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论著集成(全二十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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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出仕与扈从

这一章写司马迁的青年时代。

司马迁一生与汉武帝相终始,同是西汉大一统时代的英雄。汉武帝有经天纬地之才,雄才大略,创造了许多威武雄壮的历史活剧与生活。司马迁满腹经纶,有如椽之大笔,生龙活现地描写了这个大时代。汉武帝爱好文学,能诗能赋,建立乐府,采集歌谣,并在身边集合了东方朔、枚皋、严助、吾丘寿王、司马相如等一大批文人学士,君臣唱和,充满了浪漫主义的激情。司马迁是后生晚辈,出仕较迟。在司马迁为郎中之时,汉武帝身边的文学侍从,枚皋、司马相如等,大都凋零。司马迁崭露头角,深得汉武帝信任,这使得青年司马迁激动非凡,“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注24。君臣相知,如鱼水相得。从《汉书·东方朔传》载,汉武帝称赞司马迁“辨知闳达,溢于文辞”,将司马迁与公孙弘、儿宽、董仲舒、夏侯始昌、司马相如、朱买臣、严助、徐乐等十五个西汉一代才智之士相提并论,可见受到十分的器重。主上圣明,德布四方。臣下百官,力诵圣德。这是青年时代司马迁的幸运和思想境界。这是《史记》颂汉家一统的思想基础。

一、二十壮游

司马迁一生的游历有三种情况。(1)二十壮游,踏遍大江南北,淮河两岸,以及中原河山,历时二三年。(2)奉使巴蜀以南之游,足迹遍及今西南大地的四川、云、贵,历时一年又三个月。(3)扈从武帝之游,从出仕郎中到中书令,从巡武帝三十余年。这些不同性质的出游,都使得司马迁的行年充满了传奇色彩,从而有条件对深广的社会生活作全方位的考察。

汉武帝元朔三年,即公元前126年,司马迁二十岁,怀抱着凌云壮志,进行了他人生征程中第一次远游。因正当盛壮之年,故称二十壮游。

古代旅行,交通不便,困难重重。司马迁壮游是经过深思熟虑和长期的准备。《太史公自序》也郑重其事做了特别醒目的记载。司马迁说:

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

这段话,司马迁把二十壮游的动机说得十分明白,那就是他不满足于“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的书本知识,有目的有计划地到广阔的社会中去做实地考察,接触伟大祖国大一统的壮丽河山和四方之民的生活习俗,了解和搜求古代和近代、现代的历史传说故事及各种史料。《太史公自序》称之为“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国维《太史公行年考》称之为“宦学之游”,是十分精当的。

司马迁壮游动机,在古史文献中也有记载。《太平御览》卷二二五引卫宏《汉旧仪》说:“司马迁父谈世为太史,迁年十三,使乘传行天下,求古诸侯之史记。”《西京杂记》卷六文略同。这个故事是卫宏记载的传闻遗事,从年龄上说与《太史公自序》云“二十而南游”不符,不可尽信。但这个传闻与《太史公自序》所说“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的目的相合,引人深思。它说明司马迁壮游可能是在司马谈决策和指导下进行的。也是父亲对儿子的一场考验。司马迁圆满地完成了这次学术旅行,读无字之书,禀山川豪气,求得了许多闻所未闻的知识,故在《史记》许多篇章的论赞中一再论及旅游及收获。试引证如下:

《五帝本纪·赞》:“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注25,东渐于海,南浮江淮,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

《河渠书·赞》:“余南登庐山,观禹疏九江,遂至于会稽太湟,上姑苏,望五湖;东窥洛汭、大邳,迎河,行淮、泗、济、漯洛渠;西瞻蜀之岷山及离碓注26;北自龙门至于朔方注27。曰:甚哉,水之为利害也!”

《魏世家·赞》:“吾适故大梁之墟,墟中人曰:‘秦之破梁,引河沟而灌大梁,三月城坏,王请降,遂灭魏。’”

《孔子世家·赞》:“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

《孟尝君列传·赞》:“吾尝过薛,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问其故,曰:‘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余家矣。’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

《魏公子列传·赞》:“吾过大梁之墟,求问其所谓夷门。夷门者,城之东门也。”

《春申君列传·赞》:“吾适楚观春申君故城,宫室盛矣哉!”

《屈原贾生列传·赞》:“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沈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

《淮阴侯列传·赞》:“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葬母,‘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余视其母冢,良然。”

《樊郦滕灌列传·赞》:“吾适丰、沛,问其遗老,观故萧、曹、樊哙、滕公之家,及其素,异哉所闻!”

《龟策列传》:“余至江南,观其行事,问其长老,云龟千岁乃游莲叶之上,蓍百茎共一根。”

从上引资料,可以看出,司马迁壮游范围重点在南方,故自述为“二十而南游江、淮”。对司马迁的壮游路线,王国维《太史公行年考》首次做了描绘。司马迁从京师长安出发东南行,出武关至宛。南下襄樊到江陵。渡江,溯沅水至湘西,然后折向东南到九疑。窥九疑后北上长沙,到汨罗屈原沉渊处凭吊,越洞庭,出长江,顺流东下。登庐山,观禹疏九江,辗转到钱塘。上会稽,探禹穴。还吴游观春申君宫室。上姑苏,望五湖。之后,北上渡江,过淮阴,至临淄、曲阜,考察了齐鲁地区文化,观孔子留下的遗风,受困于鄱、薛、彭城,然后沿着秦汉之际风起云涌的历史人物故乡,楚汉相争的战场,经彭城,历沛、丰、砀、睢阳,至梁(今河南开封),回到长安。以今地言之,司马迁壮游,跨越了陕、鄂、湘、赣、苏、浙、皖、鲁、豫九省区,行程近三万里,历时约二三年。

读书,只能获得理性知识;跋山涉水,行路万里,到社会生活的海洋中领略浩渺风烟,读无字之书,得到的是真情感受和实践知识。凡大有为之人,都应该走出去,与黎民大众共呼吸。两千年前的司马迁,懂得读无字之书的为学宗旨,身体力行,走入社会,观其行事,问其长老,问墟中人,问遗老,步往古圣哲遗迹,想见其为人,徘徊祗回,不能离去。司马迁是那样的忘情,故能在《史记》一书中有强烈的反映。《史记》卷首《五帝本纪》写五帝巡狩,极为精彩,可与《史记》殿卷的《太史公自序》所述壮游,前后照映。在对照中,可以引起我们的深思与联想,从而去体察司马迁壮游的意义。司马迁写黄帝:“东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鸡头;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荤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写颛顼:“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阯,西至于流沙,东至于蟠木。”写舜摄政:“五岁一巡狩。”舜践位后,更是孜致巡游,考察民情,励精图治,“崩于苍梧之野”,以身殉职在南巡途中。写夏禹:“帝禹东巡狩,至于会稽而崩。”上古帝王,贤圣爱民,在司马迁笔下生动活现,表现了作者司马迁对人民的深厚感情。

《秦始皇本纪》写“履至尊而制六合”的秦始皇出游,浩浩荡荡,巡行天下,刻石颂功,自鸣得意,活画专制帝王的气势和声威;《封禅书》写汉武帝的巡幸求仙,愚昧虔诚,表达讥刺寓讽的感情,来自扈从之游的体察,自然是入木三分。

司马迁的视野,并非只去捕捉帝王巡狩、巡幸的足迹。那屈原的行吟泽畔,那贾谊的湘水凭吊,那孔孟的周游天下,那战国四公子的好客养士,那侯嬴所居夷门,那毛公、薛公藏身的酒市,那陈涉的鸿鹄之志,那张良的椎刺秦始皇,那韩信少时的落拓,那楚汉风云人物的际会,那江南民间的养龟导引,那乡间黎民的俚语风俗,都一一摄入了司马迁二十壮游的广角镜头中。司马迁困厄鄱、薛、彭城,也许如圣人孔子之断粮,也许是病困,也许是受劫持,总之他经历了艰辛与危险,但也从社会的书府中获得了丰硕的回报。司马迁在《周本纪·赞》中说:“学者皆称周伐纣,居洛邑,综其实不然。武王营之,成王使召公卜居,居九鼎焉,而周复都丰、镐。至犬戎败幽王,周乃东徙洛邑。所谓‘周公葬于毕’,毕在镐东南杜中。”在金石契刻和简牍书写的古代,知识的积累与传播受到很大的限制。因此,西汉学者对殷周之际的历史已不甚了了,认为武王定都洛邑,司马迁做了廓清,他使用了文献记载与实地考察相结合的考证方法,有重大的意义。

司马迁“浮于沅、湘”,追寻屈原的足迹,思考古往今来的历史变迁,想着屈原的为人,禁不住悲伤流涕。司马迁在长沙还凭吊了贾谊的遗迹,感到他的遭遇和屈原相似,后来写了《屈原贾生列传》,创造了把不同时代人物合传的形式,这是历史比较法的雏形。《史记》中的类传则是历史比较法的集中表现。这种方法使《史记》别开生面,大约就是司马迁在壮游过程中受到民间传说的启发而孕育成的。最值得称赞的是,司马迁在淮北对近现代史做了深入细致的寻访调查,比如陈涉少为庸耕有鸿鹄之志的慨叹,刘邦青年时的种种无赖,樊哙屠狗,曹参为狱掾,萧何为主吏,张良亡下邳,陈平为社宰,周勃织薄曲,韩信贫居葬母高敞地,少时受胯下之辱等等故事,都是档案记载“异哉所闻”的知识。两千年前的司马迁具有这样的求实求真的实践精神,真是难能可贵。

司马迁的游历考察,兼有历史学家和文学家的兴趣。对于历史事件,大至秦始皇的破魏战争,小至战国时的一个城门名字,他都要力求掌握第一手的资料。至于山川地理,古今战场更是了然胸中。顾炎武说:“秦汉之际,兵所出入之途,曲折变化,唯太史公序之如指掌。山川郡国不易明,故曰东曰西曰南曰北,一言之下,而形势了然。盖自古史书兵事地形之详,未有过此者。太史公胸中固有一天下之势,非后代书生之所能讥也。”注28这是司马迁在史事方面所得游历之助。苏辙云:“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注29这是司马迁在文章辞采风格方面所得游历之助。总之,司马迁二十壮游,不仅使他获得了广博的社会知识,搜求了遗文古事;而且开阔了视野,扩展了胸怀,增长了他的识见和才干。这是《史记》成功的条件之一。

司马谈指导司马迁二十壮游,这是司马迁人生旅途中的一座里程碑,它闪现了两代哲人共同凝聚的智慧光芒。

二、出仕郎中

司马迁出仕为郎中,王国维《太史公行年考》认为“其年无考”,推论“大抵在元朔、元鼎间。其何自为郎,亦不可考”。司马迁《五帝本纪·赞》自述云:“余尝西至空桐。”王国维据《汉书·武帝纪》载:“元鼎五年冬十月,行幸雍,登空峒,西临祖厉河而还。”推断说:“公西至空峒,当是年十月扈从事。”这就是说,司马迁在元鼎五年之前已入仕为郎中。

郑鹤声《司马迁年谱》系司马迁始仕为郎中在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汉书·武帝纪》载,元朔五年六月丞相公孙弘请为博士置弟子员,由太常选择年十八以上的孝悌子弟为博士弟子,这是中国历史上国立大学之始。博士弟子受业一年,进行考试,能通一艺以上,补文学掌故缺员,其高第者可以为郎中。郑氏认为司马迁入太学,以博士弟子高第而仕为郎中。假定此说成立,司马迁入仕为郎中最早只能在元朔六年,而非元朔五年。司马迁《报任安书》说:“长无乡曲之誉。”博士弟子的条件是选择孝悌子弟,由乡曲推荐到太常,太常审核合格才能入选。司马迁既然自述“长无乡曲之誉”,正是暗示他自己未能为博士弟子。郑鹤声在《司马迁生年问题的商榷》一文中,认为司马迁元朔五年出仕的根据不足,系“想当然”之辞,已放弃此说。

施丁《司马迁生年考》认为司马迁始仕为郎,大约在元狩五年,公元前118年。根据有二:其一,《封禅书》“太史公曰”有“余入寿宫侍祠神语”的话头。“寿宫”据《史记·封禅书》及《汉书·郊祀志》推定,置于元狩五年,《资治通鉴》正系于此年。“神君”是上郡巫装神弄鬼为汉武帝驱魔治病,汉武帝不久病愈,于是“置寿宫神君”。而“入寿宫侍祠神语”的事,“其事秘,世莫知”,非亲信不得参与。因此,能入寿宫的“余”,不是作为太史令的司马谈,而应是侍从武帝身边的郎中司马迁。其二,司马迁与任安、田仁三人相友善。据《田叔列传》及褚补,任安与田仁同为大将军卫青舍人,被赵禹奉武帝之命选中为郎。又据《卫将军骠骑列传》与《三王世家》可考知,任安在元狩四年尚为大将军舍人,元狩六年已为太子少傅,则进宫为郎当在元狩四年至六年之间的元狩五年。司马迁、任安、田仁三人的友谊当是同僚为郎建立起来的。按上述其一、其二两个因素的交叉,可以考定,元狩五年为司马迁最早的出仕之年。

汉朝郎官系统有议郎、中郎、侍郎、郎中四级。议郎、中郎秩比六百石,侍郎比四百石,郎中比三百石。郎官无定员,可多至上千人,职务是“掌守门户,出充车骑”注30,为皇帝的侍从,多由二千石高官子弟和富家子弟充任。《汉书·哀帝纪》应劭注引《汉仪注》,二千石高官,视事满三年,“得任同产若子一人为郎”。同产,指亲兄弟;若子,或亲子。又《汉书·张释之传》如淳注引《汉仪注》,家资五百万得选为常侍郎注31。张释之、司马相如,皆以赀为郎。此外,李广、赵充国,皆出自行伍,善骑射杀虏立功为郎。又金城、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等六个边郡的良家子,由郡国推荐为郎注32。这些途径,司马迁都不具备。那么司马迁何自为郎?《报任安书》有明确说明。司马迁说:“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又说:“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卫之中。”绪业,即余业。《汉书·杨恽传》载杨恽《报孙会宗书》,称自己为郎是“幸赖先人余业得备宿卫”,可为此佐证。司马迁靠父亲的荫庇,得仕为郎。司马迁父司马谈为太史令,秩比六百石,不是二千石高官,司马迁得以荫庇,算是破例,尽管郎中只是低级郎官,已经很荣耀了。元狩五年孔安国为谏大夫。司马迁是孔安国私淑弟子。元狩五年选郎官,司马迁得到老师的推荐,亦在情理中。

郎官为皇帝侍从,积资外迁,往往得为外朝各部门的长吏,出守地方为令、长,是仕进的阶梯,平常亲近皇帝,被人们视为出仕的正途。在西汉初年,还是出仕的最主要途径。举贤良、举孝廉、博士弟子都是逐渐建立起来的。博士弟子高第者才可为郎。由于司马迁超群绝逸的才干,很得汉武帝的信任。汉武帝从元鼎四年起巡行郡县、祭祀五帝、东巡封禅,司马迁常为侍从。

三、奉使西征巴蜀以南

奉使西征巴、蜀以南,这是司马迁青年时代出仕郎中以后所做的第一件大事。此次奉使之游可与二十壮游比肩相映,所以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紧接二十壮游之后赫然大书:“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以仕为郎中为基点,“于是”二字上承二十壮游,下启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只作语法关联,因壮游、出仕、奉使三者在时间上并非连续之事,中间各有数年间隔,为了在行文中显示这层意思,“于是迁仕为郎中”应独立成句。司马迁生年建元六年说论者,释“于是”为实义的介词结构,指“就在这个时候”,视为连续之事,大误。

“司马迁奉使西征巴、蜀以南”,接下云:“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这几句话是交代司马迁此行的任务,还须做一番考证,其义方显。所用时间及路线,可大体推得。

欲知司马迁此行任务,“征”与“略”二字是关键。征,《说文》、《尔雅》皆释为“行”,这是征字的本义。查《史记》司马迁载述游历的用语有:游、上、行、至、过、渐、浮、适、登、返、还等字,无一处用“征”作“行”的。此处之“征”字,与“略”字呼应,是军事政治用语。征,即征伐,征定;略,即抚定,指开拓疆土,设郡置吏。如“唐蒙使略通夜郎”,“司马长卿便略定西夷”,都是设郡置吏。司马迁此行既“征”又“略”,是指在大规模军事行动之后设置郡吏。因此,《集解》注引徐广曰:“元鼎六年,平西南夷,以为五郡。”也就是说,司马迁此行为钦差大臣,肩负“经略西南夷之任务”注33。这对司马迁创立民族史传,形成民族一统思想,具有重要意义。下面分层讨论。

1.奉使时间

司马迁奉使时间,学术界歧说纷纭,兹不引述。实际上有文献可考,至为明确。元鼎五年秋九月,汉武帝遣五路大军征讨南越。其中一路是驰义侯遗率巴、蜀兵南下,“咸会番禺”。遗征调夜郎兵,而夜郎既内属汉,又与南越通,感情上不愿南越灭亡。于是,在夜郎支持下,且兰君反汉,阻滞巴、蜀兵南下。元鼎六年冬十月,武帝东巡,将幸缑氏,至左邑桐乡,得报闻南越破,而巴、蜀兵受阻,“春,至汲新中乡,上便令征西南夷,平之。以为武都、牂柯、越嶲、沈黎、汶山郡”注34。司马迁从巡武帝,这一下达征略西南夷的使命就落在了他的肩上。在司马迁之前,奉使西南夷的有司马相如、公孙弘,都是智能之士。此次任务重大,汉武帝在巡游途中派使者,他挑选侍从司马迁,正是得人。“春”,即元鼎六年正月。出发地在汲县新中乡。汉武帝在新中乡,传来捷报,献上南越相吕嘉的首级,于是改新中乡为获嘉县,在今河南新乡县西。司马迁当是取道洛阳,还长安,经汉中至巴郡,南下犍为向驰义侯遗传达征讨南夷的命令,同时有副使至蜀郡传达征西夷之命令。司马迁抚定南夷,转入西夷,由昆明、邛、笮至成都而“还报命”注35,已是第二年(元封元年)的春末了。因《太史公自序》明确记载见父于河洛,因在元封元年。考《汉书·武帝纪》,元封元年春正月,行幸缑氏,“遂东巡海上”。夏四月癸卯(四月初七日),“上还,登封泰山”。司马谈从巡武帝,春正月东出京师,因病留滞周南。司马迁还报命,因武帝东巡,故追寻至行在所,遇父于河洛。因有君命在身,故司马迁见父亲后,东行从封泰山,故《封禅书》曰:“余从巡天地、诸神、名山川而封禅焉。”据此推算,司马迁“还报命”在元封元年二三月间。据祁庆富的推算,奉使西南夷的往返时间须经半年之久注36。从元鼎六年春正月至元封元年二三月,共十五个月,减去途中六个月,则司马迁在西南夷随军征略的时间约有八九个月,故能在邛、笮、昆明广大地区做充分的考察。

2.司马迁奉使职衔及任务

司马迁奉使,应是以监军身份征略西南夷,其任务是设郡置吏,任务重大,圆满完成,故班固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把司马迁与丞相公孙弘并论,称之为“英俊”。班固说:

武帝既招英俊,程其器能,用之如不及。时方外事胡越,内兴制度,国家多事,自公孙弘以下至司马迁皆奉使方外注37

唐蒙、司马相如奉使西南夷,皆为郎中将。司马迁这次奉使亦当是郎中将,才具有监军并设郡置吏的权力。

西南夷是对西夷和南夷的总称。它的地域,以汉王朝西部边郡巴、蜀为中心,以南称南夷,以西以北为西夷。以今天的地域来说,西南夷的范围包括了云贵两省,以及四川宜宾以南,成都以西以北地区,还包括甘肃东南部、陕西西南一角。这一片地区,山川纵横,地形复杂,交通不便,所以各民族比较闭塞,形成了君长以什数的许多城邦小国,各部族国经济文化发展极不平衡。汉武帝经营西南夷,时断时续,从建元六年唐蒙通使起,到元封二年王然宇抚定滇国止,前后经营了二十七年,才告成功。唐蒙、司马相如、公孙弘、司马迁、王然宇等人都参与了抚定工作。司马相如于元光元年(前134年)、元光五年(前130年),两次出使西南夷,告喻巴、蜀父老,抚定邛、笮、冉、斯榆之君,“皆请为内臣”,取得了很大成功。司马迁有意识地将《司马相如列传》蝉联在《西南夷列传》之后,使两传互文相补,表现了司马迁颂扬民族一统的思想倾向。

元鼎元年,汉武帝大规模地开通西南夷,全面地推行郡县制度于边邑,并将这一重大使命交给了司马迁。驰义侯遗已率大军在且兰境内,在南夷东部,当今贵阳市东。中郎将郭昌、卫广率八校尉之兵,听驰义侯遗节制。郭昌、卫广等,攻破且兰,斩首数万,遂平定南夷为牂柯郡。夜郎震恐,自动入朝。汉朝的西路军,诛邛君,杀笮侯,冉震恐,请臣置吏。于是“以邛都为越嶲郡,笮都为沈黎郡,冉为汶山郡,广汉郡西边的白马为武都郡”注38。度其形势,司马迁应由巴向西南行至键为郡,对笮义侯传达征略南夷之诏令。由副使至蜀郡传达征西夷之诏令。此次征西南夷,主力在东路,而西南夷中以南夷的夜郎、且兰、滇等为大国。司马迁是奉使设郡置吏,首先置牂柯郡,而后至西夷境,由昆明而邛,而笮,而成都北返还京。《太史公自序》行文“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而不作“奉使西征,略地邛、笮、昆明”,旨在突出“巴、蜀”两字,表示此役以巴,以蜀为基地,东西两路同时并进征讨南夷和西夷。司马迁为特命钦差,直接设郡置吏,他要历经南夷、西夷所设新政区,所以用“奉使西征巴、蜀以南”的言辞来表达。巴、蜀二字为眼目,不可轻轻放过。

元鼎六年,滇国还没有内附。元封二年,由王然宇攻破南越之军进入滇国,滇王请置吏入朝,汉置益州郡,经营西南夷才最后告成功。因元封元年汉武帝封禅泰山,要祭告天地称成功,因此司马迁未等到滇王入朝就还报命了。

奉使西征及生活体验,无疑是激发司马迁首创民族史传最重要的原因。至于司马迁在民族史传中所表现的民族一统思想,本书将在第八章中评述。

四、扈从武帝

雄才大略的汉武帝,个性奇倔,好动不好静,他一生都在巡幸。汉武帝七十一岁那年,就死在盩厔行宫(在长安西)中。据《汉书·武帝纪》不完全的记载,武帝在位五十四年,巡幸三十四次。以元鼎三年为分界,前二十七年,汉武帝集中全力打击匈奴,只有四次近距离的巡幸,西到雍祠五畤,北到甘泉郊祀泰一神。元鼎四年以后二十七年巡幸二十八次,平均每年一次,而且大多为远距离的巡幸。《武帝纪》记载不全,在讨论这一问题时,还要用《史记·封禅书》加以补充。

汉武帝从元鼎四年起巡行郡县,旨在宣扬大汉威德,以封禅和求仙为主要内容。武帝出巡,规模浩大,历时长久。半年以上的巡幸就有六次。其一,元封元年封禅泰山,历北边,从正月至六月,半年。其二,元封二年东巡封禅泰山,临觚子塞河,从冬十月至夏六月,历时九个月。其三,元封四年祠后土,巡北边,从冬十月至春二月,历时五个月。其四,元封五年南巡大江,北至泰山,从冬十月至夏四月,历时七个月。其五,太初三年东封泰山;其六,征和四年东封泰山,这两次均历时半年。《封禅书》载,汉武帝立太一、后土祠,“三年亲郊祠”。元鼎四年立后土祠于河东汾阴,按三年一次巡幸计,至后元二年前后应为八次,可考者《武帝纪》载五次,查《封禅书》可再补两次,即可考者七次,与制度基本相符。也就是说,封禅泰山,郊祠后土,三年一次亲郊祠,汉武帝认真执行。粗略统计,汉武帝上泰山封禅八次;每次又东巡海上求仙,天汉三年还专巡东海,共临东海九次;巡幸河东后土七次;元鼎四年以后西上雍祠五帝六次。汉武帝所有这些巡幸,只有两次除外,司马迁都扈从参与。《史记》中有生动的记载:

《五帝本纪·赞》:“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注39

《封禅书·赞》“余从巡祭天地诸神名山川而封禅焉。入寿宫侍祠神语,究观方士祠官之意,于是退而论次自古以来用事于鬼神者,具见其表里。后有君子,得以览焉。”

《河渠书·赞》:“余从负薪塞宣房,悲《瓠子》之诗而作《河渠书》。”

《齐太公世家·赞》:“吾适齐,自泰山属之琅邪,北被于海,膏壤二千里,其民阔达多匿知,其天性也。……洋洋哉,固大国之风也。”

《蒙恬列传·赞》:“吾适北达,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

如果从元狩五年司马迁仕为郎中起,到征和四年汉武帝最后一次封禅泰山止,前后扈从武帝三十六年,时当公元前118年至前89年,从巡二十六次。其中,从元鼎四年(前113年)到太始四年(前93年),前后二十一年,从巡二十一次。元封元年十月,汉武帝率十八万骑北出长城威震匈奴,此时司马迁奉使西征巴蜀以南,未能从巡;天汉三年,汉武帝巡幸东海,此时司马迁下狱受腐刑,亦未能从巡,除此两次,司马迁皆从巡武帝。司马迁不是嬖幸小臣,他以才能取进,而能在汉武帝身边长期蒙受恩遇,在历史上也是罕见的。

扈从武帝,使司马迁跻身于封建中央王朝的神经中枢,了解大量机密,像“入寿宫侍祠神语”,这类触及汉武帝隐私与心理的活动,“其事秘,世莫知”,司马迁也得以参与。这些生活经历,是司马迁写《今上本纪》和《封禅书》等篇的基础。

司马迁在从巡中,了解各地民情,察看历史遗迹,用以印证历史的记载。汉武帝西上雍祠五帝,东巡河东祠后土,南登嵩高祠太室,北过涿鹿,以及东封泰山巡东海,历经关中、关东,大河上下,举行祭礼山川百神的活动,这都包含着丰富的历史内容。这些地域正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中心,五帝、夏、殷、周政治统治的中心,这对于司马迁搜集遗闻,撰写五帝夏商周诸本纪,以及春秋战国时期诸世家,无疑有重大的影响。大江南北在秦汉时为边远地区,却是富有浪漫色彩的楚文化中心,故司马迁二十壮游重点在南方。布衣时南游,这一安排,体现了司马谈具有的远见卓识。

元鼎四年,汉武帝首次大规模出巡,周游河洛,观省民风,十分排场。元鼎五年西登空桐,北出萧关,带领数万骑打猎于新秦中,气派十分雄伟壮观。扈从武帝的司马迁,在观赏这些场面之后必将激发起无限的豪情。司马迁在《史记》中擅长激烈和盛大场面的表现,是和他几十年扈从武帝的豪放巡游分不开的。司马迁扈从武帝,使他深深地呼吸着大一统时代的新鲜气息。

天汉三年,司马迁不幸遭李陵祸而受腐刑。汉武帝惜其才,赦司马迁出狱为中书令,被一般的人目为尊宠任职,而司马迁的感受却是痛不欲生的奇耻大辱。司马迁与汉武帝从君臣相知而走向君臣相怨。此时司马迁以冷静的思虑重新观察武帝的巡幸与帝王排场。《封禅书》说:“今天子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司马迁把他歌颂的笔触转向冷嘲热讽与讥刺,从而更深刻地展现了历史生活。秦王朝的雄伟工程,万里长城、驰道、直道,不知由多少白骨将它堆筑而成,司马迁发出了不平的叹息,批评秦朝政治“固轻百姓力矣”。司马迁从巡武帝,实地经历,感受深刻,运于笔端似有千钧之力,使人读来悲愤抑郁,引起共鸣。

五、负薪塞河

兴修水利是发展农业的一个基础。传说大禹治水得天下,从此,历代帝王治水被视为圣明的表现。春秋战国时期,由于生产力的发展,铁工具的使用,水利事业蓬勃发展。春秋时的鸿沟,沟通了黄河与淮水两大水系。战国时各国发展经济,兴修水利是突出的表现。西门豹引漳水溉邺,以富魏之河内。秦关中郑国渠,蜀守李冰修治都江堰,最为有名。都江堰历经两千多年,至今造福人民,成为世界上著名的水利工程,并使岷江离碓成为当今的旅游胜地。

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摇篮,但它也给人们带来了水患。历史上它曾多次决口横流,泛滥成灾。提起黄河,旧时人们不寒而栗。历代统治王朝所耗费治黄的人力、物力不可胜计。中国古代封建王朝,大规模兴修水利是从汉武帝开始的,通渭,引汾,开褒斜道,穿洛,塞河,都是这一时期进行的水利大工程。塞河最为壮观。元封二年(前109年),为害二十余年的黄河大决口,终于给堵塞了。这是人与自然斗争的一场伟大壮举。司马迁亲身经历了这场斗争,追想大禹治水的功业,回顾三代以来治水的经验,面对汉代治水的伟大业绩,感奋异常,创作了《河渠书》。

《河渠书》以大禹治水开篇。他治水十三年间“过家而不入门”,有智有勇,任何困难和挫折都不能使他低头。他“陆行载车,水行载舟,泥行蹈毳,山行即桥”。遇到困难,他总能想出克服的办法,终于完成了“以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的伟大事业。大禹治水的传说经司马迁描写,成为有声有色的历史故事;大禹顽强斗争的精神,成为鼓励人们树立自信心的精神财富。大禹治水的成功,是人定胜天观念的形象化。司马迁的记载,则熔铸了人们实际治河的经验,读来十分亲切。

汉兴三十九年,汉文帝前元十二年(前168年),黄河决堤酸枣,东溃金堤。酸枣,汉县名,在今河南延津西南。金堤,又名千里堤,在今河南滑县境内。汉文帝动员了大量的部队和民工进行修治。此后又过了三十六年,至武帝元光三年(前132年),五月丙子(五月初三日)河决瓠子。瓠子,古水名,是分黄河水而形成的一条溢洪水道。瓠子分河之口称瓠子口,在今河南濮阳南。汉武帝派汲黯、郑当时等人堵塞。但是,由于外戚汉武帝舅田蚡的阻挠,堵塞缺口的工程被制止。田蚡食邑鄃县在河北,河南缺口,河北不受水害。元光四年,虽然田蚡死去,但瓠子缺口一直拖了下来,二十多年没有堵塞好。田蚡以个人的私利,不顾人民死活,身为丞相,反对堵塞黄河缺口,还妄称“天道”以蛊惑汉武帝的治河决心。他的这一丑恶行径,暴露了封建大官僚大地主的贪婪与腐朽。司马迁秉笔直书,给予了无情的鞭挞。

汉武帝封禅泰山,告成功于上帝,因此修治黄河的工程又被提上了议事日程。武帝派九卿汲仁、光禄大夫郭昌,率领数万徒众修治瓠子口。塞河需要大量的柴薪和木桩。木桩短缺,汉武帝下令砍伐淇县境内的竹苑,以竹代替木桩。柴薪缺少,影响治河工程。元封二年夏四月,汉武帝祠祭泰山回京,亲率百官临赴瓠子口塞河工程现场,令扈从官员自将军以下与士卒,每人负一梱柴薪支援塞河工程。司马迁也背负一梱柴薪参加这一伟大的治河行列。汉武帝亲临黄河岸边,举行了祭河仪式,沉白马玉璧于河。为了激励治河将士与徒工,汉武帝作歌二首,令万众呼唱,史称《瓠子之歌》。其词曰:

瓠子决兮将奈何?皓皓旰旰兮闾殚为河!殚为河兮地不得宁,功无已时兮吾山平。吾山平兮钜野溢,鱼沸郁兮柏冬日。延道驰兮离常流,咬龙骋兮方远游。归旧川兮神哉沛,不封禅兮安知外!为我谓河伯兮何不仁,泛滥不止兮愁吾人?啮桑浮兮淮、泗满,久不反兮水维缓。

另一首歌词是:

河汤汤兮激潺湲,北渡污兮浚流难。搴长茭兮沉美玉,河伯许兮薪不属。薪不属兮卫人罪,烧萧条兮噫乎何以御水!林竹兮楗石菑,宣房塞兮万福来。

歌声悠扬,慷慨悲凉,飘荡在黄河上空,千人万人的和声汇成了怒号长空的呼啸。治河工地,十余万大军,群情昂扬,山呼万岁,天子临河,激动人心。众志成城,一鼓作气,堵住了瓠子决口。塞河工程,一是堵塞河南缺口,二是导河北行二渠使其宣泄。既防又宣,大功告成,在河堤上筑宫纪念,取名宣房宫。于是梁、楚之地,当今河南、皖北、苏北地区消除了水患,重新获得安宁。

司马迁负薪塞河,其时三十七岁,正是盛壮之年,西汉也正当盛强之时。风华之年,当风华之世,而成功宏伟之业,其乐如何!负薪塞河,更加激发了司马迁的凌云壮志。第二年,即元封三年他就要继承父志做太史令了。宣房宫的丰碑将昭示着“太史公书”丰碑的成功。司马迁对此做了高度评价,把宣房功业与大禹治水相提并论。《太史公自序》说:“维禹浚川,九州攸宁;爰及宣房,决渎通沟。作《河渠书》第七。”负薪塞河,千载难逢。司马迁躬逢其事,它给壮丽的青年时期打了一个完美的句号。