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洛城十年
现在
玛雅·希尔从她的公文包中取出两张照片。她把照片拿在手里,正面朝内贴近裙摆。这件事情的成败完全取决于时机。
“希尔女士?”法官的声音有些不耐烦,“大家都在等着呢。”
玛雅的诉讼当事人贝伦·瓦斯克斯一直遭到丈夫埃里安的严重虐待。这一点有大量急诊室就医记录可以证明。几个月前的某天清晨,贝伦终于崩溃了。她趁丈夫熟睡时捅死了他,然后用一把园丁剪把他的头剪了下来。之后整整一天她都开着她那辆绿色的现代伊兰特在街上兜风,那个被剪下来的人头就摆在仪表板上。或许是没人注意,又或许是没人想管闲事,直到因为闯了红灯被一位警官勒令靠边停车的时候,她才把那个人头塞进副驾驶座位前面放杂物的手套箱里。
站在玛雅的立场上,好消息是检方只有一项确凿的物证可以用来指控贝伦,而坏消息是,那项物证是一个人头。
“我准备好了,法官大人。”玛雅拍了拍当事人的肩膀,让她安心。然后她慢慢地走到证人席,杰森·肖警官已经在那里就座,他穿着洛杉矶警察局的蓝色制服,胸前那枚“杰出服务勋章”格外醒目。
“肖警官,”她说,“你让瓦斯克斯太太靠边停车之后发生了什么?”“是这样的,夫人,就像我刚才说的,我的搭档留在了瓦斯克斯太太的车子后面,而我走向她的前车窗。”
他是那种会称呼她为“夫人”的警察,是吧?玛雅痛恨“夫人”这个称呼。倒不是因为年龄——她已经三十六岁了,必须承认,被尊称为“夫人”也不为过,而是他这么称呼,显而易见是为了让别人认为她高傲自大。
她把深色的短发捋到耳后,“当你接近她的前车窗时,你是否看到了坐在驾驶位上的瓦斯克斯太太?”
“是的,夫人。”
“你是否请她出示了驾照和汽车牌照登记证明?”
“是的,夫人。”
“她是否向你提供了上述证件?”
“是的,夫人。”
“你还向她提出过其他问题吗?”
“我还问了她手上为什么会有血迹,”肖警官停顿了一下,“夫人。”
“瓦斯克斯太太是怎么回答你的?”
“她说她在下厨的时候把手划破了。”
“她是否向你出示了证据来证明她的说法?”
“是的,夫人。她给我看了她右手手掌上包扎的绷带。”
“你还向她提出了其他要求吗?”
“我请她下车。”
“为什么?”
“因为她的手上有血迹。”
“但是关于血迹她不是已经给过你完全合理的解释了吗?”
“我想做进一步调查。”
“如果瓦斯克斯夫人已经给了你一个合理的解释,”玛雅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做进一步调查?”
肖看着她,好像她是个因为芝麻小事就把他叫去了校长办公室的教导员。
“直觉。”他说。
玛雅当时真的很同情这个可怜的家伙——检方没帮他做好准备。
“对不起,警官,你能否更详细地描述一下你的‘直觉’?”
“可能我看到了那个人头的一部分吧。”他这句话只是给自己挖了个更深的坑。
“可能,”玛雅缓慢地重复,“你看到了那个人头的一部分?”
“当时天黑了,”肖承认道,“但是可能我无意间注意到有一些毛发——好像是人的头发,从手套箱里露出来了。”
她瞥了检察官一眼,他默默地挠了挠下巴上的白胡子,肖警官正在凭借一己之力把他的案子完全摧毁。
是时候出示照片了。
玛雅双手各举起一张照片,两张照片从不同角度展示了手套箱内被塞入一个男性头颅的画面。埃里安·瓦斯克斯剪了个超短的圆寸,留着稀疏凌乱的小胡子,上面的血迹已经凝结。他的颧骨上也有一道暗红色的痕迹。很显然,这颗头颅是被人在别的地方把血放干之后才塞进手套箱的,放在一本破旧的现代汽车使用手册和一块过期的车牌上面。
“警官,你是否在事发当晚拍下了这些照片?”她把照片递给他。
“是的,夫人。”
“照片是否表明那颗头颅完全处于手套箱内?”
“那个人头是在手套箱内,夫人。”
“当你要求瓦斯克斯夫人下车时,手套箱是否处于关闭状态?”
“是的,夫人。”
“那么如果那颗头颅完全处于手套箱内,你又是如何‘可能看到’它的?”
“我不知道,但我的意思是,我们在搜查的时候发现了它。你不能说那个人头不在那儿,因为它确实就在里面。”
“我在问你一开始为什么要搜查那辆车。”
“因为她手上有血迹。”
“就在刚才,你不是还说过,你‘可能’看到一些毛发从手套箱里露出来了?我可以让法庭书记员为你读一遍笔录。”
“不用,我的意思是——有血迹。可能我看到了一些头发……我不知道……我说了,是直觉。”
玛雅站得离证人席非常近,“到底是哪种情况,警官?你搜查瓦斯克斯太太的车是因为你看到了一部分被割下的人头——虽然你根本不可能看到,还是因为她的手上有血迹并且已经对此给出了完全合法的解释?”
肖警官火冒三丈,拼命想找出个能说得通的答案。他这时才意识到,他把事情搞砸到了什么程度。
玛雅又瞥了一眼检察官,他正在按揉太阳穴,看起来像是犯了偏头痛。
检察官进行了一次英勇的尝试,让肖警官明确他所陈述的情况是上述哪一种,但是暴露出的漏洞已经无法补救。法官命令双方在下星期一之前提交诉辩文件摘要,届时他会就是否接纳那个被割下的人头为证据做出最终裁决。
玛雅在她的当事人身边坐下,悄声告诉她听证会进行得很顺利。贝伦喃喃地回答:“好。”但没有任何眼神交流,她并没有要庆祝的意思。玛雅欣赏她这种谨慎悲观的态度。
法警把贝伦带离法庭,送回囚禁室。随后,法庭秘书通知下一桩听证会成员准备入场。
检察官踱着步子过来,“就算你把人头这个证据排除在外,我也能给她定二级非预谋杀人罪。”
玛雅蔑笑了一声:“如果人头不算证据了,那么厨房里的尸体和抽屉里的园丁剪也就都不成立了。也就是说你并没有任何物证能把我的当事人和她丈夫的死相关联。”
“那是她丈夫,被她杀死的。”
“你看到她的急诊记录了吗?你看到那些断掉的肋骨和错位的下颌了吗?”
“如果你想主张正当防卫,请便;如果你想主张她的丈夫死有余辜,你或许能得到陪审团的支持。但否定那个人头作为证据?真的要这样吗?”
“她不能坐牢,这一点没得谈。你今天就可以按照鲁莽危害行为来给她定罪,扣押期折抵刑期。不然你也可以等下周裁决之后碰碰运气。”玛雅朝法官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觉得结果会怎么样?”
检察官低着头嘟囔着“要找上司批准”之类的话,然后悻悻地离开了。玛雅把照片放回公文包里,满意地扣上了扣子。
法庭外面的走廊里人头攒动,同时有几十种交谈的声音在穹顶天花板上回荡。法院是最后几个能让全社会所有阶层的人有机会擦肩而过的地方——洛杉矶不同种族不同背景的富人、穷人、老人、年轻人都踩在同样的大理石地面上。急着回办公室的她穿行其中,享受着被民主气氛围绕的感觉。
“玛雅。”
声音是从她身后传来的,她立刻听出了是谁。但……不可能是他吧?
她强迫自己呼吸,然后转身。十年了,她又见到了瑞克·莱昂纳德。
他还是那么瘦,还是那么高,他还戴眼镜,只不过研究生那会儿戴的银丝镜架换成了成熟老练的专业人士所标配的黑色粗框镜架。他仍然西装革履,今天穿了一身浅灰色套装。他只比她大几岁,现在一定快四十岁了,岁月的风霜竟然让他变得更帅气了。
“对不起,”瑞克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悦耳,带着笃定,“我并不是想搞突然袭击吓你。”
玛雅还记得瑞克那种尴尬的犹疑。现在他看上去像是一个终于可以安于自身的人了。
而她却感到一阵焦虑不安,“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们能聊一下吗?”
过去十年里,有太多次,她确信自己看到了他:在杂货店里,在餐厅里,还有一次就更不可能了——是在飞往西雅图的一架航班上。每一次都是浑身冰冷之后,她才能够让自己确信,那只是她的幻觉而已。她在某一家沃尔格林连锁药房里撞见他的可能性有多大?但是现在他真的在这里,在法院大楼里,真的发生了。
她无言以对,又重复了她的问题:“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试过写邮件、打电话、联系你的公司,但是从来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我来是想跟你谈谈。”
她没有收到过任何来电留言,不过当然,她也不可能收到。她严格要求助手挂断所有打来询问当年那个案子的电话。玛雅还在邮箱里设置了一个垃圾邮件过滤系统,任何含有案子关键人物姓名的邮件都会被直接过滤掉。她的地址并未公开,为了避免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房地产交易记录中,她的房子是通过一家有限责任公司购买的。
玛雅绝对算得上“声名狼藉”,就连完全不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而且都是因为那件事。她有时候会想象,一个身陷丑闻的女演员,甚至一个蒙受耻辱的政治家是怎么过日子的。那些人的不当行为会被归类、公开,可以根据关键词搜索,他们的罪恶都昭然天下。但万幸的是,玛雅所有的罪恶都没有人知道——除了那件事。
每当有人意识到她是谁的时候,他们就只想谈论那件事了。准律师助理在面试时会提,未来的男友在第一次约会时也会做出各种暗示。玛雅参加生日晚宴的时候都会避免坐在角落里,以免再一次被困在桌子的尽头无法脱身,只能用虚假的笑声回应某个朋友的朋友用那件事开的玩笑。她已经竭尽所能把那件事抛在脑后了,然而还是不够。
举证听证会是公开的,她的名字会出现在贝伦·瓦斯克斯的法庭文件中。瑞克想要找她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到这里来。
“你想谈什么?”她假装不知道答案。
“纪念日快到了。”瑞克说。
“我都忘了。”玛雅撒了谎。
“今年的10月19日,是鲍比·诺克谋杀杰西卡·希尔弗一案被判罪名不成立整整十周年。”
玛雅注意到他很谨慎地使用了被动语态,但她非常清楚,主动做出了鲍比·诺克谋杀杰西卡·西尔弗罪名不成立判决的,实际上有十二个人。
玛雅和瑞克均在其中。
十年前——那时她还没有成为律师,也从未踏入过法庭,玛雅接受了一次担任陪审员的传唤。她在问卷上勾出了一个选项,把信封连同邮件一起寄回。然后,她与瑞克及其他人一起投入案件的审判与商讨中,度过了与世隔绝的五个月。
他们都没想到外界对他们的判决产生了如此大的争议。隔离结束之后,玛雅才知道,84%的美国人相信鲍比·诺克确实谋杀了杰西卡·希尔弗。这就意味着84%的美国人认为玛雅和瑞克放走了一个杀害少女的凶犯。
玛雅查找过,还有哪件事情能得到84%的美国人一致认同。她发现,只有79%的美国人相信上帝。让她欣慰的是,至少有94%的美国人相信登月不是骗局。
在公众强烈的谴责之下,瑞克是第一个公开认错的陪审团成员。他在所有的新闻节目上公开道歉,恳求杰西卡·希尔弗家人的原谅。他甚至出版了一本书讲述当时的经历,并声称他们做出不公正的判决完全是玛雅的错。他指责玛雅通过威逼手段迫使他对自己内心深处一直认定是凶手的人做出了无罪判决。
还有几名陪审员也跟他一起宣称后悔当时的判决,但大多数陪审员像玛雅一样保持沉默,静待这场风波过去。
有时候,她真的希望自己当年能像个正常人那样,把要求她尽陪审义务的传票扔进垃圾箱。
“所有的新闻频道都在策划回顾专题,”瑞克继续说道,“CNN、福克斯、微软全国广播公司,还有《新闻60分》和其他一些专题节目。考虑到那次审判轰动一时的程度,以及之后发生的一切,他们当然会这样做。”
这些年来,她曾与父母谈论过那次审判,也与朋友们谈论过——自从她变得声名狼藉以来,她的朋友也少了一些。她还与很多心理医生谈论过。她跟公司的高级合伙人们提到过一些大概脉络,也向一些当事人复述过少量不痛不痒的细节,但是十年里她从来没有公开谈论过那个案子,一次都没有。
“我不会谈论那时发生了什么,”玛雅说,“不会跟CNN谈,不会跟《新闻60分》谈,更不会跟你谈,我已经翻篇了。”
“你听说过《谋杀小镇》吗?”瑞克问。
“没有。”
“是个播客节目,非常受欢迎。”
“哦。”
“他们正在给网飞拍摄一部纪录片,八个小时,是根据播客内容改编的。”
玛雅想起了自己生命中被杰西卡·希尔弗案件吞噬掉的那么多时光——四个月的审判,然后是三周的激烈讨论。从某种意义上说,在隔离期间,玛雅生命中每一个清醒的时刻都给了那个案子。当她想起那时每晚睡觉的地方(奥姆尼酒店的套房),她竟然还能那么清晰地回忆起房间壁纸上的每一条鸢尾花纹章和每一寸米色地毯,看起来案子连她睡眠的时间都没有放过。那时她偶尔会为了打发时间在脑子里算算术:二十个星期,就是一周七天乘以二十,而一天有二十四小时……那个公式她仍然牢记在心。
“有谁还会愿意再多花八个小时来研究杰西卡·希尔弗当年发生了什么?”
“有很多人,我也是其中之一。”
“你参与了那个播客节目?”
“是纪录片。我在帮助制片方,把大家召集到一起,我们所有人,陪审团的所有成员。”
玛雅觉得恶心。
“我们可以分享一下看法,”瑞克说,“毕竟已经过了这么久。而且,根据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情况……”
瑞克停顿了一下,好像他们已经上了电视一样。
“……你还会投出‘无罪’的一票吗?”
玛雅突然意识到,法院走廊里的人群正在推搡着从他们身边经过——所有这些为了正义、宽恕或复仇来到这座大楼里的陌生人。
“不了,谢谢。”玛雅说。
“我已经跟其他人说过了,”瑞克告诉她,“他们会来。”
“所有人吗?”
“卡罗琳娜去世了,我不确定你是否知道。”
玛雅不知道。卡罗琳娜·坎西奥在审判那会儿已经八十多岁了。尽管如此,在共同经历了那么多之后对他人的情况一无所知,这仍然让玛雅感到有点难堪。二十个星期乘以七天乘以二十四小时……
玛雅已经好几年没跟卡罗琳娜或者其他任何人联络过了。
“怎么去世的?”她问,“什么时候?”
“四年前死于癌症,她家人说的。”瑞克耸了耸肩,“还有,韦恩跟制片方说了他不会参加。实际上,他说的是‘绝对他妈的不去’。”
韦恩·拉塞尔。玛雅不知道他还能不能重新振作起来,她希望可以。但是,如果他如今还是当年讨论结束时她所见到的那个样子,那么他最好还是远离这件事。
“但是其余所有人,”瑞克继续说道,“其余的八个人……他们都会来。”
“祝你们都能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
“我来是想请你也加入我们。”
“不。”
“我们当年确实错了。”瑞克说。
玛雅突然生出一阵难以抑制的怒火。“我读了你的书,随便你用多少悔恨折磨自己都行,那是你的权利,但是别把我扯进去。”
几个陌生人往这边瞥了一眼,很快又接着去忙自己的事了。
“一个女孩死了,”瑞克用一种玛雅再熟悉不过的真诚语气说道,“杀害她的凶手却因为我们的错误而逍遥法外,这件事不会让你不安吗?你就不想做点什么事情——任何事情都好,来弥补一下吗?”
“即使我认为鲍比有罪——虽然我并不这么认为,我们也做不了什么了。我们必须放下这件事,继续往前走。”
瑞克环视法院的走廊,“你现在是一名刑事辩护律师,你就在审判鲍比的这座大楼里工作,你一共‘往前走’了两层楼的距离。”
“再见。”玛雅说。
“我有了一些新发现。”
“什么?”
“我一直在调查。”
她并不意外,她比所有人都了解他能执着到什么程度。一旦被什么事情吸引住,尤其是那些牵扯到不公不义的事,他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不过,在杰西卡·希尔弗的案子上,执着的并不止他一个。杰西卡·希尔弗的父母卢和伊莲夫妇当年的家产是30亿美元。天啊,玛雅想,现在他们的家产估计已经翻倍了。洛杉矶相当一部分房地产都归卢·希尔弗所有,他已经动用了最好的资源来调查女儿的失踪案。
“洛杉矶警察局投入了数十人的警力调查这个案子,”玛雅说,“还有联邦调查局。全世界的记者都跑到这里来了,她家人雇用的私家侦探夜以继日、全年无休地调查,再加上控辩双方的律师团队、业余博客大军和YouTube上的阴谋论者,还有……”玛雅没再说下去,她不能允许自己再一次卷进那个案子里,“没有更多的证据可以寻找了。”
“可是,我找到了。”
“什么?”
“来录制现场吧。”
“你找到什么了?”
他靠近一步,她能感觉到他温暖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我现在不能告诉你。”
“别胡扯了。”
“情况很复杂,很微妙……你到录制现场来,到时候我会给大家——给所有人出示鲍比·诺克杀害杰西卡·希尔弗的铁证。”
玛雅望向他恳求的双眼,她看得出他是多么迫切地想要促成这件事。他从内心深处坚信他们犯下了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
玛雅不知道鲍比·诺克到底有没有杀害杰西卡·希尔弗。问题就在这里——她从来都不知道,所以她才会判他无罪。并非因为他是无辜的,而是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可以确定。她当时的理由是:让十个有罪的人逍遥法外,也好过让一个无辜的人遭到错误的刑罚。
或许瑞克真的相信他找到了原本不可能找到的确凿证据,但是玛雅早就对任何证据的存在不抱希望了。她花了十年的时间学会与怀疑共处,而瑞克如果终有一天想彻底摆脱这件事的话,也必须像她那样。
瑞克曾经是她牵挂的人,曾经他的脸不会像现在这样引发她胃部绞痛的不适感。他是个好人,他应该拥有幸福,而她也知道,那幸福永远不可能来自杰西卡·希尔弗命案的沉渣之中。
“祝你好运,”玛雅平静地说,“我希望你能够从中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但是我不能参与其中。”
她转过身走开了。
她没有回头。
坎特维尔·麦耶斯事务所位于市区的一座摩天大楼内,玛雅的办公室在四十三楼。她坐在办公桌前,这张桌子是她的助理从公司家具目录中选出的一款具有中世纪风格的当代艺术品。她发现自己很难集中精力。
她望向窗外,市中心新区的天际线尽收眼底,一连串光鲜亮丽的高楼鳞次栉比,十年前这些大楼有一半还不存在。其中有多少座是卢·希尔弗的?
洛杉矶上空的蓝天似乎是永恒的,甚至是亘古不变的——今天和明天都是相同的蓝色,与十年前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失踪的那天下午一模一样的蓝色。女孩就失踪在距她现在的位置仅有一英里的地方。人们总说洛杉矶缺乏历史感,但玛雅一清二楚,事实恰恰相反。洛杉矶本身就是一个时间胶囊,被永远包裹并保存在亘古不变的天蓝色外壳中。
“有空说句话吗?”
克雷格·罗杰斯站在敞开的门外,他穿着一套剪裁得体的深色西服,整洁的短发在太阳穴附近已经泛白。她刚开始在克雷格手下工作时,只能通过查看简历来弄清楚他的年龄——他到底是接近三十岁还是接近五十岁?似乎很难说。终于,她找到了他大学毕业的年份并算出了答案:他今年五十六岁。
克雷格青年时期曾经做过民权律师。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就是针对洛杉矶警署兰伯特分局警察的不当行为坚持不懈地提起民事诉讼的几位黑人律师之一。在九十年代,他与全美有色人种协进会的司法辩护基金会合作,参与了“托马斯起诉洛杉矶县”一案的工作。现在,他是坎特维尔·麦耶斯事务所的高级合伙人。
克雷格被收买了?或许吧,但他肯定不便宜。在坎特维尔·麦耶斯事务所,他可以调动无与伦比的资源致力于他认为重要的案件。
“当然。”她说。
他关上门,坐了下来。如果贝伦·瓦斯克斯一案的检察官越过玛雅直接把认罪协议交给了克雷格,她一定要亲手活埋了那浑蛋。
“有个名叫《谋杀小镇》的节目制作方联系了我们的公关部。”克雷格说。
她早该想到瑞克·莱昂纳德不会那么轻易就放弃的,他当然会找到她的老板。
“他们要给杰西卡·希尔弗的案子拍一部八小时的分集纪录片,”她说,“而且他们希望当时所有的陪审员——包括我在内,都参与拍摄。”
“所以他们已经找过你了?”
玛雅简单描述了她早上遇到瑞克的情况。
克雷格看起来很高兴,“太棒了,你会去上节目吧?”
“我拒绝了。”
克雷格皱起眉,“我能问问原因吗?”
“我不相信还能找到有意义的‘新证据’,就算瑞克把自己塑造成某种业余侦探也没用。事实早已确立了:血液、DNA、安全摄像头、手机信号塔的记录、意义不明的短信……”她仍然全都记得,“骨头上的肉早都被剔得一点儿不剩了。”
“我还以为他们一直没找到尸体。”
“我只是在比喻。”
克雷格向后仰身靠在椅背上,仿佛是在暗示这些“骨头”或许不仅仅是比喻而已。
“瑞克·莱昂纳德不可能找到杰西卡·希尔弗的尸体。”玛雅说。
“如果你花了十年的时间去挖线索,那么是业余还是专业也不重要了……不过,这也正是我建议你去参加节目的原因。”
“请说明‘建议’的意思。”
“决定权在你,”克雷格说。只有决定权不在你的时候人们才会这样说,“你可以按照你的意愿行事。”同样,这也是你不可以按照意愿行事时人们才会说的话,“事务所会支持你的。”
玛雅非常清楚,自己在鲍比·诺克一案中担任陪审员的经历是坎特维尔·麦耶斯事务所雇用她的原因之一。她是否因此争取到了新的诉讼委托?当然,那是她自我推销的一部分。很多刑事辩护律师都曾经做过检察官,但玛雅做过陪审员——而且是在一桩有史以来最臭名远扬的案子里。她不仅曾经坐在法官席前方的控辩席,还曾坐在法官席侧旁的陪审团席。还能有谁比她更了解陪审团是如何做出裁决的?有哪一位被告人(无论有罪与否)不想让这个裁定鲍比·诺克无罪的女人来为他提供法律协助呢?
是的,那次裁决是玛雅入行的敲门砖。但是,以全系第十一名的成绩从伯克利大学法学院毕业并不是因为那次裁决;引导三十六名当事人完成复杂的认罪协议,并在四个开庭审理的案件中让当事人全部无罪释放也不是因为那次裁决;她能在三年内就成为律所的合伙人更不是因为那次裁决。从这些年来那个裁决真正对她造成的影响来看,她拒绝为它带来的少数好处道歉。
“每个人都已经认定是鲍比·诺克干的了,”玛雅说,“谁还在乎瑞克·莱昂纳德在电视上说什么?而且他都说了好几千遍了。”
“你现在是合伙人了,”克雷格说,“这意味着任何与你有关的言论——包括个人方面的,都会关乎其他合伙人。在品格问题上我们百分之百支持你,这就是我鼓励你为自己正言的原因。”
克雷格会把他想要做的一切都粉饰成是为了你的利益着想,这种能力令人叹为观止。他真正的意思是,玛雅在一个没让他们赚到一分钱的案子上惹了麻烦,律所要保护自身不受牵连。
“十年来我一直出于原则坚持自身立场,”她说,“但是像傻瓜一样揪着当年的裁决没完没了则是另一回事,哪怕真有新的证据证明我错了。”
“我们都在努力从错误中吸取教训,不是吗?”
这件事的微妙之处在于,如果瑞克·莱昂纳德确实掌握了能够给鲍比·诺克定罪的确凿证据,而玛雅也做出公开道歉的话,那么从公关角度来说,她的处境会比现在更加有利。有些辩护律师或许会不顾一切地为杀人犯辩护,但玛雅不会。她是那种律师——可以宣称自己完全跟随了证据指引,哪怕这与她的观点相悖。她走进法庭时自认为带着正直坦率的光环。
在得知那项神秘的新证据之后,她所要做的就是承认自己错了。
克雷格把写着节目详情的备忘录递给她的时候,玛雅没说什么。团聚将在一个月后进行,节目组会邀请陪审团成员再次住进位于橄榄街的奥姆尼酒店——正是当年他们被隔离的那家酒店。
谈话全程中,玛雅从未真正吐出过“好吧”这两个字。她只是点头听着,试图忽略掉那种被困住的抽搐感。
终于,克雷格站起身来。他瞥了一眼她的办公桌,苦笑了一下。
“那是贝伦·瓦斯克斯丈夫的头吗?”
照片是她之前摊放在桌上的。
“是。”
“我听说他们准备按鲁莽危害行为起诉。干得漂亮。”
克雷格走了之后,玛雅仍然坐在那儿,用指尖轻轻敲打着那些惨不忍睹的照片的光滑表面。
如果是十年前,她会如何评价这一切呢?那个热情、天真、第一次踏进法庭的二十六岁女孩——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一个玛雅只能依稀记得的人,仿佛是某个她在聚会上见过一面的人。
有时候玛雅还是会生气。让她生气的人太多了,将他们与外界隔绝了太长时间的法官、操纵他们的律师、把他们变成笑柄的脱口秀主持人……她想对他们所有人大喊:杀死杰西卡·希尔弗的不是我。
杰西卡的脸永远悬于她记忆的水面之下,任何时候都可能重新浮现。她在咖啡店排队的时候杰西卡会突然出现在那里,杰西卡的蓝眼睛、光滑的脸颊、炫目的微笑。那个轻轻松松就被从世上抹掉的女孩,她那张著名的脸。杀害她的那个人才应该是承受玛雅以及其他所有人的愤怒的魔鬼。
然而,此刻坐在办公桌旁边,玛雅的愤怒并不是指向凶手的。不,此刻玛雅要发泄苦痛的对象,是那个导致她陷入这种境地的人——272号陪审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