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
杜甫有悼念郑虔、苏源明、高适、房琯诗,又有《哭严仆射归榇》的悼严诗。有的论者以为除悼严武诗外,其他诗无不发自肺腑,感人至深。而作这些诗的时候,严武应该还活着,认为对亡友特别的怀念,有时候不妨理解为对活着的朋友的失望。我们且先不管悼严武诗究竟如何,也先置杜甫的为人不论,即从上述的逻辑上讲,也是成问题的。通过对友人哀痛的悼念与特别的怀念,来寄寓对活着友人的失望,不能说绝无可能,但这也是极为罕见的,可能毕竟不等于事实,为什么非要认定这一极为罕见的可能呢?这从概率、逻辑上讲都是不能令人信服的。
再则,论者认为,将杜甫悼严武和悼高适等人诗相较,可以看出杜甫感情的彼厚此薄。高适死了,他痛惜朝廷失人;严武死了,无一语及此。我们觉得悼诗的写法、内容并无具体规定,即使对于感情相同、评价一样的几个友人,其在内容上不同也不会因此被认为厚彼薄此。那么,为什么悼念严武的诗就非得写及与悼高适的“致君丹槛折,哭友白云长”一样或相似的诗句?论者以此来说明严、杜因确实有“睚眦”之事影响及两人感情,所以才会如此。果真如此吗?我们认为诗人对严武的伤悼悲情是不容置疑的。在这一基本事实下,即使说与悼诸人诗相较,其感情果有深浅之别,也不能凭此确证严、杜间就一定有“睚眦”存在,这道理在于,感情较浅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并非仅是可能的“睚眦”。再者,在我们看来杜悼严诗的感情,并非有人所说的那样。此诗云:
素幔随流水,归舟返旧京。老亲如宿昔,部曲异平生。风送蛟龙匣,天长骠骑营。一哀三峡暮,遗后见君情。
前人对此诗某些句子的解释尽管有所不同,但多有谓其感情深厚的。赵次公云:“末句盖公言今为之一哀,正当三峡暮色之凄凉,所以遗传于后世,见君有恩德于公之情如此也。”按:此言有校语谓:“末句至暮色之凄凉,《九家注》作:‘言悲哀之极,而江山亦为之动色。’”94王嗣奭亦云:“感今追昔,一哀而三峡之为暮,何其痛也!”95关于“蚊龙匣”,我们赞同朱鹤龄注的说法:“《霍光传》:赐璧珠玑玉衣梓宫。则人臣亦可称蛟龙匣也。”96 “骠骑营”句,我们取赵次公之解:“言送严公之归者皆恋恩德之兵也。”97上述的解读肯定标语在诗中对严武的深情和极高评价的说法我们深为认同。这情感与评价,还可从诗人作于此后的《八哀诗》中哀悼严武的诗句得到印证:“郑公瑚琏器,华岳金天晶。……匡汲俄宠辱,卫霍竟哀荣。……诸葛蜀人爱,文翁儒化成。公来雪山重,公去雪山轻。……颜回竟短折,贾谊徒忠贞。飞旐出江汉,孤舟转荆衡。虚无马融笛,怅望龙骧茔。空余老宾客,身上愧簪缨。”98《八哀诗》乃哀悼王思礼、李光弼、张九龄、严武等八人之作。这些人或以功勋卓著,或以交情深厚,或以文章气节为诗人所敬重。严武之入其中,可见他的功勋、交情在杜甫心中的地位。当然,论者所认定的杜甫对他们的感情高过于严武的房琯、高适却不在其中,我们也没有理由因此怀疑杜甫对两人的深情。
有的论者认为,杜甫对严武的不满很难明白说出,而严武对杜甫也不无侮慢,故少年同僚对杜甫的侮慢,很可能根源于主将的态度,严武真正尊敬的长者,当不至于受到同僚们的侮慢。由于有这一看法,论者也以悼严诗的“老亲如宿昔,部曲异平生”句来证实它,认为二句表现严武昔日部曲对杜甫的前恭后倨,部曲在严武死后的变态正可活画他们在严武生前趋附的嘴脸,这又可以佐证幕中此辈的轻侮系效法严武本人对杜甫的态度。
我们以为这一论述存在两个问题:一、所谓的“前恭后倨”,是说严武的部曲在严武死前对杜甫恭敬,死后则变为无礼。而论者以后又说此辈的轻侮系效法严武本人对杜甫的态度。这也就是说严武生前对杜甫是轻侮的,所以其部曲在严武生前死后即仿效他而轻侮杜甫。同一段话中就这样自我矛盾,这叫读者相信哪种说法呢?二、“前恭后倨”之说是有所本的。《杜臆》云:“公在幕府,乃严公故交,诸部曲见之,必当起敬;今部曲亦必有送榇者,见公异于平生矣,故不无今昔之感也。若止云老亲无恙、部曲不虔,何足道哉!”99又,浦起龙云:“三、四,冷暖之慨。……但有‘老亲’,无多‘部曲’。”100上述二条其实还是不一样的。后者之“冷”乃就部曲而言,与杜甫无关。所谓“冷”,可能有两种理解:来送行者少,故场面冷清;来送行的部曲无多,实可见部曲对严武感情的冷暖变化。不管浦氏的解读是哪种、对否,均与部曲对杜甫的态度无涉。《杜臆》之说则同某些论者,但这一说法是不可取的。我们且不管部曲对杜甫的态度如何,试想在哀送友人之榇的悲痛时刻,杜甫哪会有心思耿耿于怀地计较部曲对自己的脸色?更怎会在专为哀悼友人的、又是这么短的悼诗中记恨似地写下别人对自己的冷淡呢?倘若如此,则于情于地于理皆不合,一般的人尚不会如此,更何况是最为通情达理的杜甫呢!其实前人对杜甫这两句诗还有别的解释,并不是都着眼于部曲对杜甫态度的变态的。赵次公释此云:“言严公有老母在,弃之而去,其母之健尚如宿昔耳。公既死,若一旦不能管部曲,为异平生矣。旧注不知何自得别本,为老亲知宿昔,便引《新史》:‘武卒,母哭且曰:今而后,吾知免为官婢矣。’如此则公云老亲知宿昔,不亦成嘲辞乎?”101此说可参,唯“部曲”句,我们是这么理解的:《八哀诗》赞严武“诸葛蜀人爱,文翁儒化成。……堂上指图画,军中吹玉笙。”赵次公释后二句:“则政治优游可见矣。”102因此,因严武善于治军、宽待部曲,故部曲先前优游愉悦;而严武死后,部曲则为之悲哀满容,大异于先前之愉悦矣!如此解读则两句均可表现悲戚之情,正如“刘后村曰:‘老亲’两句,极其凄怆”103,正可见部曲对严武的哀悼与感恩。倘上所说不太误,则论者对此二句的解读即不可从。
上面我们对以杜甫的某些诗句的误读来论证杜甫酒后失言,严武欲杀杜甫之事的说法进行辨析,目的在于说明这一传说与论证不可靠。因为这一传说与论证关系到人们对杜甫与严武友谊的误解,也关系到杜甫的思想与人格的问题,不能不辨。当然,我们的理解不一定全对,欢迎方家指正。
(原载《文史哲》200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