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府索隐:中国古代文学新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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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论者认为杜甫《立秋雨院中有作》诗表达自己愧疚之意,“已费清晨谒”指严武清早看望过杜甫;“主将归调鼎,吾还访旧丘”一句指严武回去处理军务,而自己获准回家一趟,提出杜甫为什么要表示愧疚?严武为什么要清晨看望杜甫?“礼宽”具体指什么?并引杨伦《杜诗镜铨》中李子德云:“高人入幕落落难堪,触事写之,自有其致”,问:“触事”,触的到底是什么事呢?认为这事就是杜甫酒后失礼,严武怒欲杀之引起的“睚眦”。杜甫愧疚,说明他自知失礼。严武前往宽慰,说明严氏在“睚眦”事发时亦有激烈表现,例如怒至欲杀。

按:论者的上述解读多有误。其实“清晨谒”并不是严武看望杜甫,而是杜甫清晨到幕府上班,想尽其节度参谋之责。“谒”,此处为晋见义,指卑者或下级晋见尊者或上级。杜甫怎会把严武来看望自己说成“谒”呢?论者将其反倒解读,本来通畅的诗意也就阻塞了。论者对杜甫表示愧疚不清楚,其实这也是明白的,这就是杨伦在“那成长者谋”句下所释的:“言无老谋以佐严公也。”81 “礼宽”句也没有奥妙,并非所释的好像杜甫做了什么对不起严武的事,而得到严武的宽解。所谓“礼宽”,乃指严武对诗人格外的放宽礼节规矩上的要求,如诗中所说的诗人在幕府院中得以“解衣”、“高枕”等。“归调鼎”并不是严武回去处理军务。“调鼎”,即如仇兆鳌引《汉宫仪》所释:“三台助鼎调味。牛弘食举歌:‘盐梅既济鼎铉调。’”82调鼎、盐梅均乃就宰相言。因此,这两句诗是说:如果主将今后回朝任要职,我也就算尽了酬知之份还是要回去“访旧丘”的。可见,论者以这诗的某些句子来论证杜、严间确实有“睚眦”冲突,这是不足信的。

为了证明严、杜之间确有“睚眦”之事,有的论者对用于证明这观点的杜甫《遣闷奉呈严公二十韵》诗的某些句子的解读,颇有与诗原意不符之处。如论者释“乌鹊愁银汉,驽骀怕锦幪。会希全物色,时放倚梧桐”中后二句,认为这简直就是哀求,并引张溍“物色,物之本色,谓得全其闲旷之本色也”83。认为这“物色”恐怕不只是指“闲旷之本色”,也指性命。因为“倚梧桐”显系化用自《庄子·德充符》“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而众所周知,庄子是讲“保命”“尽天年”的。因此论者又进而说杜甫是担心往后再有所触犯而遭不测。

我们认为这一诠释未免将事态看得过于严重了。宋人赵次公云:“言如乌鹊之微,力不任于填河;驽骀之蹇,不足以被锦幪之饰。则所望于故人知己者,幸全其物色而放令倚于梧桐也84。明代王嗣奭云:“且如‘乌鹊愁银汉’之难渡,‘驽骀怕锦幪’之拘绊,幸全体面,放使归家而已。”85前人的这些解释基本符合诗意,但绝无将“物色”和“倚梧桐”与性命、“保命”、“尽天年”连在一起的意思,而是从“全其闲旷之本色”上着眼的。论者为了全其“睚眦”之说,却别作新解,可惜却远离了诗的原意。这首诗的中心乃在于表明诗人性喜闲旷自适,身体又残病,难于忍受。因此希望严武全其闲旷本性,格外准许其离开幕府,而得以稍能逍遥自适,祛除身心之疲累。这全与怕杀、“保命”无关,何来“遭不测”之恐慌?杜甫诗中的“倚梧桐”,乃取意于《庄子》的“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庄子》这两句出于其《德充符》,是庄子对惠子说的,前面还有这么两句:“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王先谦注云:“成云槁梧夹膝几也,言惠子疏外神识,劳苦精灵,故行则倚树而吟咏,坐则隐几而谈说,形劳心倦,疲怠而瞑。”86郭庆藩《庄子集释》所注疏也相同。87可见庄子所说的“保命”、“尽天年”还是有所不同的。再则,庄子所讲的是养生意义上的“尽天年”、“保身”,而非“保命”。其《养生主》是这样说的:“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88所说的“保身”与论者改作的“保命”不同,是与生命受到外来的直接严重威胁而需“保命”的意义不同的。庄子与杜甫所说,绝非为了“保命”而发出“哀求”之音。设想杜甫果真受到这一威胁,他也不会说“时放”,而应该说“放我倚梧桐”之类的话。所谓“时放”,即时尔放,放后,还是要回来的。如果生命受到严重威胁,正是巴不得逃之夭夭,还会仅仅要求“时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