人情开支。官员养家,主要靠养廉银。县令每年养廉银可达二千余两,总督则多达四万两。因为这些都是地方实职,所以油水较足,根本不靠年薪养家。
京官套用地方官标准,按级别发薪水,导致京官俸禄极低,曾国藩年薪加各种补贴,不超过五百两。如果没有额外收入,一般要贷款借钱才能养家。前面做京官十四年,虽然升迁迅速,但曾国藩因为人正派,为官清廉,已经背下不少债务。
离开清水寡淡的京城,到江西地方做主考官,有望借助这一身份,名正言顺地收受几千两银子,一举解决家庭多年来困窘的经济状况,他的心早已飞到了南昌城。
但曾国藩的发财梦很快就破灭了。他的坐轿刚走到安徽太湖县小池驿,便突然接到母亲病故的噩耗。他只能临时改行,奏请朝廷放弃本届江西乡试正考官的委任,匆促改道回湖南湘乡荷叶塘,以布衣身份为母亲奔丧。
曾国藩刚回到湖南境内,太平军已经冲杀进来。洪秀全高举“洪氏基督”的大旗,将儒学、儒生一律视为敌人,下令大肆捕杀读书人。曾国藩带着一班随从,自然格外小心谨慎,以免被太平军迎头撞上,做乱世开端的冤死鬼。
湖南湘阴举人左宗棠,其时文名已经在省内传开,此时也不幸躺着中枪,入了太平天国搜捕的黑名单。咸丰二年(1852年)8月中旬,为安全计,左氏被迫将一家老小及亲朋好友数十口,从湘阴柳庄迁居至湘阴东山白水洞,“诛茅筑屋,为自保计”。发小郭嵩焘也举家迁到了东山邻近的梓木洞,以躲避熊熊战火。
“宁为太平狗,莫作离乱人。”此时,左宗棠由栖居乡下凄惶无助的白衣举人,不幸变成了隔山避世的岩穴隐士,四顾无援,不知路在何方。
曾国藩家乡湘乡荷叶塘,跟左宗棠所住的湘阴白水洞,中间相隔不过一百余公里山路,同属长沙府管辖。两地此时一同陷入了兵荒马乱,虽然此时,两人对对方情况,还一无所知。
时势是改写个人轨迹的魔术师。兵凶战危的乱世既然已经开头,没有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连曾、左本人也无法预料到,原本地位天壤之别且无甚交往的两位同乡旧识,因为太平天国运动的骤然爆发,将要迅速走到一起:一个从北京远道赶回湘乡,又从湘乡赶到长沙;一个从湘阴柳庄躲进东山白水洞,再从白水洞赶去长沙。
长沙见面的具体地点在天心阁,湖南巡抚衙门署内。转眼之间,仅是点头之交的两位,将要坐在同一个屋檐之下,成为合作共事者。
注释
[1]吴大廷,1824—1877年,字桐云,湖南沅陵人,历任福建盐法道、台湾兵备道、福州船政局提调等职,是左宗棠手下的得力干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